第三十一章·暗涌

腊月廿四丑时正,蕴州府衙内尚且灯火通明。

今年这场雪不仅来得早,势头也大得惊人,三日之内飞雪不休,压塌了不少旧民居,也封了好几个县城的出入要道,绛城作为蕴州的州城,虽未遭受雪灾,却得担负起统筹援救的重任,是故打从昨晚开始,府衙内的人声就没断过。

然而,无数人忙得晕头转向,却没有一位官吏或仆役穿过中堂,踏足后院。

相较前院的人来人往,后院显得清幽许多,二十八名带刀护卫把守四角,院中站着不少人,他们都围着一张酸枝木长案,上面铺开绛城布局图,大到府衙军营,小到客栈巷道,将整座城池拆分罗列,哪怕一家微不足道的小面馆也能在上面找到属于自己的标注。

白衣罗裙的少女站在长案旁,她身量还不够高,得踩着足踏才能仔细查看这张图,炭笔把两根如玉的手指染出一小片黑灰色,她却毫不在意,狐狸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灿若繁星。

玉无瑕站在她身后,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被炭笔圈出的地方,东城门、南北客栈、钟楚河等等地点逐渐连成一线,她道:“你在推算薛泓碧的藏身之地?”

“是呀。”姑射仙叹气道,“傅老魔虽然死了,可他死得太干脆,连尸体也没留给我们,这线索不就只剩下那小子了?”

“有眉目了吗?”

“他离开南北客栈后没有逃走,而是转回了钟楚河,按照脚程和距离推算,方咏雩就被他藏在南北客栈附近,叫武林盟吃了灯下黑的亏。”顿了顿,姑射仙的眼眸微微一亮,“傅老魔殒命的地方被一拳破坏了,算算时间,恐怕大战正酣时他已经在场,只是能藏善忍,你们都没发现。等到你们离开,他若不想死就只能弃大道走小路,那小树林往西就有一条暗河,只要擅长水性,天亮之前从这里返回中城并不难,只是他要带上方咏雩做护身符,现在风声又紧,一天之内走不出多远。”

“我这里还有一条线索。”丐帮帮主王成骄看了眼布局图,“南北客栈所在那条街道上还有不少酒楼客栈,最靠里的一家叫福临客栈,掌柜年纪大了觉浅,昨晚隐约听见后院有点动静,以为是夜猫子,结果今天下午去地窖搬菜缸子的时候发现锁被撬过,却没丢东西,反而发现了一床旧棉被,想来是昨夜有人潜入那里栖身而宿。”

闻言,方怀远立刻看了过来,沉声问道:“倘若我儿曾被藏在那里,薛泓碧回城又是天亮之后,他如何在光天化日下把人带走?”

“既是储菜的地窖,当然是扮成菜贩最合适。”王成骄回忆了一下,“那家客栈的老板娘说今早有贩子来送菜,那伙计看着腼腆面生,她多给两个铜板,对方就帮她把菜都搬去地窖,当时大堂有客人她就没跟着。”

“恐怕就是他了。”姑射仙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三分欢喜,“还真有点小聪明呢。”

她像是一只盯上老鼠的馋猫,方怀远身为人父却无心多想,又向王成骄追问了几句,可惜薛泓碧警惕得紧,带走方咏雩后少说换了三次身份,还绕着这条街道打了几转,丐帮弟子也没能抓住他的小尾巴,暂时没有更多指向行踪的线索。

姑射仙听完了他们的对话,沉吟不语。

“此番诛杀傅渊渟,步山主当居首功,方盟主也功不可没。”

见场面安静下来,始终沉默的周绛云终于开口了,他今日罕见地没穿一身血红长袍,而是换做了一件黑衣,肩上搭着的大氅也是玄黑色,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黑夜里,不见生色也不闻活气。

此番绛城诛魔的行动是由武林盟为主导,补天宗虽然想一雪南阳城之耻,主动提出了合作,却被姑射仙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好在她知道凡事过犹不及,严荃跟补天宗交往虽密,到底是人死万事空,她给了一棒又给大枣,傅渊渟才刚死,便亲自出城迎接补天宗来人。

出乎意料,这次来的不仅是长老陆无归,还有宗主周绛云。

鲤鱼江一战失利,周绛云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内伤养了两三月才好,脸色仍苍白得吓人,等他往钟楚河畔走了一遭,看着差役和水手们顶风冒雪地打捞楼船碎块和死者残躯,最终也没能捞上傅渊渟的尸体,本就苍白的脸庞更没了人色。

傅渊渟下手从不留情,武林盟这一战折损了不少人,找回的尸体还不到半数,剩下的人都跟那老魔一起在火海里灰飞烟灭,想来到了九幽黄泉,也是至死不休。

此时听闻周绛云夸赞,方怀远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不冷不热地道:“侥幸罢了。”

“无论如何,傅渊渟已死这件事做不了假。”周绛云勾起嘴唇,流泻出一线猩红,“补天宗有言在先,谁能拿下他的命,周某人就将手里半本《截天功》作为酬谢,这话由黑白两道共见证,现在就到了履行诺言的时候。”

说罢,他轻轻拍掌,陆无归便捧着一只锦盒走上前来,里面赫然是一本册子,每张书页都由初生小牛的牛皮制成,至今不见泛黄朽烂。

“按照规矩,交出来的半册《截天功》应为拓本,可惜无论步山主还是方盟主,皆非我魔道中人,若是拿着拓本练出差错来,旁人还道我周绛云弄虚作假,故意设下陷阱害人。”周绛云看向方怀远,“如今步山主不屑酬劳已然离去,我便将原本交与方盟主,想来以方盟主的人品德行,也做不出外泄我宗门秘法的事情……当然,若方盟主有朝一日改变主意,这份功法附带的承诺也还有效。”

所谓功法附带的承诺,指的自然是“修炼《截天功》者必为补天宗之主”这条规定,自打绝杀令广布江湖,无数人舍生忘死,除了得到盖世武功,不就是为了这份位高权重?

然而,周绛云对方怀远说出这个承诺,就显得有些讽刺了。

谢安歌皱起眉头,江天养更是面露怒容,眼看双方就要争吵起来,方怀远已经接过锦盒,看也不看直接合上,道:“既然周宗主信守承诺,方某自当言出必行,这份《截天功》阴册从此封存于武林盟,若非四位掌门写下誓书作保,同道中人无论身份尊卑,皆不准修炼此功,否则逐出武林盟,为白道叛徒。”

经历了钟楚河一战,见识过傅渊渟的强大残忍,再没有人胆敢轻视《截天功》的厉害,方怀远不会拒绝掌握这份力量的机会,却不会允许它被肆意修炼使用,以免重蹈覆辙。

饶是周绛云也没想到方怀远会在短短一刹那就做出这般决定,眼中精光一闪,笑得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道:“方盟主当真高义。”

顿了顿,周绛云看向面无表情的玉无瑕,抬手行了一礼,道:“玉师叔,多年不见了,可还安好?”

玉无瑕当初虽是傅渊渟的下属,却被他一度视为补天宗的继承人,连《截天功》阴册都早早教给了她,说是代父收徒,二人既是主仆也是师兄妹,周绛云身为傅渊渟的弟子,叫她一声“师叔”是理所应当,曾经也没少向她讨教,可惜后来玉无瑕叛出补天宗,周绛云成了新宗主,二人如今再见,怎么也回不到当初了。

果不其然,玉无瑕侧身半步不受他的礼,漠然道:“甚好,若不见你就更好了。”

“师叔不想见我,我这十八年可把师叔记在心里呢。”周绛云轻轻一叹,“毕竟,师叔虽然与他两清了,却还欠着补天宗一样东西没还。”

玉无瑕朱唇勾起如弯月:“你要我还了这一身武功?”

哪怕曾是傅渊渟属意的继承人,玉无瑕叛出补天宗已是板上钉钉,周绛云向她讨回一身截天内力可谓理直气壮,但他只是笑了笑,道:“师叔不必如此,傅渊渟都已经是补天宗的叛徒,您当初离开也是被他所迫,如今若要回到补天宗,只是您一句话的事情。”

“哦?”玉无瑕一挑眉,“你要招揽我?”

周绛云道:“如同师叔这般风流人物,师侄不忍您泯然于尘。”

“那可不必周宗主操心了。”

不等玉无瑕回话,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姑射仙扔了炭笔跳下足踏,走到玉无瑕身边牵住她的手,嗔道:“玉前辈与我娘乃是故交,此番出山已经同听雨阁达成协议,今后便是惊风楼的玉楼主,岂不比回到伤心旧地好上千百倍?”

周绛云一愣,方怀远脸色微变,他们同时看向玉无瑕,却见她弯腰把姑射仙抱了起来,乍看如同亲母女一样。

“既然如此……”周绛云只在瞬息便权衡了利弊,亲手倒了一盏清茶递过去,笑道,“师侄以茶代酒,祝师叔前途无量。”

这一回,玉无瑕没再避让,空出一手接了茶盏,仰头饮尽了。

一场明争暗斗消弭于无形,后院的气氛也为之一松,姑射仙见众人脸色都和缓下来,拍拍玉无瑕的手臂让她把自己放下,手指落在布局图上,正好是刘一手昨夜遇袭的地方。

“私事了结,我们就来说说正事。”她的声音依然柔软动听,语气却在一刹那从春风变成了冬雪,“昨天晚上,因钟楚河大战将启,方盟主派人将薛泓碧押回南北客栈暂行关押,负责看管的人却先后出事,前头的梅姑三人擅动私刑逼问《截天功》不成,已经被拿下,经过拷问得知他们乃临时起意,已经可以确定是薛泓碧故意为之,挑衅他们动手以图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惜这件事被刘一手撞破,薛泓碧顺势离开柴房,由刘一手亲自看管,从而杜绝了其他人插手的机会。”

“刘一手是跟随我数十年的老人,对《截天功》没有觊觎之心,更与傅渊渟有断臂之仇,绝不可能放任他的义子逃脱。”方怀远面色沉郁,“他原本守在房中,却在丑时被引走,半路遇袭险遭不测……那人说是奉我大弟子展煜的命令请刘一手前来府衙,还拿出了我交给展煜的令牌,可展煜自证绝无此事,令牌也还在他身上,同行之人皆可为证。”

“一面假令牌,能够骗走跟随方盟主多年的心腹,制伪之人定然对武林盟了如指掌,可惜那令牌查不出端倪,相干人等也没有活口。”姑射仙环视众人,“各位怎么看?”

“对方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给薛泓碧制造逃脱的机会,而这有两种可能,一是想要救他的人,二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某些东西的人。”玉无瑕缓缓开口,“我来到绛城的第一天,先出手杀了浓娘,然后以她名目下达命令,将可能襄助傅渊渟的势力连根拔起,这些人只可能是外敌。若为前者,九宫余孽的可能性很大,若为后者……”

她看向了周绛云,殷红朱唇犹如血溅红花:“周宗主,您觉得薛泓碧身上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呢?”

除却九宫飞星的线索,薛泓碧身上最珍贵的自然是《截天功》。

玉无瑕和周绛云都只学得阴册,傅渊渟当年在逃出娲皇峰前毁了阳册,他自己便是当世唯一通晓整本《截天功》的人,如今身死,最有可能继承这本秘籍的就是薛泓碧。

玉无瑕这些年来疏于武学,至今还停滞在第八重境界,周绛云却身在其位,不能更进一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他早在四年前就练到了第九重,却还没有突破瓶颈达到第十重境界,如何走完这最后一步的秘密恐怕就在阳册里,他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同理,武林盟已经被傅渊渟压制了十几年,方怀远决不允许周绛云成为第二个傅渊渟。

因此玉无瑕这一句话虽是笑问,却无异于刀锋直指。

然而,周绛云半点不见心虚,笑道:“师叔说笑了,我的确想要《截天功》阳册,且不论薛泓碧是否得到了它,单说补天宗与听雨阁这十二年的交情,等到他被移交到听雨阁,我若要得到一份秘籍,想来萧阁主是会卖这个面子的,何必做这藏头露尾之事?”

“原来如此,我远离江湖十二年,有些事情着实不甚了解。”玉无瑕自罚了一杯水酒,淡笑摇头,“毕竟,当初傅渊渟收你为徒传你阴册,你尚且面上感恩背地疑心,谁能想到这世上会有一人被你全心全意地信任呢?如此想来,萧阁主合该是当世英豪人物,恨不能早日一见呢。”

若论武功,玉无瑕已不是周绛云的对手,可若比话术,十个周绛云也比不过玉无瑕。

天地君亲师,一个连师父都背叛的人会相信一个合作者,尤其那人背靠朝廷,眼下虽与他利害相合,难免某天不会一拍两散,将关乎性命的武功寄希望于对方的坦诚相待,或许有人会做,但那个人绝不是周绛云。

这些弯弯绕绕大家心知肚明,周绛云根本不好做回应。

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避而不答,只对玉无瑕笑了一下。

方怀远等武林盟中人乐见他们相互攀咬,姑射仙只好站出来打圆场,道:“不论这些人来自何方势力,只要薛泓碧一日还在绛城,他们的目的都不算达到,一定会赶在我们之前再次行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薛泓碧。”

她又拿起了炭笔,将线索回想了一遍,沉吟片刻划去几处,最终圈出两片区域,道:“他得找那些偏僻少人之所,若非往西就是往北,这两边一方是闾左,一方有坟场,都是藏身的好地方。”

王成骄仔细看了看图纸,指着城北那块地道:“这里有个义庄,尚未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