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细草微风

1.华雕龙终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夫妻了四年多,那玫瑰色的浪漫让世俗搅成了灰色,宝贵的青春在爱与恨纠集的滋味中度过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消磨着这一个发生重大转折的夜。夜的沉静使他的灵魂慢慢的净化了。

第二天,他仿佛是涅磐之后再生的火凤,真正地昂起头来,走在生养他的索伦河镇上。他首先来到他的起步之地——索伦河镇中心小学看望当年的各位同仁。正值开学,一切都很繁忙。迟校长和同仁们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同时也为年轻有为的同仁有了出路、卸下了负担而高兴。

迟校长说:“华老师,我们大家为你感到荣幸和骄傲,因为你是从我们这儿开始的,对吧?”

“没有这儿就没有我的今天!”他激动地说。

大家鼓起掌来,华雕龙忙着递烟致谢,一支支“良友”寄托了战斗情谊,有几个不会吸的老师也接了过去,仿佛这烟不接不够朋友似的。几个年轻而陌生的姑娘十分羡慕地望着他,为他的优雅而端庄的风度所倾倒。

“华老师真可谓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啊!”

“华老师,你住上了楼房,挣上了高工资,就连旗一中的教师也比不上你呀!”

“华老师,你给我们学校留下了自学成才的精神,现在又有几个读函授的了。”

“……”

姚翠珍一言未发,她只用柔和的目光望着他,听着大家的发言,可内心里觉得自己应该是这场谈话的主角,但她此刻不想夺大家之爱,只是默默地、欣欣然地望着这个曾经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华雕龙与大家的交谈中,不时地送给她一个亲切的目光,使她得到了满足。

情人的眼睛会说话,情人的眼睛最真诚,最渴望。

“那地方比这冷吧?”姚翠珍终于说话了。

“当然,现在还雪花飘飘呢!”

“听人说,那里的人脸蛋总是红扑扑的,是吗?”

“嗯,很有健康特色。”说到这里,他的脑海里闪出了红梅姑娘的形象。

“不耽误大家了,我们后会有期,常联系,我上中学王松那儿看看,再见!”他和他们一一握手道别。

大家一直送到校门外,他们又握了一次手,又互相鼓励了一番,姚翠珍眼围湿了。

“来信……”她只说了两个字。

“放心。”他也回了两个字。

他很快见到了王松。中学教导处工作使他“日理万机”,接待老朋友的时候显得匆匆忙忙。

王松老师把他那本红彤彤的本科文凭交给了他。

“谢谢你为我保存!”他十分郑重地接了过来。

“敬听你的佳音!”王松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上间操了,华雕龙和他一同走了出来,迎面碰到了梅金凤,他想躲过去,可是晚了。

“哟,华先生,好久不见了,还是那么风度、气派,我祝贺你春风得意马蹄疾呀!”她说着,一手拖着粉笔盒,一手竟伸了过来。

“谢谢!”他收回了尴尬的情绪,勉强地握住她的手。

梅金凤还想说什么,他却被王松拉走了。

她目送他很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进了办公室。

2.两天后,他办好一切手续起程了。

到了南旗,直奔旗政府大院。他在大门口见到了徐文敏和一个朴实、拘谨、明眉大眼的男青年。他站住了,很沉重的脚步,没有说话,静默地望着。

“华雕龙,是你!”徐文敏突然甩开那个青年奔了过来。

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那个青年惊异地立在那里若有所思。

“什么时候回来的?闯得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一个星期了,请问那位是谁?”他不想马上回答。

“外,你过来,小轲,我给你介绍一下。”她一手拉着华雕龙,一手向那个他招手,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很腼腆地伸出了红活粗实的大手,两只大手轻轻地握在一起了。

“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大名鼎鼎的大学生、未来的文坛巨星华雕龙!”

“啊,华老师,久仰!”那青年似有大悟,明快地说。

“这是?”轮到华雕龙惊异了。

徐文敏笑笑说:“这是我的朋友,未来的小丈夫,也是未来的小说家——孟小轲同志。”

“小孟你好,见到你们我真高兴!”

“你可是黄鹤一去复返啊!可恨,连个信也不回!”徐文敏嗔怪地说。

他望着那双热情逼人的眸子,道歉说“我这不是向您,我的文学导师汇报来啦吗?”

徐文敏乐了,一句幽默解除了埋怨,他们三人边走边谈,来到旗文化馆创作室。这是孟小轲工作的地方。他热情地沏上热茶,几个小文人交谈起来。华雕龙将自己的经历详细地叙说一遍。在叙述中,小孟习惯地在小本子上记着素材。孟小轲也是个边远乡村里的小学代课教师,家里人口多,生活十分艰难,住房紧张,他便在学校办公室睡。也就在那个办公室,他读了几本文学杂志,激发了创作热情,开始练笔。1986年9月,当他为废稿半尺多厚而苦恼不堪之时,突然接到东北一家很有名的文学杂志的用稿通知书,并要求开创作会议。他欣喜若狂,便也就在开会期间,他结识了刚刚调到旗文化馆的徐文敏。

说到这里孟小轲笑了,他说:“那次开会我也真够可怜的了,当时家里没有钱的,妈妈只好把攒下的一篮鸡蛋卖了二十几元钱上路了,回来的时候还是小徐给我买的票。”

徐文敏笑着说:“当时的穷盲流子,现在的作家,今非昔比了!”

“别那么说,不就发了几篇小说吗?”小孟不好意思了。

“小孟在省级刊物上连续发表了三篇小说,是南旗的第一个,当时被编辑们称为农民作家,盟文学界也非常重视。这不,调到文化馆快半年了。”徐文敏热情地介绍着,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

“于是,你们就志同道合了,真让人羡慕!”华雕龙说。

徐文敏脸红了。小孟说:“我感激文敏,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在中午的酒桌上,华雕龙怀着无比羡慕之情题酒说:“一个人闯出适合自己的道路,不付出一些代价是不可能的,我赞成小孟的精神,一颗珍珠总有一天会闪耀光芒的,同时也祝福你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女神!祝你们幸福,共创佳绩,珍惜大好时光!”

徐文敏和孟小轲也对华雕龙进行了祝福,几个人互相鼓励,真可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同时又有“西出阳关无故人”之慨。

华雕龙说:“我们是无缘在一起搞创作了,我的任务是搞教育,但也说不定会改行的。”

孟小轲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们保持联系,争取都做出好成绩来。”

徐文敏说:“大排长,希望你早传佳音,干杯!”

3.下午,华雕龙上车有些头晕,中午喝多了点,心情好嘛。

当他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在走着一条新路。他振了振臂,俨然出征的军人,有奔赴新战场的振奋。

列车冲破了难捱的黑夜,迎来了林海的黎明。

汽笛长鸣,犹如古老的巨人在呐喊,苍翠的森林仿佛举起千万只手欢迎着他,华雕龙的心备受鼓舞,觉得生活可爱而美好,旅途的疲劳消失了。

红松岭车站顽强地伫立在三月的雪原中,杏黄的漆粉将她扮得高雅。这是解放前的俄式建筑,仍保持着独特的风姿。站前的塔松泛着青色,几个着装整齐的乘务人员以立正姿势注视着列车,精神抖擞。

华雕龙拎着兜仍以军人的姿态走下火车,心情舒畅,气宇轩昂。

“哦,这么快就回来了?”突然,一个姑娘的声音清亮地响起来,他转过头一看是局教育科的红梅女士。她手里拎个提包,鲜红的羽绒服衬托着一个娇艳漂亮的脸。在华雕龙看来,她简直像一团燃烧着的烈火,像大森林和雪原的公主,欲靠近她,又觉得不配,他认为自己是跑盲流出身,离异的男人,充其量是个中学教师罢了。

自卑的虫儿又蠕动在心里。

“是的,你这是?”他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潜意识,包括邂逅的惊喜和她对话。

姑娘边走边放肆地望着他,像对待自己的哥哥,欢快而自然地说:“你走的第二天,我就回林城看我爸爸了,他最近身体不大好。”

“啊。令尊大人原来在哪儿工作?”

“原来在这儿当局长,现在养病。”

“哦,你是老局长的女儿,那你为什么不回市里啊?”

“回市里有什么好,乌烟瘴气的,我喜欢这里的清静,生活在绿色的海洋中,你不觉得赛神仙吗?”

“是的,可这林海雪原毕竟是严寒肃杀而残酷的,神仙是不会在这常住的。”

“也许是,不过——”她话未说完,被女检票员喊住了:“排好队,喂,你的票,说你呢?”

二人停止了对话,忙递上车票,女检票员一下认出了红梅,说:“是你,回来了?哦,还领来一位,嘿……”

红梅不好意思了,说:“笑什么,鬼丫头!认识一下吧,这是我们林中新聘用的大学生华雕龙先生。”

说完,她拉了他一下,华雕龙也不失大方地与女检票员握了握手,十分矜持地笑了一下。

“去玩啊,小林。”红梅向她摆了下手,然后与华雕龙俨如一对情侣十分惹眼地走在小镇的中央大街上。

“红梅同志,你住宿舍吗?”

“那还用问,问这干啥?”

“我这回来还不知安排哪住呢?”

“啊,这我知道,你们学校有宿舍,在图书室一边,怎么,想到职工宿舍啊?嘿嘿,那不委屈你了吗?”

“不,还是在学校好,吃饭呢?”

“我们在局食堂,你们在学校老师餐厅用餐。”

“我回来还用到科里报到吗?”

“嘿,看你,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什么都问!”她笑了,弄得华雕龙不好意思了。

他说:“人生地不熟的,今后还得红梅同志多指点啊。”

红梅说:“那可不敢当,堂堂的高中教师,学识渊博,咱一个小小的干事怎敢班门弄斧。”

“怎能这样说呢,在生活的道路上,世界上的一切物质,包括人都是互相依赖而存在的,文化水平的高低是暂时的,只要努力学习,都会提高的。”

“说得好,我正想向您请教呢,今年二十一岁,高中毕业,想学个函授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学函授时都二十三了,在部队荒了四年,重新捡起的。”

红梅低下头说:“真了不起,今后你得多帮助我呀。”

“当然,只要你看得起我这个盲流!”

“嘿,盲流,好一个大学盲流!”她一下子挽住他的胳膊笑得咯咯响,说:“今后我叫你盲流同志可以吗?”

“可以。”他兴奋地回答,对她挽住胳膊装作没看见,昂着头开着大步,红梅穿着高筒皮靴“咔咔”地紧跟着。

他想:“当年的梅金凤不也是这样的吗?这是现代派女性的特点。”

到了局办公大楼,他们一同走进教育科,离上班还有一个半小时,红梅让他把东西放这儿,然后到她的宿舍去。

华雕龙为难了,说:“我就不去打扰了。”

红梅嗔怒道:“看你这大盲流男子汉,这有什么,走!”说完,她便拉他出来,锁上门。

女宿舍在办公楼的后面,职工食堂的一侧,一共三个房间,很清静,一间两三个人。

门开了,里面没人,一阵芳香扑鼻而来,半年多盲流生活的华雕龙初次感到女室的温馨,一股暖流在心中涌起,然而,他马上又恢复了常有的冷静,问:“这个房间就住你一个吗?”

“不,还有崔姐,她住院了,你先坐着,我去打水。”

她脱下羽绒服,露出藕荷色的大长羊毛衫,尖尖的乳峰不安分地耸出,青春的气息使华雕龙想起过去的恋人和妻子。她拎壶出去了,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贪婪地饱着红梅姑娘卧榻的眼福。他坐在椅子上,先把视角投向红梅的床,那整洁的白底红格的褥单,那方方正正的粉缎子被,那苫在被上的蓝底白色圆点图案的涤确良方巾,无不展示出一个妙龄姑娘的纯洁和温馨。那里仿佛有美妙而浪漫的音符在跳动,那里仿佛潜藏着无穷的奥秘和梦幻……他心热了,立起身,怀着一种好奇,或者说一种犯罪感悄悄地走了过去,俯下高大的身子,将那高贵的头颅贴在被子上,轻轻地吮吸着奇异的芳香。他几乎陶醉了,贴着的被和褥仿佛就是红梅,那爽朗大方、鲜艳迷人的姑娘。他的异常举动很快就收回了,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不良的行为,或者说是不可告人的卑鄙行为,这种举动在他的历史上只有这一次。他发现自己对她产生了好感,或者说爱上了她,或者说被姑娘迷住了。他又坐回了原位,将眼光撒向桌子上方挂着的镜子,还有像框和图片剪接。那些图片无非是些著名的影星、歌星的肖像,有忸怩作态的,有金刚怒目的,或温柔可爱,或笑黡可掬的等等。这些美男美女的确可以供独身人欣赏,以减少青春的寂寞。他很想在这间房子中搜寻出红梅的爱好和秉性,然而短短的时间一无所获,不觉失望,一种轻蔑感油然而生。他想:“这个老局长的女儿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姑娘罢了,与徐文敏、姚翠珍相比则才气不足……”他还想叵测下去,可又觉得不对:“人家对你那么热情,你还摆什么知识分子的清高呢?当官的孩子有几个没有优越感?她能够在你面前坦露出羡慕之情,就是对你的最大奖赏了!”他从第一天见到她就发现这姑娘有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对他的刺激相当大,促使他认真备课讲课,以致和她一起上教育科的时候语言那么吝啬,步子撩得那样快,可见他是多么嫉妒和轻蔑干部子女。一个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有那么强烈的自尊,这是许多干部子女难以体会到的。他坐在那里有些不自在了,内心充满了自责,觉得呆在这里很不合适,两个人的关系只是一般同志,只有深入到恋爱关系,才能有宿舍单约的待遇。他既惊喜自己的“艳遇”,又产生了自嘲,而且觉得似乎受到姑娘的愚弄,于是想拔腿走之,等上班后再找她取东西。当他的新举动刚要付诸实施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了红梅姑娘“咔咔”皮靴声,刹时,一个漂亮姑娘的身影把他阻住了。他又强迫自己坐下来,抽出一支烟,但马上搁起,他知道女同志是烦烟的。

“怎么样,暖和过来没有?”

“暖和了,其实也没冷着。”

红梅将水倒进脸盆里,说:“来,洗洗头,咱们吃饭去。”

“你先洗吧,我——”他又不好意思起来。

“这有什么,来,你先洗,我再打去。”说着,她把毛巾放入水中,提起壶又出去了。

他不再客气了,再客气就显得虚伪了,或者小家子气,直觉告诉他,他爱她,她也喜欢他。他脱去军大衣,捋起袖子,拿起香皂洗将起来。

正洗着,有人进来了,他转身一看,是个陌生的大龄女人,不禁怔住了。她也瞪大了眼睛:“你?”

“我······你找红梅?她打水去了。”说完,他索性把头插到水里。

“你是她的?”她惊疑地坚持着问。

“我?这——”他抬起头,滴着水,尴尬了。

“请原谅,我等红梅回来再来。”那女人说完就走了,走廊里响着她那疑惑的皮鞋声。

他三下五除二洗完擦完,倒水。红梅进来了,他说:“刚才一位大姐找你。”

“哦,隔门的老处女,邱姨。”

“老处女?多大年纪?”

“感兴趣?四——十——六啦!嘿……”红梅笑了,拿起毛巾放进脸盆里洗上了。

“呀,快五十啦!”

“别害羞,我就爱开玩笑,不过邱姨是很好的一个人,守本分,对我们也关心,刚才她问你什么了,你说?”红梅转过脸顽皮地质问他,俨然是对自己的哥哥或男朋友。

“没、没问什么,反正——”他如哽在喉。

“反正什么,是难堪了吧?哈哈嗬……”红梅又笑得前仰后合,一扫在科里的文静之状,“其实也不怪人家,一个大男子汉,突然间闯入姑娘家的领地,这难免有非礼之嫌,是吧,解放军出身的华老师?”

“是的,红梅女士,不过今天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啊!”

“真的?”她洗完脸,抹着香脂,出神地看着华雕龙。

华雕龙没有说话,吸着烟,冷静地审视着这个林区姑娘。

“好啦,我们上食堂吃饭,吃完饭到科里报到,然后再领你到中学报到。”

华雕龙立正敬礼,脚跟磕了个响儿,认真而顽皮道:“感激不尽!”

“嘿,还是个标准的军人!不过,用不用扎上红领巾啊?嘿……”红梅又逗了一句。

华雕龙脸红了,微笑着说:“要说你还差不多,刚过完几年儿童节。”

她得意地笑了,摇摇头,露出少女的天真浪漫来。室内的空气春天一般。

4.华雕龙很快就上课了,高三政治,兼校团总支书记。

新的事业开始了,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没有正式给高中生上过课,更没想到直接把高三毕业班,而且是几个月后就要参加高考的毕业班!他觉得自己的担子很重,除了认真备课以外,他将历届高考题统统弄来认真审阅,统统解答一遍,作出标准答案,研究答题方法,复习的程序等等。这样,他基本上明确了高考政治复习的路子,心里初步有了底。的确,他这点心血没有白费,在课堂上就授课内容,结合高考试卷讲析,深受学生欢迎。他是单身汉,时间比较充足,他的晚上时间总是泡在办公室及教室里,对学生做到百问不厌,谦逊、温和。他那严谨的教学态度,充满阳刚而深沉的男子汉风度,加上团总支书记之衔,使学生们总是愿意和他接近,和他说心里话,讨论人生。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阳历四月,茫茫的林海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苏醒,到处充满了清新的气息。雪渐渐化开了,棉絮般的残雪点缀于林间,造成北国之春独特的自然景观。

红松岭小镇在山的怀抱里入夜了,那几幢楼房突兀于众多的红砖房中间,闪烁着明亮的灯光。街上有热闹的录像厅、电子游戏厅、舞厅,人们生活得可谓实在、潇洒。然而,在局机关大楼里,学校大楼里却有钻研学问的青年人。机关教育科里有曲红梅在复习高中课程,她准备攻读政治专科。在学校办公室里有新上任的教师华雕龙在备课,读着政治专业的各种课本,他想重新巩固一下所学的知识,并且在教学实践中慢慢领悟所学的理论,以使自己的本科文凭名副其实。他决定再学一门外语,是俄语、是日语还未定下来,然后准备考研究生。他不想停止在一个水平上,决心让自己潜在的能力得到充分的发挥。这是他明智的新选择,同时也有超前意识。

食宿的老师不多,许多人在恋爱上和张罗结婚上忙得不亦乐乎,对于钻研书本却缺乏耐性和兴趣,他们很注重社会关系,有的抽烟、喝酒、搓麻将样样通的。华雕龙是大龄离异青年,他决心不随波逐流。他的确与众不同,将近一个月了,他几乎不上街,仅在3月5日学雷锋活动中领着全体团员打扫一次街面。他的自修渐渐地养成了规律性。

一个星期日,红梅找过他一次,她是来请教报函授的选科问题,很像当年的梅金凤,但多了几分典雅和稳重。自从在女职工宿舍交往一次后,他的心中又多了一位女性,他把她当作朋友,当作妹妹,至于追求,他是不敢奢望的,老局长的千金啊!他没有料到,在实行新自修计划之时,年轻貌美、充满优越感的妙龄姑娘竟然闯入他的生活,使他激动和骄傲。当稍冷静之后,他便觉得这个全局瞩目的“梅花”对他来说,只是眼前飞舞的蜂蝶,把握系数极小。正如人人都想吃上天鹅肉,可天鹅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他不敢考虑她,尽管内心崇拜她年轻美丽,直爽、豁达和善良。

他成熟了,也复杂了,在得意中更谨慎了。

森林知道,白雪知道,小草知道。

5.这一天上午,他同时收到三封信,三个不同的地址,他非常清楚这三封信的“作者”,于是,他将信收藏好,决定中午躺在**慢慢咀嚼和享受。

——他太渴望了!

紧张的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吃完中饭,也顾不得与同仁们打个招呼,便大步流星地回到宿舍,倒在**掏出叫他心跳的神秘信件。经过十几秒钟的选择,根据关系的亲密度,他先打开了来自南旗徐文敏的信。信不长,没有缠绵的话语,只是通知他将要和孟小轲结婚的喜讯,时间选在“五一”节。可是这个才女在信的结尾处却写得含蓄,令他费些猜磨:

……我想,人生也不过如此。作为一个女人,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传统的筑巢、繁衍的命运。好在我和孟小轲算得上志同道合,他特别疼爱我,服从我,可我还不满足,或者说有些受不了这种爱法,心情是矛盾的。然而,曾被人称为女强人的我,不得不接受即将到来的美丽而残酷的现实。

雕龙,说到这里,你会说我是个不安分的女人,的确,我总是不满足现状。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啊!几经磨砺,几经冲杀,你终于杀出重围,找到了属于你的天地,任你驰骋。而我却要成为小家庭的主妇,至于写作能否坚持下去实在不敢多想。你想,小轲那么努力,我也去竞争,时间长了很难说走上琼瑶大姐“窗外”之路的。我好怕,没有你在时的踏实感,我不敢往前想,再过七年八年,或者用不了这些年,我将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黄脸老太婆了!你那时已扬名天下,我——

写到这里,这位女强人搁笔了,不难看出,她对传统的生活方式是恨之入骨的,却又为逃不出樊篱而苦闷。除此之外,从她述说之中,还有一种难以猜度的愁绪,令华雕龙疑惑:“她和孟小轲可谓志同道合了,难道她看不起小轲吗?嫉妒小轲吗?为什么这时候还羡慕我这个历经磨难的盲流呢?唉,这个徐文敏啊,莫非神经错乱了不是?”他长吁短叹地装好这封信,然后打开来自青城医院的柴莹莹的信。这个曾经给他带入女人温馨、缠绵世界的美丽女性,就犹如一尊女神的雕像永远矗立在他面前,刻印在心里。她的语句是委婉而亲切的,流露着十分孤寂而郁闷的心情,对家庭对爱情产生了疲倦和困惑是不难看出的。读后,他内心好痛苦,觉得自己欠她太多,简直无法偿还。

结尾一段这样写道:

雕龙,当你有妻室的时候,我不敢给你写信,本来你就够辛苦的了,后院再一起火,岂不误了你的学业?于是我把那颗心深深地埋起来。直到我们在青城邂逅,直到现在才敢疏松一下,可残酷的现实又使我们天各一方,而且还是由我造成的,仅仅是一张破报纸!你说,你说我在我们中间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护士工作是很累的,可我为了排出思念,便不停地忙碌着……希望你有造就,将来我们还会相聚的。来信的时候请注意语言、用词!因为这不是我们当年的时候了。我给你写可以肆意些,仅仅是现在!并且敢吻你……

他读到这里眼眶湿润了,疯一般地把信纸贴在脸上、唇上,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莹莹,……莹莹,我的好莹莹……”他痛心地念出了声音。过了好一阵,他才打开第三封信,这是家乡小学的那位痴心的情人写来的,那如诉如泣的语言令他不安。他忘不了她所奉献的温柔细腻的情感,她那女神般的帮助,同时也为她的不幸婚姻而嗟叹。此时华雕龙的正常情绪被这三位美好女性的信搅乱了。看这个,放不下那个,拿起这个,心又系着那个——心上人,知心朋友,真挚的友谊,水晶般的心。他,作为一个大男子汉,首先是知足,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女性这样爱他,佑助他,崇拜他,祝福他。其次是对不起她们,虽然男女间的爱恋是双边感情的馈赠,可他却恨自己不能够以男人的伟力去报答她们,自尊心受到折磨。

“等着吧,我的女神们,将来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的,那时我是要——”他心里默念着,像柏拉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还有大音乐家肖邦都有过的。

他决定下午写信,首先祝贺徐文敏的新婚之喜,到邮局寄去一个双人床套(苏州刺绣)作为礼物。至于柴莹莹和姚翠珍等几天再回函不迟,他要准备点山货寄给她们。

下午,他是怀着沉甸甸的心情走进办公室的。同仁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认真备课,批作业,偶尔交谈几句。谈话的内容主要是时事政治,有时就社会上热点问题进行争论,到头来觉得政治课没法讲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社会的发展现象与课本总是发生矛盾的,似乎故意拧个劲儿,让老师们犯难。华雕龙有时陪着笑笑,很少参与辨论。因为他觉得无论社会如何变化,只要是中国党的领导,就要坚持马列主义,坚持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否则就会出现偏颇,乱讲一气是不负责任的。他是党员。

兴安岭的四月,春风柔和些了,他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一个半月。他想:“这样平静也不错,总是翻波弄浪的不符合养生之道。”这是他对过去反思悟出来的。尽管这样,在他心中还是装着一个姑娘的倩影。当他无聊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走到窗前,吸着烟,向着前方二百多米处的局办公大楼望上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