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亚州宾馆

这位赵子强伯伯我是有印象的,在我小学的时候他曾经风光无两,可渐渐的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偶尔在父亲老朋友的聚会上能听到这个名字,再后来爸爸也不愿意再提起了,我清楚的记得,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即使理念完全不一样,也不妨碍他们逢年节时在家里聚会,而赵伯伯总是第一个端起酒杯说新年祝词,直到有一年,他的位子空置……

本来我是要听爸爸妈妈的恋爱故事的,可爸爸一旦陷入回忆,不止是我,连妈妈也抢不过话茬,便只得听他的江湖风云史,毕竟那些秘辛莫说不为外界所知,便是他们最宝贵的女儿也只听过只言片语。

赵子强是这群小兄弟当中年龄最大的,也是第一个走出国门的,两年前他东渡扶桑,当时通讯极为不便,两年间便也再没有一丁点儿消息,这次突然回来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凯欣喜的问。

“前天。”赵子强说。

“还走吗?”

“不走了。”

“太好了,今晚得好好聚聚。”

“走,亚洲宾馆,我请!”赵子强很豪阔的一挥手。

赵子强虽然刚回国,但也听说了亚洲宾馆是本市首屈一指的大饭店,普通几个人消费一桌酒水大概在一百元左右,几乎相当于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看他的派头一定是在扶桑赚到钱了。

“好啊,叫上传君,咱们兄弟几个也好久没聚了。”袁明附和着说。

“何明升呢?”赵子强问。

“他呀,当兵去了。”提起这个人袁明好像不怎么感冒,顺带带讥讽了几句,“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这么好的时代不想着捞钱却要去当大头兵。”

“人家是考军校的。”张凯解释道。

“考军校也是大头兵。”袁明很不屑。

“走!去传君家。”赵子强没再多问。

几个人出了游戏厅,没几步便走到街上,当时全市的出租车并不多,价格也偏贵,普通人根本不敢奢望坐出租是什么感觉,恰好一辆出租车经过,赵子强想也没想便拦下车。

“传君家又不远,打什么车呀。”张凯很不解,“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呀。”

“切。”袁明尽管每天都和张凯绑在一起,但依旧表示出对他的不屑,“钱不就是花的嘛。”

“对!”赵子强表示出了对袁明的支持,两人没再问张凯的意见,勾肩搭背的一同上了后座,张凯无奈,只好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哎呦忘了,大哥应该坐前面。”车开了,袁明突然发现了问题。

“这你就不懂了吧。”赵子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在国外有身份的人是坐在后面的,如果车里坐的是老板,那么副驾驶一般是给秘书或保镖坐的。”

“嗯。”袁明连连点头:“张凯别的不行,当保镖绝对一把好手。”

“哎哎……”赵子强连连摆手道:“自家兄弟,别乱开玩笑。”

李传君的家真的不远,出租车好像刚起步就停了一般到了地方,他也是当时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弟兄,虽然看起来比较木讷,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家伙是典型的闷骚。兄弟几个人里面最早处对象的就是这小子,初中毕业那年的聚会上,别人还只敢喝点啤酒,他却拿起白酒对瓶吹,结果当场喷了一桌子,害得聚会根本没法再继续下去。

李传君的家里有点小钱儿,父亲是文工团吹奏乐器的,偶尔出去搞搞演出,按照现在的说法叫走穴,母亲则是最早一批下海的,最初捣腾服装,很快转行做婚礼庆典,上学的时候家境比其他几个把兄弟好很多,在黑白电视都不是家家一台的时代,他家已经是复式洋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般的提前进入了社会主义中级阶段,不仅看上了大彩电,还有录放机。

李传君的妈妈极为惯着儿子,只要儿子想要的就没有不给的,这也导致李传君出手极为阔绰,几个小兄弟走在一起,李传君的家几乎就是大家的家,他们半大的时候便在一起喝酒看录像。

当然,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普遍学习都不怎么好,张凯在这几个人当中绝对属于挫子里面拔大个儿。

“李传君!李传君!”刚一下了车,袁明便扯开嗓门朝楼上喊去。

“喊什么?他家不是有电话吗?”说着赵子强便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哥大。

“这不是打小喊惯了嘛。”袁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两只眼睛却死死的盯着赵子强手中的大哥大,不可思议的上前摸了摸问道:“这个是真的啊。”

“废话,不是真的还是玩具啊?”赵子强一直觉得袁明见过世面,眼界开阔,可如今看来比自己还逊上不少。

“多少钱?”袁明顺嘴问道。

“不贵,一万五。”赵子强说。

彼时的大哥大价格确实在跌,因为新型号的手机已经问市,比大哥大更轻更便捷,这种大砖头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但依旧是财富的象征。

“一万五?还不贵?”张凯听罢直啧舌,这是他不敢想像的数字,按照他的工资不知道哪辈子才能攒够一个大哥大的钱。

“小钱儿。”赵子强嘴上说得轻松,拔通了李传君家的电话。

“他家那个电话安得才亏呢,安装费四千块,刚安完没俩月,安装费下调至二千五,现在已经是一千八了。”袁明对李传君家的情况如数家珍。

安装费四千元,虽然比不上赵子强的大哥大,但也足以说明李传君家生活水平很高。电话那头接通了,李传君在家呢,听到是赵子强回来了,显然也很兴奋,急忙跑到窗户探望,几个人便隔着窗户打了招呼。

“下来,吃饭去。”说完就挂了电话。

亚洲宾馆的楼以白色马塞克墙体和大面积茶色玻璃为主,很符合当时主流审美,宽大的正门安装着最为时尚的转门,在这道转门里穿梭的或是西装革履的成功男,或是红裙高跟的时尚女,像他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结伴来的并不多,但是看着赵子强与众不同的穿着加上袁明的气场,服务人员们也相信他们是有能力消费的,当然随行而来的人民公安也很吸引眼球。

那个时候还没有干警下班必须脱掉制服的说法,但是张凯曾表示要换件衣服再去吃饭,被袁明拦住了。

刚刚有了点钱的袁明已经不咋爱上班了,三天两头的旷工,国营工厂只要不犯法很少开除人,至于批评和扣奖金之类的处罚已经对袁明完全无效了,有了钱的人通常都喜欢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走哪儿都有穿着警服的张凯跟着,那感觉别提多有面子了,该拉风的时候怎么能够不拉风呢?

90年代的餐桌上即使再丰盛也不过大鱼大肉,很实惠,却很难和精致联系上,亚洲宾馆能够把焦溜肉段起名为“包裹你的心”已经相当有创意了,虽然这个菜名起得并不怎么雅。

与其说是大家一起点菜,基本上是赵子强和袁明在点,两人都是极度好面子的人,很快就点了一大桌子的菜。

张凯和李传君即使不怎么吃席,但也不是绝对吃不上,像今天这种只顾摆满桌子,而不顾是否吃得下的场面都是极度不适应,好在小哥兄弟几个人感情是没说的,几杯酒下肚,那点不适也就没有了。

“大哥,扶桑好不好?”袁明问。

“好!真他娘的好,咱们差太远了。”赵子强肚子里的形容词有限,用脏话表现语言中的张力再形象不过。

“大哥,扶桑累不累?”张凯身体素质极好,从小学习武术,即使在派出所也是一把好手,但是唯一不行的就是喝酒,半瓶啤酒下肚,脸已是涨红得堪比狒狒的屁股。

“累!真他娘的累!”赵子强也是酒兴上涌,当着兄弟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满腹的委屈全吐了出来。

“那是累吗?那是玩命,我每天只能在新干线和马桶上睡一会儿。”说到这儿赵子强的眼睛似乎都是红的,咬牙切齿的回忆着在扶桑的岁月。

“啥是新干线?”李传君问。

“就是火车,高速的。”赵子强白了李传君一眼。

“咋不睡**?”张凯问。

赵子强瞪了张凯一眼,恍惚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国了,面前的是儿时的兄弟,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哪有钱睡床?扶桑的房租还是很高的,何况每个打工点儿之间都隔着好几个城市。”

接下来赵子强的讲述已经让在场人目瞪口呆了,就连自诩见多识广的袁明也瞎了眼,还有这种生活方式?

“每次上厕所的时候都定好闹钟,坐在马桶上赶紧睡,眯五分钟马上接着干活儿,要是超过五分钟就该有人怀疑你了。”

“资本主义真黑。”张凯啐了一口,引来小兄弟几个哄堂大笑。

“现在咱们得向资本主义学习,得开放。”海归就是海归,对政策的把握远比守家在地的人敏感。

“这次回来不出意外,大哥带着你们几个发财。”赵子强喝多了,红着脸拍着胸脯说。

几人的酒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连最木讷的李传君也明白了,赵子强在扶桑打的是黑工,因为没有纳税纪录被扶桑移民局发现了,勒令遣送回国,这两年他几乎没怎么睡过床,而是不断的往返于不同的打工地点之间。

“那你都干啥呀?”李传君问道。

“啥都干,只要能赚钱的。”赵子强答。

“那啥最赚钱?”袁明问。

“背尸!”

“……”

反应过来赵子强不是在开玩笑后,袁明吐了,这一吐连饭店服务员都慌了,他不是在吐酒,而是把胃里能吐的全吐了。

那一夜过后,兄弟们几人之间又多了一个谈资,而且是每逢聚在一起必谈的那种。

那一夜赵子强也喝高了,当袁明问他在扶桑两年一共带回来多少钱时,赵子强醉醺醺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当时李传君认为是两万。

而袁明认为是二十万。

事后商界的传说是赵子强在扶桑背尸两年赚到了两百万,完成了原始积累。

而不胜酒力的张凯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