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去外地看病
这样过了几个月,杨翠玲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婆婆就有些坐不住了,到处打听偏方,但凡有一丝希望她就不遗余力,今天咚咚咚到了这里,明天嗵嗵嗵又到了那里。有时候根本找不到人或者人家根本就不愿意给,有时候一个偏方要跑很多次才能讨到手,也有时候讨到手的偏方因为药配不齐也是白搭,但邓金柱娘一点也不气馁,每天都是精神抖擞的忙前忙后忙东忙西,使得杨翠玲都不好意思了,那药再喝起来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
眼看着三四年就过去了,杨翠英都已经出嫁有孩子了,杨翠玲的娘再也坐不住了,悄悄四下打听,一打听到什么偏方赶紧通知亲家。有一天,邓金柱娘正张给邓金彩预备嫁妆,在院子里打落子准备经线织布,杨翠玲娘急火火地来了,屁股还没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说了她打听到的秘方,说是要人的胎盘配益母草,吃下一两个就好。按说,这两样东西都不算稀罕,可要弄起来就难了,益母草还好说,药店里有的是,胎盘一般人家死活都不会给的,不管咋说,一个胎盘长出来的可是一条命,胎盘给糟蹋了,那人还能好得了吗?所以跟人家要胎盘是很犯忌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医院托医生了,万一有流产的或是死胎兴许就能弄到一两个来。不过,还是难,邓家和杨家都没有在医院上班的亲戚、邻居或是熟人。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邓金柱娘几乎把能讨的偏方都讨过了,烧香拜佛更是不在话下,还是没见到什么效果,差不多就不再对杨翠玲怀孕有啥指望了,忽然得了秘方登时精神一振,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第二天就出去了,到了第四天到底弄回了一个,赶紧配了益母草煮了,悄悄地拿给杨翠玲吃。杨翠玲一想到胎盘就干哕不止,心疼得邓金柱娘在一边不住地安慰她。好容易看着杨翠玲吃了,邓金柱娘这才放了心,赶紧把水果拿出来给杨翠玲吃压一压。这样吃了三两个,还是没见到效果。
这天,杨翠玲正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打毛衣,二婶来了,看见杨翠玲先打了招呼,他嫂子。杨翠玲那时候正想着心事,越想越发愁,心里就闷闷的,不由心里就难过起来,正要掉泪,忽然感觉异样,一抬头见二婶站在跟前,心里没防备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婶子。二婶说,打毛衣哩,伸手拿了毛衣看了,说,嗯,手还怪巧哩,赶明儿给我也打一件。杨翠玲满口答应,中。二婶看看家里没人,轻声问,他嫂子,您娘问过你没?这话问得突兀,杨翠玲不知道啥意思就盯了二婶看。二婶这才觉到自己说得太冒失了,就说,你也来好几年了,您娘要是不问问你就不对了。杨翠玲一听就知道二婶指的是啥了,叹了气,咋会不问啊,老婆儿都急坏了,可我……唉——二婶安慰说,别急,人跟人不一样,谁不想好啊!杨翠玲听了眼圈就红红的。二婶忙说,要不你打个干亲家吧,压压子就接上了。所谓打个干亲家就是认干儿干闺女,干儿干闺女的父母不用说就是亲家了。要是妇女结婚几年还没有孩子通常都会认个干儿干闺女,干儿干闺女就像药引子能把药的药性引出来,认了干儿干闺女就有人叫爹叫娘了,以后自然会有成嘟噜成串儿叫爹叫娘的,叫爹叫娘的当然是自家的孩子啦。当然,认干亲家不一定都是没孩子想要孩子才认,没儿子认个干儿子,没闺女认个干闺女,或者俩人说对了脾气,为了更亲一些认了对方的儿子或者闺女做干儿子或干闺女也是很平常的。不过,干儿干闺女不是白认的,逢年过节干儿干闺女是要礼节性的去看望看望的,作为干爸干妈就要有一份礼物相送,因此做人家的干儿干闺女并不吃亏,因为被人家稀罕反而有一份荣光。杨翠玲知道这说法,自然知道二婶说的干亲家是哪一种,只是以前没想起来,即使想起来她也不敢提,最多跟邓金柱说说,再让邓金柱跟他娘说。现在,二婶直接说到脸上了,杨翠玲就不能不表态了,说,那咋不中吔。二婶说,要是中我就跟您娘说说。杨翠玲说,没事,我叫金柱跟俺娘说。二婶说,嗯,那也中。晚上,杨翠玲就跟邓金柱说了,邓金柱对认个干亲家不是很热心,觉得很麻烦,不吐口又怕杨翠玲不高兴,就湿湿黏黏的不利索。杨翠玲说了半天催了几次,见邓金柱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湿黏着,就一屁股坐到了**。邓金柱不说话只管吸他的烟,一会儿听见杨翠玲一抽一抽的,扭过头去看见杨翠玲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问,你咋啦?杨翠玲不说话,只管抽抽搭搭的。邓金柱慌了,你咋了?杨翠玲说,你管我哩?邓金柱不知道杨翠玲为啥忽然哭起来,想想也没啥事啊,就很着急,啥事你说嘛,你看你哭个啥嘛。杨翠玲就忍不住抽泣起来,管我哩,我死我该死……话没说完,再也把不住了,呜地一声趴在**大哭起来。邓金柱支拉着俩手傻乎乎的看着,说,你看你,有啥你就说嘛。杨翠玲不说话只管哭。邓金柱呆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了,说,唉,你看你,不就认个干儿嘛,认就认呗,还值当的哭?你说要谁吧,我这就跟他老的说去!杨翠玲还是不说话,哭声却小了。要谁呀,你说啊?邓金柱无助地说。杨翠玲还是不说话。
邓金柱问杨翠玲问不出来,并不说明他干不了,隔天就兴冲冲地跟杨翠玲说要了个干儿,惊得杨翠玲瞪着眼只看他。邓金柱说,真的,东头钱有礼家的老二。接着讲起要钱有礼家老二的经过来。
钱有礼家的老二叫钱蒙蒙,小家伙很是调皮捣蛋,不时跟着钱有礼到干活的地方这儿扒扒,那儿挠挠,没一刻识闲的时候。干活的都是大人,经常在一起慢慢就没什么话说了,不说话干活就很沉闷,人就会觉得很累,打不起精神。小家伙的到来使大家一振,有事没事的老爱逗他。邓金柱也不例外。邓金柱说,蒙蒙,你叫我姨父我给你买糖吃。钱蒙蒙不知道姨父是啥意思,听说有糖吃就动了心,但总是有点不踏实,就犹豫着,一边看钱有礼。钱有礼脸上挂着笑,低着头只管干活。钱蒙蒙就有了底气,等邓金柱再一怂恿马上就叫了,姨父!叫完钱蒙蒙就在他跟前等着。邓金柱只是逗他,当然不会有准备,没想到小家伙真叫,叫了就该兑现了,因为没打算应人家的姨父,邓金柱一下子慌了,跟一个小孩赖账太不像话了,不赖帐眼看没法兑现,就很窘迫。正窘着,旁边的赵金山发话了,说,你叫的他没听着,再叫一声。钱蒙蒙想都没想就很响亮地叫了,姨父!邓金柱越发尴尬了。钱有礼不出来制止,邓金柱眼看就下不了台了。赵金山说,他耳朵背,你得大声多叫几声,没看他都没答应吗?听不着啊。钱蒙蒙受了启发,使劲叫起来,姨父——姨父——姨父——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邓金柱的脸就红了。赵金山一看越搅越臭,不搅也收不了场了,灵机一动,指着孙鹏说,你不敢叫他!孙鹏鬼精,想占便宜又怕像邓金柱一样尴尬,就说,你可别叫我,你一叫我就肚子疼。赵金山趁机煽风点火,说,还不赶紧叫,叫他肚子疼得打滚。赶紧叫!钱蒙蒙一听还有这功能精神马上就转了过来,大叫,姨父!孙鹏半答应半装模作样地哎哟了一声。钱蒙蒙一见这么灵验,精神头更足了,声音也更高了,姨父!姨父!姨父!钱有礼刚才就没发话制止,现在也不好制止,看儿子糖块糊弄不到嘴里,一直叫个没完傻乎乎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厉声说,好了,一边玩去!钱蒙蒙立刻噤了声,老实下来,过不一会儿,又蹭蹭磨磨地吱哇开了。孙鹏用手指托了托钱蒙蒙的小鸡,问,这是啥?钱蒙蒙说,小鸡。孙鹏问,你的小鸡吃食不吃食啊?钱蒙蒙说,不吃。孙鹏假作吃惊地说,咦,小鸡哪有不吃食的啊?你的小鸡不吃食肯定坏了,还不叫您爸给你瞧瞧去!这里人看病不说看病而说瞧病,孙鹏说瞧瞧就是指看病。钱蒙蒙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叫了声爸就哭起来。钱有礼说,哭啥啊,哄你哩知道不知道?钱蒙蒙一下就不哭了。孙鹏却不依不饶,启发说,您爸才哄你哩,他怕花钱!你想想,您家喂那小鸡不吃食吗? 钱蒙蒙一听又要哭。钱有礼没了办法,只好说孙鹏,好了,你这熊货咋光跟小孩缠啊。又跟钱蒙蒙说,他哄你哩。这样呆了半天就跟所有人混熟了,一混熟就不怕了,跟谁都敢刺挠,惹得孙鹏直瞪眼,再捣蛋小鸡给你割了!钱蒙蒙就很害怕,急忙双手捂住小鸡,再过一会儿又没记性了。后来,钱蒙蒙就蹭到了邓金柱身边。邓金柱因为刚才欠他的,心里就有点虚,对钱蒙蒙就很好。钱蒙蒙就围着他,偶尔也会帮他一下。赵金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您爷儿俩还怪好哩,歇晌跟他回家吧,他家里糖块一麻包一麻包的!钱蒙蒙看着邓金柱就很向往。赵金山继续鼓弄,说,你叫他个爸上他家拿去了。钱蒙蒙果然脆生生地叫,爸!众人哄地笑了,说,金柱, 中啊,没费一刀一枪就有叫爹的了!钱蒙蒙很认真,说,我没叫他爹。有人就掫他,那你叫他啥?钱蒙蒙说,我叫他爸!众人又是哄地一笑,说,好了,金柱,光落个应了。邓金柱不好拒绝,那样显得看不起人家的孩子,正好杨翠玲也想认个干亲家,钱蒙蒙又是男孩,就认了。
杨翠玲听了也很高兴,就说,中。到了节庆,钱有礼果然领着钱蒙蒙带着礼物上邓金柱家来了。邓金柱的爹和娘本来就不好说什么,见生米成熟饭就更不好说什么了,何况这也是好事,就满心欢喜的。钱有礼指了杨翠玲对钱蒙蒙说,这是您干妈,叫妈。钱蒙蒙第一次见杨翠玲很是生分,看了看杨翠玲,张了张口还是没叫出来。杨翠玲就有些失望,脸上却笑吟吟的,说,叫啥啊,来,蒙蒙,吃糖!就抓了糖块往钱蒙蒙手里塞。钱有礼笑呵呵地说,你看这孩子,见了您妈了连叫也不会叫了。叫,叫个妈!钱蒙蒙看着手里小山一样堆起来的糖块,或许受了感染,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妈!尽管声音不够响亮,毕竟有人叫自己妈了,杨翠玲就美得脸上笑出花儿来。
有人叫自己爸妈不等于自己的问题就解决了。这谁都清楚,以后该咋的还咋的,可真正着急的是邓金柱的娘。一天邓金柱娘把邓金柱叫到一边,说,金柱,他嫂子看样子是不会怀了,您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邓金柱说,认了干儿了啊。他娘说,那就是个扶手,能顶用啊?邓金柱就灰了脸,低了眉,说,那还能咋弄?邓金柱娘说,是不是要个孩子啊?邓金柱还没想过抱孩子养,一时没了主意,沉吟半天,说,我跟翠玲商量商量再说。邓金柱娘说,嗯,这是您俩的事,当然得您俩商量了。趁着我跟您爹还年轻,还能给您照顾孩子,老了想照顾也照顾不了了。邓金柱闷头走了,跟杨翠玲说了,杨翠玲只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却也没想到过抱养孩子,乍一听也愣了。第二天,杨翠玲就回娘家去了,跟她娘说了,她娘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末了说,抱一个吧,总不能您俩过一辈子啊。又说,能抱个男孩就抱个男孩,不能抱个男孩就抱个女孩,可有一样,一定得是好好的孩子,不能有残废啥的。又说,您婆子同意了我就给你查听着,有合适的就抱过来。下午,杨翠玲回来跟婆婆说了,婆婆说,那当然,那当然,您娘说的对。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那时候村里已经通了电,家家都点起了电灯,有钱的人家还买了十四吋或十七吋的黑白电视,邓家因为邓金标快要挨着说媒了,为了壮面子也买了一台,一到天黑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像看电影一样热热闹闹的。邓金柱却还是喜欢抱着那台收音机听,或者说他听了这些年听习惯了,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了。他最喜欢的评书听完了就会显得很焦躁,吱吱哇哇的拧过来拧过去的调台,一天正这样拧着,忽然听到某地有祖传专治不孕不育的,兴奋得直叫,却把人家的地址给忘了。第二天再听,到点了赶紧找了纸笔准备记地址,不料刚写了一半人家已经说完了。邓金柱就骂,他娘的,说恁快,我还没写哩就说完了。杨翠玲也急起来,说,还说人家哩,自家记得慢不说。邓金柱说,不慢了。杨翠玲说,我咋看你拿个笔比拿个锨还沉哩?邓金柱说,嗯,多少年都没写字了,能不沉吗?杨翠玲就说,那就明儿再记吧。邓金柱说,不明儿记还能咋着?只好明儿记。一个地址和医生的名字费了好几天才算弄清楚。邓金柱吞吞吐吐地跟他娘说了,他娘说,好,您去看看吧。邓金柱爹不同意了,说,不是说抱孩子吗?咋又去看病啊?恁远,咱又没听说过,会中?他娘就瞪了他爹一眼,你这老头子,还没年纪哩咋可就老糊涂了!能自己生还抱人家的弄啥?难道说人家的比自家的还亲咋着?他爹说,少看了,花多少钱了,我说啥了吗?不是不管户吗?他娘说,那收音机里说的恁些人家都中,到咱就会不中?试了不中也算尽心了,干不干在人,成不成在天。他爹就不言语了。
第二天邓金柱就带着杨翠玲去了。邓金柱经常外出打工,天南地北的不知跑过多少地方了,所以去这个专治不孕不育的专家的家也不在话下,只是路上坐车不方便,倒了几次车才到地方。看看天色已晚,邓金柱就带着杨翠玲住进了一家旅社,一晚上一人十块钱。邓金柱交了二十块钱,旅社的一个女人就把他们领到一间房,对邓金柱说,你住这间。邓金柱说,哦,就进去了。杨翠玲也要进去,却被那女人拦住了,你不能进去。杨翠玲就很奇怪,咋了?女人说,那是男的房间。杨翠玲说,俺是两口子。邓金柱撇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也说,是啊,是啊,他是俺老婆。女人说,有结婚证吗?这倒是两口子没想到的,一下不知道说啥了。女人说,走吧。杨翠玲站着不动,说,俺真是两口子。邓金柱也说,是啊,是啊,结婚才没几年。女人说,可能是真的,可是没有结婚证就不好说了。邓金柱急了,说,谁说瞎话谁是龟孙!女人瞪了他一眼,说,你文明点行不?杨翠玲赶紧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那样脾气。女人说,就算我相信你们是夫妻,可公安局信吗?两口子一听不由头皮发麻,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看着女人不说话了。女人说,公安局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查房的,要是碰上了,我麻烦你们更麻烦!两口子一听更急了,却也无可奈何。不得已,邓金柱说,你去吧。杨翠玲的脸一下充满苦楚,哀哀的就要哭了。邓金柱看了,说,要是这的话,俺不住了。女人说,住哪儿都一样,不要说我这儿,你就是跑遍全中国都一样,除非你带着结婚证!邓金柱就软了,说,能不能想想办法。女人说,想什么办法?我就不明白,你们分开一夜有什么吗?都结婚几年了,至于这么黏糊吗?邓金柱说,不是,俺都没出过门,怕万一有个啥的好照应。女人就打包票,说,住我这儿出了事我负责!邓金柱没了办法,只好对杨翠玲说,她都这样说了,你去吧。杨翠玲的泪终于止不住滑了下来。邓金柱一看,忙苦了脸,说,嫂子嫂子,你想想办法吧,她一回门也没出过,怕啊!女人不说话,看着杨翠玲。邓金柱说,我多给你加钱,多加钱还不中吗?女人说,再加二十!邓金柱说,十块,十块中吧?女人说,不是看着她可怜,你加二百我也不敢叫你们住一起!邓金柱只好又掏了二十块钱。安顿好了,邓金柱说,走,出去吃点饭吧。杨翠玲说,不吃了,气都气饱了。邓金柱知道她还在心疼那二十块钱,就说,好了,财去人安乐。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气个好歹来,那不花钱更多?杨翠玲就叹了一口气,一起跟着邓金柱上街吃饭去了。简单地吃了点饭,看看还早,邓金柱说,咱逛街去吧。杨翠玲说,还是别去了吧。邓金柱说,回去恁早干啥?杨翠玲说,迷路了呢?邓金柱说,不会,我都记着哩。杨翠玲说,那也不中,人生地不熟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邓金柱听了,中,回去就回去,回去我可收拾你啊。杨翠玲说,敢,这可不是呆家里。邓金柱说,呆哪儿你也是俺老婆子啊!收拾你还不是天经地义?杨翠玲说,我可是您姐哩呀?邓金柱说,解不开,勒死你。两口子嘻嘻哈哈就回来了。
到了旅社,杨翠玲要解手,问了旅社的人,却还不去。邓金柱就很奇怪,催促道,去呀。杨翠玲说,我怕。邓金柱就有点不耐烦,只好跟着,到了女厕所门口停下来。杨翠玲放了心,低了头进去了。邓金柱还是头一次在女厕所门口呆着,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掏了烟点着吸了,又怕人家看他,就对着墙。谁知越发惹得人看他了,女人怯怯的从他身边溜过去,拿眼疑疑惑惑地把他一遍遍不住的看,男人也奇奇怪怪的看他,终于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喂,干啥呢?干啥呢?邓金柱开始假装没听见,听见声音由远而近,知道躲不过了,才说,没事,我等个人。那人问,等谁?邓金柱说,我老婆。那人问,你老婆?邓金柱说,是,我老婆。那人还问,你老婆?邓金柱就有点怕,说,大哥,我跟我老婆来看病的,天晚了,住一晚,明天就去看病。那人问,看啥病?邓金柱更怕了,刚要开口,杨翠玲从厕所里出来了,一看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又一看,邓金柱被人抓了衣领眼看就要挨打了,不知道哪来的胆量,赶紧跑过来,咋了,咋了?那人说,他耍流氓,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杨翠玲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不停地劝,不停地哀告。喧闹声到底惊动了女人,走过来,说,咋回事?那人说,这小子找死!女人说,误会了,他两口子是刚从外地来的。众人听了知道真的误会了,这才散了。
回到房间,杨翠玲想起刚才的一幕,幽幽地叹息,出个门真难。邓金柱经这一惊,全没了兴趣,没好气说,睡觉。说睡觉也并不容易,房间里有两张床,可是十分的窄小,根本没法睡两个人,除非仄楞着身子,但仄楞身一时半会儿还行,要睡一夜怎么可能?想了半天两口子就动手把两张床拼到了一起。到了半夜,邓金柱却起了兴,伸手扯杨翠玲的衣服。杨翠玲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大的不情愿。邓金柱不管,一会儿扯完了,翻身压在了杨翠玲身上。杨翠玲仍半梦半醒的睡着,一点反应也没有,邓金柱没滋没味地鼓弄了半天悻悻地睡了。
第二天,邓金柱睡得正香就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杨翠玲正坐在那里看他呢,就问,咋不睡觉啊?杨翠玲说,还睡,天都明了啊。邓金柱这才往外看了看,果然天色放亮了,看了看手表却还早,就又倒头睡了。杨翠玲说,哎,你这人。邓金柱说,还早呢,起来干啥啊?杨翠玲说,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早起总比晚起好。邓金柱被她嘟嘟得睡不着只好起来了。跟旅社的人说了,两口子就到街上去了。天色虽然还早着,卖早点的却已经张罗起了生意,早起的人们已经在吃早饭了。两口子在街上转了转,找了个小吃摊吃了早点,太阳就升起来了,两口子赶紧去了车站。车站里人并不多,售票窗口都还没开,就只好等了。两口子干坐在候车室简陋的椅子上,左看看右看看,百无聊赖,可也只能百无聊赖着,既不敢走远也不能走远,事实上两口子基本不敢乱动,生怕万一倒霉惹出事来。邓金柱不断地看表,在心里默念着,还剩多长时间,知道越是这样盼越会显得慢,可还是不由自己地去看去默念。杨翠玲不住地在一边问,还得等多长时间啊还得等多长时间啊,惹得邓金柱终于控制不住了,冲她看你急哩,早弄啥去了?早急孙子都有了。这是一句平辈人开玩笑时的话,邓金柱一急顺嘴就说出来了,没想到放这虽是可丁可卯的却一点也不合适,最起码杨翠玲一听就不乐意了,撅着嘴说,光棍得不轻。邓金柱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嘿嘿的笑了。又等了半天,售票窗口终于开了,邓金柱买了票,又等了一会儿才上了车。车很破旧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的摇晃着,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小镇上。两口子下了车刚要出站,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把两口子拉住了。两口子吓了一跳,正惊恐着,拉他们的人说话了,去哪儿?去哪儿?两口子这才知道拉他们的人是开三轮或蹬三轮的。邓金柱说了地方,拉他的人很热情,说,知道,一边说一边拉了就走。杨翠玲却被另一个人拉着向另一辆三轮走,急得杨翠玲叫起来,俺是一路的,俺是一路的。那人根本不听,只管拉着她。邓金柱也急了,看看杨翠玲被拉出多远了,就对拉他的人说,你叫那女的叫回来,俺是一路的,要不我不坐你的车。那人说,不做我车也行,给钱就行。邓金柱一听就知道碰上碴子了,忙问,多钱啊?那人说,不多,十块。邓金柱惊得叫起来,从县城到这儿恁远的路才六块钱,这才多远一点啊,就要六块!嘴里就差说抢劫了。那人说,就是这价。邓金柱本来还想跟他再理论理论,可那边杨翠玲已叫得吓人了,也知道再理论也理论不出道道来,就强忍着满肚子的火给了那人十块钱,赶紧向杨翠玲跑过去。反正三轮明摆着的不坐不行了,邓金柱就问了价钱,和杨翠玲一起上了车。
三轮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来,邓金柱看到墙上一块白灰粉出来的地方画着一个红红的十字,又看到一个牌子写着不孕不育专科,知道是这地方,这才放了心。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眼睛有模有样的,邓金柱知道这就是收音机里说的宋医生或是宋大夫了。邓金柱赶紧掏出烟来敬过去,宋医生却摆了摆手,简单地聊了几句,诸如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来的等等,无非如此一类的话,之后问,检查过没有啊?邓金柱说,检查过。宋医生又问,毛病在谁身上?邓金柱下意识地指了杨翠玲一下,说,她。宋医生哦了一声,看了看杨翠玲,又问,检查的报告单拿来没有?邓金柱赶紧掏出来递了过去。宋医生接了看了看,向杨翠玲说,你来一下,就起身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杨翠玲还没从刚才的惊恐中醒过来,一时没有反应。邓金柱说,宋医生叫你过去一下。杨翠玲这才哦了一声,四处乱看。邓金柱指了指,杨翠玲才进去了。宋医生随手就把门关了,还不忘对邓金柱说,稍等一会儿就好。
邓金柱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只好把烟点了,一口一口的吸着,煞有介事地东张西望着,看着满墙杏林妙手、医道高明的锦旗、玻璃匾,心里踏实了几分。正看着,忽然听见刚才宋医生和杨翠玲进去的房间一阵响,正疑惑着,门忽地拉开了,杨翠玲头发凌乱、双手提着裤子冲了出来,径直往外就走。宋医生随后走了出来,说,这人,病不避医嘛。邓金柱不等他解释就赶紧追了出去,一边问,咋回事咋回事?杨翠玲急急地走了很远才神经质地骂,畜生,畜生,畜生!邓金柱心里一紧,问,咋着你了?杨翠玲还是神经质的地骂,畜生,畜生,畜生!邓金柱跺了一下脚,拉着杨翠玲风一般地往前就走。
邓金柱的娘没见到杨翠玲和邓金柱的喜色,就有些疑惑,又不敢问,心里就牵牵挂挂的放心不下,忍了没多久就忍不下去了,悄悄拉了邓金柱盘问,邓金柱唉声叹气地说了。邓金柱的娘呆了半晌也无可奈何,但再不敢让杨翠玲一个人呆屋里了,生怕她东想西想的越想越难过闹出什么事儿来,有点事就支使杨翠玲,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杨翠玲整天被支使着干这干那的就分了心思,心情好了很多。但有时候叫她觉得挺难堪的。
那天杨翠玲从菜园里浇菜回来,听见有人叫她婶子,一抬头迎面碰到了孙长生的老婆,就知道是她叫自己了。孙长生比邓金柱免一辈,孙长生的老婆自然得叫杨翠玲婶子。在杨翠玲的记忆里,似乎孙长生老婆都是腆着大肚子,永远一副随时都要要生产的样子。这也难怪,孙长生结婚十多年了,头胎生了个闺女,就想第二胎再生个儿子算了,没成想第二胎生下来还是个闺女,那就只能再接再厉生第三胎了。第三胎孙长生不敢马虎了,先是找人算了,说是命里有五女二男。一听说会有那么多闺女,孙长生就很忐忑,不知道第三胎是男是女,要是再是个女孩他还得接着生,那可不大好。正踌躇着,听人说到一个偏方,说是吃了那药一准生男孩。药要连吃七服,不但不能停,也不能断,否则没用。孙长生打听完就不言语了。吃药孙长生倒不怕,让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的是那药太贵了,一服一百块。不吃呢,又想要儿子,就犹犹豫豫的,半天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便宜点?卖偏方的不是正经八百的医生,而是跟孙长生一样的农民,不过这不要紧,医生往往并没有偏方。那人听了瞪了他一眼,爱理不搭的说,你是想打个折吧?孙长生以为有门,激动起来,忙不迭地说,是,是,是,计划生育罚得都快穷死了。那人并不为所动,说,钱你想打折,要是我的药也打折你可别骂我!这像什么话?药打折那就是不男不女啊!孙长生只好咬咬牙东拼西凑又借了二百块钱,才算凑齐七百块钱。拿了药,就像抱着儿子一样,让孙长生很激动,那药吃起来就很认真,可丁可卯地按照交代的方法、时间吃,也很珍惜,一星半点的都不舍得抛洒,恨不得连纸也想一同吃下去。晚上再跟老婆亲热的时候,就有些莫名的亢奋,忍不住叫,儿子,儿子,儿子……儿子没来,计划生育工作队却找上了门。以往,孙长生都是领着老婆躲避的,这次躲避不及被堵在屋里了。这次计划生育工作的重点不是像以往那样重点处理育龄妇女,而是重点清理罚款的。孙长生不知道,生怕万一把他老婆拉去结扎了那可全完了,就吓得在屋里筛糠,倒是他老婆事到眼前反而不怕了,很热情地跟工作队打招呼说,来了,进屋看看吧,看有啥值钱的尽管拉,尽管卖。她这样一说,正要进屋的一个工作队员反而停下了。队长却不吃这一套,自顾进屋看去了。队长只看了一眼就出来了,家徒四壁,还能怎样,总不能把人逼死吧?刚要走,却被孙长生的老婆一把抓住了手,说,别走啊,俺晌午还没盐吃哩。队长心里很恶憟,翻着眼说,没盐买去!孙长生老婆说,没钱啊。只管拉着队长不松手,队长没奈何,只好给了她五块钱,赶紧悻悻地去了。这事传出去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纷纷嘲笑孙长生为了要个儿子日子竟过到这份上,没有儿子就不能活吗?即使有了儿子也是跟着活受,何必呢?这当然是后话,再说队长钱没罚到手,反而叫计划生育对象要走五块钱,这工作做的就有些窝心,以后干脆把孙长生从计划生育的名单上划去了。因祸得福,孙长生再生起孩子来就放心大胆多了,理直气壮的样子。七服药吃完了,孙长生和老婆就眼巴巴地等儿子的降临了。等到老婆临盆,也不去医院,把接生婆接到家里就生了。第三胎生出来了,还是个闺女,气得孙长生一蹦三丈高地大骂卖药的坑人,又诅咒卖药的大年初一死到屋里……骂归骂,诅咒归诅咒,生不了儿子孙长生怎么也不甘心,计划生育工作队又撒手不管他了,这么好的条件不好好利用那不是二百五吗?可要还是闺女呢?命里可是五女二男啊!既然是命里注定的事,自己也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做点小动作的是看能不能转换一下,先把儿子生出来。这就只能从起名上压一压了,一物降一物嘛。老二本来叫玉娟的,也改了名叫永弟,老三直接就叫九了,就是完结的意思。现在怀的是第四胎。杨翠玲看着孙长生老婆鼓鼓的肚子,心里就很羡慕,又有点难过,眼不见心不烦,杨翠玲跟她打个了招呼就想赶紧走开。孙长生老婆却笑嘻嘻地问她,婶子,你说这回是个啥?杨翠玲知道她想听啥,就说,一定是个小子。孙长生老婆就大笑了,婶子,你猜得真准!B超超过了,是个男孩。接着喋喋不休地炫耀起来,一怀上的时候我就跟过去不一样,想吃酸的,过去都是想吃辣的,酸男辣女啊,想吃酸的肯定是个男孩,B超一超,还真是个男孩!杨翠玲不想听她絮叨,就说,那就好,等着娶媳妇了,说得孙长生老婆满脸放光,杨翠玲不等她笑完就走了。晚上,邓金柱摸着杨翠玲平坦的肚子,杨翠玲想起孙长生老婆触目惊心的肚子来,不由叹了口气。邓金柱习以为常了,也不去安慰她,只管在她身上动作。杨翠玲知道不这样根本怀不了孩子,原以为肚子会像人家那样鼓起多高的,心里有些羞有些喜还有些怕,不知道肚子鼓恁高会是啥样子啥滋味,可自己有了毛病,再说都这样多少回都是白搭,就没了心思。
邓家干急不出汗,葫芦湾杨翠玲的娘家却活动开了,不久杨翠玲的娘就托人捎信儿来要杨翠玲去一趟。杨翠玲就和邓金柱去了。原来杨翠玲的娘托了医院里七拐八拐的一个亲戚说,这几天有一个妇女怕要生,B超过了,是个男孩。三人当下赶紧去了,果然是个男孩。杨翠玲的娘托亲戚给那妇女送去三百块钱,抱着孩子欢天喜地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