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邓金生发现了她

邓金生是个根本闲不住的人,不管农闲有多闲,照村里人的话说,他总能施腾出来事儿干。比如,春天的时候他会贩扫帚、木锨、叉子等麦收时使用的农具,夏天则会贩卖西瓜、甜瓜等瓜果,秋天贩卖农药、化肥、麦种,冬天就贩卖年货。即使现在也是,大家都闲在家里他却在河边忙得不可开交。根据往年的经验,只要河里水一大准定会有鱼,那鱼从哪儿来的说不清,反正会有,大大小小的,只要下网绝没有空网的。这些年,天越来越暖和,河里的水越来越少,平常能吃到鱼那可太稀罕了。

按常理邓金生会跟其他人一样外出打工或干点别的啥的,事实上邓金生也不是没出去打过工,可他的两个哥哥都去新疆包地了,就撇下十几亩地来,再加上爹娘和他自家的,二十多亩地种起来不出去打工收入也是很不错的,邓金生再傻也不会出去打工受罪了。这年头要是手里有钱花,当个农民那是再滋淰不过的了,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吃不愁穿不愁,睡到被窝露着头。邓金生的老婆子蓝云芳就经常被人家这样花较。蓝云芳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整天都笑呵呵的,不几年就胖了一圈,浑身的肉一卷子一卷子的往外翻支着,要是一动则像一大包水一样的乱晃。在乡下,不管男女,胖都是富有的象征,就证明这人有福气,日子过得得法,是很让人起眼的,也是很让人看得起的。不过也有一样,人一旦满足了也就没有多少犟劲了。蓝云芳也是,天天啥事不想,邓金生叫她干啥就干啥,一句不安排就啥也不干。邓金生有时候就气得跺脚,拿眼瞪她她还满肚子的委屈,你没安排嘛,你是一家之主哩,啥事不都听你的?气得邓金生想说啥都说不出来了,憋了半天想起一句来,那饭我没安排叫你吃,你咋吃了?蓝云芳嘿嘿一笑,说,看你说哩,那饭我要是不知道吃那我不饿死了。邓金生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接上一句,饿死毕头!蓝云芳说,饿死你好再娶一个年轻的呀?说得多了,这句有时候也会把年轻改成漂亮或者人采,总之是觉得比她自己让人觉得得劲一大截。有时候也会说成饿死我好给你腾地方再娶一个啊?不等邓金生接口,她就把下一句说了出来,我才没恁傻哩,我就不死,很气你。邓金生把不住就吞儿地一声笑了。笑完就该干啥干啥去了。既然蓝云芳这样,邓金生干啥也就不用跟她商量,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算。蓝云芳巴不得这样,省得操心,万一操不好还会落一通埋怨,索性不管不问,干好当然好,干坏了只要不是坏得无可收拾,她一般是不说话的,不过,到现在为止邓金生还没有干过坏得无可收拾的事。

邓金生根本不可不能干出坏得无可收拾的事,因为他很细心。夜里他一听到下雨就想到逮鱼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逮,听了半夜雨还没有住点他就知道这雨下的面积很大,河里的水肯定小不了,管逮鱼了,他甚至都想好了逮鱼的地点。天一明邓金生就睡不着了,爬起来带上网、塑料桶就到南河里去了。

所谓南河,就是在村子的南面,河呢,实在太小了,满打满算也宽不过两丈去,这样的河多的是,也就懒得有谁给它起名字,没有名字人们说起它来就很不方便,于是就按方位起名了。这样的法子在这里很通行,只要一说,谁都明白的。比如南河,指的就是说话人村子南边的那一段河道,流到另外一个人的村子的后面则改叫后河了。南河平常都觉得窄,现在涨了水一下子变得宽阔起来,连庄稼地地都溢上了水,现在水落下去了一些,但留在庄稼棵上的印痕还在。水流很急,翻着混黄的泥色迅速地远去了。

邓金生想去的地方是一个桥洞,只要在这儿随便支上一张网,鱼儿就不得不闯进来。这么大的水全要经过桥洞才能流过去,自然是鱼儿的必经之路,水流又那么急,鱼儿被卷进去也是身不由主的。然而,邓金生还是晚了一步,那里已经有人下网了。这情况邓金生也想到了,马上往前面另一座小桥走去。

另一座小桥一个人影也没有,邓金生赶紧支了网,在矮矮的水泥桥栏上坐了,掏出烟点上一支,不由自主地望着河水悠悠地吸起来。这不是钓鱼有鱼浮子可以发出信号有鱼上钩了,也不是撒鱼,网沉下去就可以收网了,按当地的说法,这叫扳鱼,什么时候收网是没有依头的,想什么时候收网都行,愿意一分钟收一次网就一分钟收一次网,愿意一小时收一次网就一小时收一次网,再说水流很大,想看也看不出个门道来。邓金生就吸上半支烟收一次网,当然并不是很严格的执行,约摸这样比较合理。等到吃早饭的时候,邓金生已经逮到小半桶鱼了。

一会儿,蓝云芳擓着竹筐来了,邓金生知道老婆子给他送饭来了。果然,竹筐里放着两个馍,一碗番茄鸡蛋汤,还有一饭盒绿豆稀饭。蓝云芳随口问了一句,饿了没,就一一取出来摆在小桥的水泥护栏上。护栏有尺把宽,足够她摆放的。邓金生早就饿了,再加上河边又湿又凉的寒气,迫切渴望能吃到一顿热饭,一看到蓝云芳把饭菜摆出来,马上就吃起来,狼吞虎咽的吃相逗得蓝云芳嘿地一声笑了。邓金生不管,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安排蓝云芳,一会儿叫那桶里鱼掂回家,放池子里先养着。蓝云芳这才注意到塑料桶,走过去看了,哟,还不少哩。邓金生高兴起来,你说哩,天一明就撅起来了,呆河边冻半死子,再不逮点鱼那不亏死了?蓝云芳就笑了,等他吃完饭要把鱼掂回家的当儿才忽然想起来,问,我叫桶掂回家了,你用啥盛鱼啊?邓金生说,还能用手捧着啊?你叫竹筐搁这儿,我用竹筐盛。蓝云芳说,那不死了?邓金生说,死啥?搁水里嘛。蓝云芳说,那不跑了?邓金生就烦了,好了好了,跑了我再逮,走你的吧。蓝云芳就掂着桶回家了。

等到晌午的时候,邓金生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到了在地里打药的杨翠玲,他笑了一下,不禁叹息,这个女人咋跟机器一样啊。又过了一阵子,邓金生看看竹筐里已是黑压压的了,估计不会少于五斤鱼,再看看河水已经落下去一大截了,鱼也明显地少了,就收网准备回家。邓金生一边走着一边估摸着这些鱼能卖多少钱,心里很高兴,掏出一棵烟点上,慢慢往家里走去。他走了不远,忽然想起来杨翠玲刚才还在地里打药呢,这个时候漫地里一个人也没有,杨翠玲可是本家嫂子,万一出点什么事他脸上也不好看,就停下来远远地叫,嫂子,嫂子!晌午了,嫩热幌子,吃了饭再打吧?叫了半天听不到回应,想她不定在干啥,也许没听到,就提高了嗓门,嫂子,嫂子!还是没有回应。邓金生就有点燥了,叫,杨翠玲,杨翠玲!在乡下大家都是熟人,张三邓四都是有辈分的,相互称呼起来很少有直呼其名的,尤其是对长辈或者同辈中年龄比自己大的,如果是同一姓氏绝对是犯忌的,不同姓氏大家还是尽量叫得尊敬一点的,如果是晚辈直呼其名是想当然的,是没人计较的。现在,杨翠玲是邓金生的本家嫂子,按照这个规矩,他怎么也得叫嫂子,或者绕个弯儿叫她聪明家妈,这样的直呼其名简直有点大逆不道。当然,直呼其名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开玩笑的时候叫的多了,不过仅限于开玩笑,平常如果直呼其名的话怎么的也会显得非同一般,要么郑重其事,要么很不耐烦。

现在,邓金生对杨翠玲直呼其名当然是不耐烦,目的是为了引起杨翠玲的注意,提醒她自己不耐烦了。然而还是没有动静,任何动静都没有。邓金生就有点奇怪,就放下渔网、竹筐大踏步地朝杨翠玲家的地里走过去。走着,邓金生还在叫着,他生怕万一碰上犯忌的事那就太尴尬了,亲归亲,男女毕竟还会是有别的。可是直到他走到杨翠玲家的地头,也没听到杨翠玲的回应。邓金生正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没留神杨翠玲已经回家了,刚要转身走开,蓦地看到花地头的塑料桶、打花筒子、1059,知道杨翠玲还在地里,笑了一下,就又叫,可还是听不到回应,邓金生就预感到有点不对劲,一边叫一边四下搜寻起来,刚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另一家的棒子地头挺着一个人。邓金生吓了一跳,立刻刷地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时候他没少听大人讲鬼故事,不但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连鬼出没的地方都讲得一清二楚的。那时候常常听得一到晚上就禁不住心里打鼓,再到有鬼出没的地方心里不由就会打寒噤。慢慢长大了,也没见过鬼,渐渐不那么怕了,甚至完全忘了。不过,对于世上到底有没有鬼,他也说不清,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得全信也不得不信。今天在这空旷寂静的庄稼地里的猛可地冒出一个人来,换了谁也会不由吓一跳的。即使不把那人当鬼,也不会当成正常人去看,原因很简单,正常人谁会躺在这地方啊?可是,那人并没有反应,邓金生就攥紧了拳头。他听人说过,对付鬼硬拼肯定是不中的,但鬼怕血,只要照准自己鼻子使劲锤上一下,血淋淋的就能把鬼吓跑。

邓金生壮着胆子走近两步看了看,这才看清,那人就是他千呼万唤依旧我行我素的杨翠玲!一看是杨翠玲,邓金生心里就不怕了。杨翠玲很难看地倒在那里,一截衣裳翻上去,露出一段白白的肉。他一看就知道咋回事了,赶紧跑过去叫,嫂子,嫂子。杨翠玲脸红红的,眼睛似睁非睁。邓金生就知道她中毒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的连个人也没有,这可咋办?邓金生当然知道该把她送卫生院去,可是怎么送呢?背他当然背得动,可等他背到五里外的卫生院那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人都没救了!邓金生立刻急出一头汗来。明知道四周没有一个人,还是喊了几声救命。喊了几声他才明白过来,只能靠自己了。可自己能怎么办呢?不是怕受嫌疑,而是自己根本救不了她!看看实在没有办法,邓金生把她抱起来放在树荫里,赶紧一拔头风一样撒腿向村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