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植树造林错了吗

丁露贞确实是个智慧的女人,她总能在被动中脱身出来,占据主动。她果真那么问了裴云心,结果裴云心无言以对。而且,她把对市纪委老周说的话,又向裴云心重复了一遍。

谁知裴云心听了丁露贞的话,却大不以为然,他说:“露贞书记,你不要因为康赛和露洁同居有情可原就把他留在办公厅。当初,是我不了解情况,才按照你的要求把康赛接过来。如果我知道康赛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关系,我断然不会同意你调康赛。我既然能够亲自跑到市委党校把康赛接过来,现在我还可以再亲自把他送回去,只要有你一句话!想当初你袒护刘志国也是这样,我希望你不要忘记刘志国在三柳县种树捅的娄子,现在事情还悬着,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还在等结果!”裴云心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他作为办公厅秘书长是主管机关干部人事工作的,哪个机关干部出问题,他都有责任,出了一个刘志国,他就有可能被党内警告,如果再出一个满身是非的康赛,说明他没吸取教训,没做亡羊补牢的工作,弄不好他就该降级了。所以他不能不逼着丁露贞思考身边秘书的事。

刘志国在三柳县种树那件事,据丁露贞讲,那其实不是刘志国在种树,而是港川公司组织种树。是港川公司在拿下金玫瑰花园项目以后,想在老百姓中集资,但考虑到没建立信誉,没人参与怎么办?他们请有关人员出主意,刘志国便献上一个良策,为此拿到五万块钱“点子钱”:在平川市郊县开展“万亩大造林”业务。他当然不是让港川公司搞什么公益事业,而是要通过大面积种树,铺摊子,造成一种良好社会形象,为下一步给金玫瑰花园项目集资创造条件。同时,种树也可以赚钱。在中原地区栽种经济适用林,十年就是一个周期,所投资金就全回来了,而且对半儿赚了。因为栽种和管理一亩树木十年的费用,恰好是十年后一亩树卖出价格的一半。这个账刘志国和马李亚娜做过精确推算。现如今是商品经济社会,不赚钱的事谁干?平川市下属有九个县,其中四个县有山地,山地面积总共三十多万亩。说句不体面的话,这些年平川市只抓经济了,没怎么顾得上对山地的处理,基本上都是光溜溜的秃山。说秃山,并不是一棵树也没有,只是不多而已。要在山上种树,就得刨树坑,换好土,然后再栽种树苗。因为山上的原土不太适合树木生长。

这个方案起初一把市长单种烟没同意,因为他感觉港川公司根本忙不过来,一个庞大的金玫瑰花园项目足以令港川公司焦头烂额,怎么还能心有旁骛呢?如果不能全身心地投入金玫瑰花园项目,出了问题算谁的?到时候老百姓骂街骂谁?自然要骂一把市长。所以单种烟不同意。但如果这个方案通不过,下一步向老百姓集资就不容易做到。事情是一换扣一环的。最后刘志国越过孙海潮,越过单种烟,拿着这个方案径自找丁露贞来了。丁露贞问他:“你又不是市政府那边的人,你掺和他们行政工作干什么?”刘志国道:“植树造林错了吗?露贞书记,你没感觉这些年市委没抓环保,没抓植树造林是一大缺陷吗?现在市政府那边对这项工作摆不上位,所以需要书记出面说句话。老实说,咱平川早就该在郊县大面积种树了,只要树木长起来,那就会立马改善郊县的植被和生态环境,而且,庞大的树林就是天然氧吧,对改善平川市的空气质量,延长广大老百姓的寿命,绝对是功德无量的事!我问过农学院的教授了,教授说,在城市的室内,每立方米空气中只有40至50个负离子,而在树林中高达2万个以上。空气负离子除了使人感到精神舒适以外,还有保持人体生物电场的平衡、调节神经系统和促进血液循环的作用,可改进心肌功能,增加心肌营养,促进新陈代谢,消除疲劳、振奋精神、提高工作效率、提高人体免疫力,并对降低血压、治疗神经衰弱、肺气肿、冠心病等也有一定的作用。大量负氧离子还能抑制病菌生长。咱们的山地都在平川市的东南方,而春夏秋三季都刮东南风,那时候正是绿树葱茏的时候,树木的枝叶经太阳照射会生出大量氧气和负离子,正是从东南方吹过来,您想想,市区的空气质量是不是一下子就改善了?而且一年四季当中有三季得到改善?”

刘志国有理有据振振有辞,直把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像真的一样。丁露贞正在犹豫之中,刘志国就把方案递上来了。他当然没告诉丁露贞,种树的本来目的是为了赚人气,为了给金玫瑰花园项目集资打场子。因为现如今老百姓对环保问题人人皆知,谁抓环保谁落好儿。丁露贞未能免俗,她主要从环保的角度思考问题,感觉这个动议是没错的,便在方案的抬头上批了“请单种烟市长酌处”几个字。单种烟看了这个批示,自然气不打一处来,暗想你丁露贞也太官僚了,怎么不看看港川公司有能力干这件事吗?不是明摆着虚张声势、不切实际,整个一个瞎忽悠吗?但单种烟终归批了“同意”。为什么呢?因为此时他经过长久运作,已经在省政协谋好末座副主席的位置,马上就要调走。既然如此,还得罪平川市的上上下下的人们干什么?万一被哪个人中间插一杠子让自己走不成呢?他比丁露贞大十来岁,两个人在工作中常常处于不协调状态,或者根本说不到一块,于是,他就无意中减少了与丁露贞的沟通。感觉说也白说,费那口舌干嘛?不如想办法早点离开平川。最后,还真办成了。而且,在省里做政协副主席是享受副省级待遇的,这不是落了一个圆满而又光彩的结局吗?结局好,也算是对自己以往工作不顺的一个报偿。如果说,单种烟属于跑官要官一类人,并不为过,只是多多少少有些客观原因。

话说“万亩大造林”这个方案,如果是孙海潮拿着来找丁露贞,没准她还真会疑问多多,根本不同意,她至少会问:“你是一个副市长,怎么专为一个合资企业跑项目?那是你应该干的吗?”丁露贞对孙海潮说话口气是很冲的,尤其当他向她下跪求爱以后,丁露贞对他说话时每每都口气强硬。因为她感觉他似乎还不成熟,还处于小青年的青春期——见了靓丽女人就热血沸腾,能算成熟吗?这就是下级男人向上级女人求爱的风险——有可能被纳入上级女人的朋党圈子,也有可能被视为不成熟而遭遇不信任。而孙海潮不管不顾地向丁露贞发起爱情攻势是想进入她的朋党圈子,还是仅仅为了俘获她的身体?这无疑是个悬念,因为孙海潮没对别人说过这件事,而且他也不可能说。那是他埋在心底的秘密。他在电脑中设了密码的遗嘱里是不是说到这个问题,别人也不知道,因为至今公安局还没有破译他的密码。

刘志国拿到了一把书记丁露贞和一把市长单种烟两个人的批示,自然喜出望外,踌躇满志,他拿着“万亩大造林”的方案就去向港川公司的马李亚娜报功去了。估计马李亚娜会再赏刘志国一笔钱。而且数目不会小。至于究竟是多少,目前还是未知数。事后丁露贞还对刘志国叮嘱了一句:“不能只是改善平川市空气质量,光在东南方种树;在平川市的西北方也要种树,而且丝毫不能少,每年三四月份的沙尘暴不是都来自西北方吗?”刘志国信誓旦旦道:“好,我一定把您的意见转达给马李亚娜。”在某种情况下,一把书记或一把市长的秘书,其能量会胜过一个副市长。有些副市长不能办、不该办、不屑办,总之办不成的事,一把领导的秘书却有可能办成。为什么各级纪检委都制定了领导干部要“管住秘书,管住司机,管住家属”的要求?就因为他们身份特殊,手眼通天,神通广大。

那么“万亩大造林”的方案被批下来以后,港川公司干了什么呢?初期的情况我是知道的,那时候平川市的各种媒体轮番轰炸,三天两头刊登这方面的消息和广告,做足了文章,让所有的平川人都知道一个合资企业港川公司在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在平川下属的县里植树造林,为平川市改造生态环境。港川公司的良好口碑就在潜移默化之中形成了。那时连我都感觉这个港川公司是个有头脑,有心计,有良知的好公司,赚钱不忘环保。而最后种没种树,我就不知道了。裴云心为了证明“对身边秘书不能姑息”,举出刘志国在三柳县种树的例子,想必种是种了,但种的不理想。于是,我向丁露贞提出,要带着冯小林去三柳县看一眼。丁露贞想了想就说:“去吧,想办法让三柳人说实话。”

市委机关的干部到下边县里办事、了解情况,未必能听到真实情况,往往是注了水,加了工的,因为下边要考虑自己的政绩和在领导者眼中的形象。平川市就曾经出现过这种例子:省里领导要来视察菜市场情况,平川市有关部门便赶紧提前跑到菜市场,让所有的人都一起动手做大扫除,菜筐里全都换上干净的新菜,卖菜者也都换上干净衣服,菜价也往下落。等到省领导来了一看,还真不错,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菜价也不贵,连说,好好!转过天来便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了。乱七八糟仍旧乱七八糟,垃圾遍地仍旧垃圾遍地。老百姓便骂街,说:“妈那X!你们只会欺骗领导,有本事就坚持一个礼拜!”能坚持,自然就是好事,不能坚持自然就不是好事而是作假。对这一点,丁露贞心知肚明。她曾在许多场合强调要解决这个问题,让各部门的领导从自身做起。但讲了白讲。人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那么,这个问题的根子在哪儿呢?似乎谁都知道,却又谁都说不清。

三柳县确实在平川市的东南方。我找小车班要了一辆小车。不知别的城市如何,反正在平川市委机关,处长以下是没有权力单独要车的。处长要外出办事,一般都得自己骑自行车。如果非用车不可,就请书记或副书记安排。我要的这辆车,就是丁露贞打电话安排的。司机依旧是肖海亮。当我和冯小林坐上车,驶出平川市区以后,肖海亮蓦然间问了一句话,让我悚然一惊。他说:“康处长,你们是不是去三柳了解种树问题?”我说:“你怎么知道的?露贞书记对你说了?”肖海亮道:“没人对我说,是我猜的。”我说:“我们是办别的事,顺便问问种树问题。”肖海亮道:“三柳县县长给我打过电话,说种树这件事要劝刘志国千万不要放下,那么多人眼巴巴地等着拿报酬呢。”

肖海亮话里有话。三柳县县长为什么不给丁露贞打电话,也不给刘志国打电话,却要给肖海亮打电话呢?肖海亮不就是个小小的司机吗?但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立即就被另一个意念代替了——那是我在一本书里读到的——那本书的书名叫《我给领导当司机》,里面详细地描写了一个领导的司机是如何独挡一面,呼风唤雨,被领导当成左膀右臂,而最后胆大妄为毁了领导的。对市委机关的小车司机绝不能等闲视之!于是我对肖海亮一下子就警醒起来。我不觉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因为我就坐在他的后面,而冯小林就坐在他的旁边。我感觉,他的后脑勺仿佛也长了眼睛。这时只听他说:“康处长,你这人太谨小慎微,你根本用不着天天让警察跟着你上下班,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的。”

这就让人更加纳罕了。肖海亮怎么会知道冯小林的身份呢?听了这话,不光是我突然一个激灵,就连十分老到的冯小林也禁不住歪着头看着他。这个肖海亮还真是个谜哈!但冯小林只是看了看肖海亮,又把头扭回去看着前方,并不理睬。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市委机关和市政府机关里的每一个人差不多都有背景,即使是通过招考公务员进来的,也全是有关系的。因为党校的情况就是如此。我在离开党校的时候,同事就告诫我说:“康赛,市委机关恐怕比党校还要厉害,所以你说话办事一定要三思而行!”那时,我只是微微一笑。因为我本身就有关系。我的关系就是一把书记丁露贞,而且那还不是一般关系,她是我的大姨子。对于这一点,党校的同事并不知道。想到这个问题,我感觉丁露贞调我进来就是违背党的优良传统。怎奈她有硬梆梆的理由,她要便于工作……事情确实是复杂的,尤其对丁露贞难以妄加评论。说不定她调用我只是阶段性的,用过以后立马就把我开回去,而她把露洁嫁给了我就算作报偿了。谁知道呢!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海亮,你好像对我和我周围的事都清楚?”肖海亮听了这话一点没有惊慌,他一边用心地开车,中间还换了一次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那点事不光我知道,我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这回一下子吊起了我的胃口,我说:“说说看,你都知道什么?”肖海亮道:“改天我单独跟你说,冯哥在这坐着,说出来让你没面子。”我说:“你不要回避他,他是我的哥们!”肖海亮哈哈一笑,说:“你甭骗我,你没有哥们,你只有同志关系的同事,即使关系再近一点,也顶多是能够礼拜天一起喝顿酒的朋友,那离哥们的程度远着呢!”此时冯小林突然插话说:“那可不一定,我们俩现在一个锅里吃,一个**睡呢!”此时我蓦然意识到,聪明的冯小林是要借机说明他保我保得很尽职,不会出任何差错,让所有打我的主意的人望而怯步。冯小林开始和我一起与肖海亮斗法了。肖海亮道:“你们一起吃一起睡也说明不了什么,你能帮他挣钱吗?你能帮他安排女人吗?”如此说来,肖海亮肯定知道刘志国等人是可以做到这一切的。否则他没有参照系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一个在党政机关里工作的人员,不论是干部还是工勤,如果前面没有示范的样板,怎么会把这种话挂在嘴头上呢?很显然,刘志国给工勤人员打下的底子太坏了!

我不由得十分气愤,我再次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把话说出来。我说:“海亮,你说的挣钱和安排女人那种事不是一个机关干部应该天天考虑的。该拿的钱可以拿,不该拿的钱就不能拿;女人也一样,属于自己的,你可以领回家睡觉,不属于自己的就连想都不想。”肖海亮又是哈哈一笑说:“谁都一样,冠冕堂皇的话只是说说而已,谁都做不到。就说你自己吧,本来已经有老婆有孩子,偏偏把人家的家庭搅和散了,还和人家的老婆同居,自己的老婆孩子扔一边不闻不问。”

这话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怎么说呢?跟他说得清吗?我只能说了这么一句:“海亮啊,你对我和露洁的情况根本不了解!”肖海亮突然激愤起来:“不对!即使你们俩有着多年的感情积淀,也不能不顾及现在另外两个当事人的感觉。你知道现在丁露洁的老公陈成有多痛苦吗?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小车班接到一封陈成写来的哭诉信,里面把你和露洁的所作所为说得清清楚楚,他扬言,他要把告状信寄给所有与你有关系的部门,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告倒你,如果告不倒你,他就吃了药死在市委大院门口!”天,陈成竟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怪不得肖海亮对我了解那么多!看起来这婚姻问题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说:“有关我的问题,你还知道哪些,不妨说说!”肖海亮道:“我最想说的,是你老婆刘梅的问题!陈成那种人算什么?臭狗屎一堆!老婆与旧情人重归于好,就高风亮节放人家走,老话讲,君子成人之美。陈成算什么玩意儿?”我说:“咱不提陈成了,咱说说刘梅怎么样?你是怎么知道刘梅的?”肖海亮道:“我是怎么知道刘梅的,你不必过问,肯定有人告诉我就是;咱单说刘梅的为人——她一听说你的初恋是丁露洁,而且你和丁露洁已经续上前弦,她立马主动退了出来。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自我牺牲精神!是不是刘梅另有所爱?绝对不是!那天我和刘志国在海王寺烧香,突然看见一个女人跪在佛前哭诉,嘴里念念叨叨。念叨什么呢?她说,求佛祖保佑康赛和露洁,她不是不爱康赛,而是爱得刻骨铭心,正因为这样,她要成全康赛,她说,康赛不是坏人,既不贪钱,也不贪女人,只是遇到了感情的坎儿迈不过去,她要帮着康赛迈过去。刘梅边念叨边哭,直哭得泪流满面,哭着哭着她就昏倒了。当时大殿里的人们都吓坏了,以为这个女人犯了心脏病或是脑溢血,立即掏出手机打120。这时海王寺的住寺医生赶过来,给刘梅摸了脉,认为她没有大事,就叫人把刘梅扶进医务室了。当时我和刘志国都跟着帮了忙,帮完忙,我们俩就走了。”

从肖海亮的话里,我听出三个问题:一是刘梅的可敬;二是刘梅曾经在海王寺耽搁过;三十肖海亮与刘志国过从甚密。其他问题眼下我不好问,而刘梅的下落问题我却非问不可。这也是憋了我两天,憋得我实在难受的问题。我说:“海亮,咱能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刘梅在什么地方?”肖海亮一听这话就愣了一下,有那么五秒钟,然后说:“这可就不好说了。那天我们俩离开海王寺以后,刘志国告诉我说:哭昏的女人是新来的一处处长康赛的老婆。因此我知道了刘梅姓甚名谁。没过两天,陈成又寄来了哭诉信,让我无意中全面了解了你。”我说:“你所知道的这些都是表皮的东西,真正的我是怎么回事你并不了解。”肖海亮道:“未必。这两天你一直没出去跑,所以我说你用不着配保镖;如果以后继续乱跑,只怕一个保镖还不够用!”

肖海亮的话音未落,只见冯小林突然伸手将打火的汽车钥匙拧了一把便拔了下来,熄灭了汽车,紧接着就按下了汽车的手刹。两个动作完成在一秒钟之内。就在汽车发出吱的一声响,斜着扎向路边的时候,冯小林一手掐住了肖海亮的脖子,另一只手将肖海亮的右手拧到了背后。然后对我说:“康处长,在我口袋里把铐子掏出来!”我不明就里,但必须配合冯小林,就急忙把手伸进冯小林的裤子口袋,掏出了明晃晃的不锈钢手铐。冯小林道:“把他的两个腕子铐上!”一时间我非常佩服冯小林,当我还没想明白肖海亮是好人坏人的时候,冯小林连怎么制伏肖海亮都想好了!刑警就是刑警,专业的嘛!而且副局长任味辛一再强调,说冯小林是刑警大队的后起之秀!

冯小林跳下车,打开车门,让肖海亮坐到后面去,他坐进驾驶室,让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汽车重新启动了,向着三柳县快速驶去。冯小林的车技非常好,在不宽的公路上与其他汽车错车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减速。一路上肖海亮不住叫嚷,说:“我是好人!凭什么铐我!快把我放开!”冯小林连理都不理。到三柳县县政府以后,冯小林和我跳下车,把肖海亮锁在车里。因为汽车玻璃上贴着黑色塑料薄膜,从外面看不见里面是不是有人。我们俩疾步走进办公楼,找到县长。丁露贞已经告诉过我,说县长叫李一凡,是个会书法的才子。我先掏出工作证递给李一凡,他微微一笑拂开了,说:“露贞书记已经打电话关照过了,我知道你就是康赛。”便请我落座。我把工作证收起来,没顾得坐下便说明了来意,说:“最好领我们去现场看看,咱们边走边说。”李一凡道:“好吧,看起来你们的时间很紧啊!”便叫了司机,一起下楼,从大院里开出一辆越野吉普。日本三菱,轮胎很宽那种。

越野吉普驶出县政府大院以后,李一凡突然问我:“肖海亮呢?”我说:“你是问司机吗?”李一凡道:“是啊,他在哪儿?”我说:“他没来,是冯小林——我拍拍身边冯小林的肩膀——是他开车送我来的。”李一凡道:“不可能!露贞书记已经告诉我是肖海亮开车了,我知道你们机关处长没权力坐车,跑远道儿要车都是书记或秘书长要车。”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走到半截我们把肖海亮扔在路上了。”李一凡道:“造孽造孽!凭什么啊!肖海亮可是好人一个啊!”此时,我便捅了冯小林一指头,意思是他铐错了人了。谁知冯小林道:“李县长,你如果认为肖海亮是好人,那我们就不跟你去现场了,你把我们送回去吧!”李一凡一听这话,急忙让司机停车。然后他从车上跳下来,把我和冯小林也叫下来,走到路边,离开越野吉普有十米远,然后问我们俩:“究竟肖海亮是怎么回事?”冯小林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说:“确实是在路上我们让他下去了,怕他耽误我们的事。”李一凡道:“你们俩确实认为肖海亮会耽误事?”我说:“确实!”冯小林也点点头。李一凡道:“这么说,肖海亮与你们不是一个阵营?”我说:“没错。”李一凡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如果他跟着来,我什么都不会对你们说的。因为我知道肖海亮是个手眼通天,神通广大的家伙,不是一般只会开车的司机。而且,我的司机也靠不住,你们不要在我的车上说什么内幕的话。自从孙海潮一死,武大维一双规,很多人都突然间表现反常起来,原来积极的,突然不积极了;原来不积极的,突然积极了。原来沉默寡言的,突然爱说爱笑了;原来爱说爱笑的,突然沉默寡言了!”

天,这就是平川市上上下下在经历一场强烈地震时的外在表现。在市委机关和市政府机关,据各方面反映,还是平稳的。因为那里毕竟是大机关。在那里工作的人们一般都胸有城府。县城里就不一样了,就一切都外化了。据我所知,市委和市政府机关的人们虽然都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和背景,但一般都是大学以上学历,文化层次是比较高的。而县里就不行了。人人都有关系和背景这一点一样,是不是都是高学历则是没有保障的。大家上了车,继续前行。走了十分钟,就看到了山地。三柳县的山地不是巍峨的高山,而是平缓的坡地。叫丘陵比较适合。

汽车停住了,三个人从车上下来,司机留在车上等着。我们慢慢往前走着,边往坡地上看。就见远远近近的坡地确实按平均的间隔栽了很多树,这些树都已经发芽了,有的还形成了小树帽。从近处的树坑可以看见里面换的是与周围颜色不同的黄土,显然是从别处运来的。李一凡道:“你们看,那种树叫香花槐,被称为园林中的‘奇珍异宝’,属于豆科落叶乔木。除了具有绿化价值外,它的综合利用价值也很大。它抗寒耐旱,生长速度比刺槐快40%,三年即可郁郁成林,采伐后不需要重新栽植便可自然萌发成林。它的树干通直,纤维长度和密度优于其他槐树和速生杨,可用于造纸、造船,可制作高档家具、工具及装饰装修。它还是富含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的高能饲料。它一年开花两次,花期60天,花朵粉红芳香,是绿化、香化的理想树种。一株胸径三至四厘米的香花槐售价是20至30元左右。瞧,那边的树叫美国红栌,原产于美洲,又叫红叶树,是名贵的观赏彩叶树种,也是目前国内市场上最畅销的新品种。它也具有抗寒耐旱的性能,一年4月和8月开两次花。叶片春秋两季是紫红色,夏季是嫩头红色。开花时,紫红色的花朵似烟如雾。瞧,这一片是金丝垂柳,这是与大叶梧桐一同成为当前和将来最流行的城市和公路绿化、美化的环保型主导品种,具有生长速度快、抗寒、抗污染能力强、易栽培又无絮的特点。满树枝条呈金黄色,能够下垂2至4米,春夏时近看是金丝绿叶,秋冬时满树披金,一年四季都是景,观赏价值和经济价值都非常高。除了这一片以外,在别的地方还种有沙棘、沙枣,这两种非常容易成活的植物。还有快速桉、白桦、栎树等生长速度快的树木。这些好品种都不是咱们本省本地区的,都是农民兄弟个人垫钱不辞辛苦地从外省远道儿运来的。你瞧那树坑里的黄土,也是一车车从田里拉来的,实在是不容易啊!”

我看着那些树苗说:“如此说来,万亩大造林还真是干了一些实事?”李一凡道:“没错,干肯定是干了,万亩大造林本身就是个好事,所以,自从报纸上一宣传,从县里各级领导到广大农民,没有不响应的,但问题是歪嘴和尚念不出好经,现在大家看到的是,万亩大造林纯粹是一场骗局!”我说:“为什么这么讲?”李一凡道:“讲好树木发芽成活以后就付钱,可是,钱在哪儿?你们知道农民们都说些什么?”我说:“估计除了骂街没有别的。”李一凡道:“农民们在骂我们县政府白吃饱儿!而且还要把树都拔掉烧火!是我们派出了全部警察强行压住了农民们的过火行为。尽管如此,仍旧拔掉了不少树苗!”

我说:“始作俑者港川公司的董事长马李亚娜卷款逃跑了,不仅把万亩大造林撂旱地儿了,还把金玫瑰花园项目撂旱地儿了,那边的损失只怕更大!因为那边牵扯了成千上万的集资者!”李一凡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市委市政府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在眼皮子底下让一个假洋鬼子马李亚娜骗得一愣一愣的?”我说:“现在问责哪一个人为时过早,但事情肯定会弄清楚的。”李一凡道:“现在光我们三柳县就种了七万多亩山地的经济适用林,如果算账,就应该给农民们七千万种树钱!”我问:“是不是别的县也这样?”李一凡道:“别的县都没我们种树种得多!所以,不稳定因素也不如我们这里大!”我说:“非常时期,你就多做安抚工作吧,相信露贞书记会把这些事都摆平的。”李一凡长叹一声,没再说话。三个人便走回车里。

坐上越野吉普以后,又往前跑了一段路,因为车速慢,我清楚地看到远远近近的坡地上确实种了很多树。因为数量多,便给人很壮观的感觉。我感叹,农民兄弟真是英雄,远道儿买树苗,刨坑,换土,栽种,培育,成活——中间得洒下多少辛勤的汗水?同时,我也感叹农民兄弟的轻信,怎么一听忽悠就都相信了呢?大家一般都觉得农民自私,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叫了真章儿没人出来干,为什么就被骗了呢?我想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农民兄弟终归淳朴,厚道,并没有奸猾到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程度;二是农民兄弟致富的心太切了,穷怕了,一见来了致富机会便奋不顾身了;三是我们的媒体起了作用,媒体是国家的,还能欺骗老百姓吗?农民们跟着媒体走是必然的。此外,我们的县政府领导大力支持,也给农民们造成印象:此事是真的。话说回来,这树该不该种呢?植树造林对不对呢?答案是肯定的,当然应该种。刘志国当初的动议是为塑造港川公司良好形象而造势,先甭管动机多么阴暗,种树本身是没错的。当然了,正因为种树是一件很阳光的事,所以蒙骗了相当多的干部和群众。

回到县政府以后,我和李一凡又寒暄了几句,便握手告别。李一凡贴近我的耳朵说:“哪天你再来了多待会儿,我要跟你说说贴心话!”我说:“我一定来!”我便回到我们自己的车上。下边县里的干部肯定有他们对平川问题的一肚子见解。来日方长,有了时间我肯定会来的。

冯小林熟练地把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开到路途当中,找了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段,他把车停在路边,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假寐的肖海亮。他掏出公安局的警察证在肖海亮脑门上敲了一记,说:“哎哎,别装蒜了,你看看这个!验明正身!”见肖海亮睁开眼睛了,就把警察证打开让肖海亮看。肖海亮果真看了。冯小林将警察证收起来装进上衣口袋,说:“肖海亮,我老实告诉你,刘志国已经被抓了,现在扣在外市。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如实回答,我暂且不抓你,把你送回平川,如果你不如实回答,我就把你拉到外市公安局扣起来,先扣你半个月,让你清清火,稳稳神。”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清清火,稳稳神,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只听肖海亮道:“你问吧,只要我知道。”意思是想回答。也就是说,已经宣告臣服。冯小林道:“你和刘志国交往几年了?”肖海亮道:“自从我一调进小车班就跟他交往,有三年多了吧。”冯小林道:“你配合刘志国干私事有几年了?从哪件事开始?”肖海亮道:“干私事只有一年多,就是从金玫瑰花园项目开始。”冯小林道:“刘志国让你帮忙,给你开了什么条件?”肖海亮道:“答应分我一部分金玫瑰花园的股份。”冯小林道:“给你分过红利吗?”肖海亮道:“分过一次。”冯小林道:“多少钱?”肖海亮道:“二十万。”冯小林道:“第二次,第三次呢?”肖海亮道:“只分过一次,以后再没分过。”冯小林道:“这么说,你们是单线联系,你只对刘志国而不对港川公司?”肖海亮道:“没错。”冯小林道:“我告你实话啊,他们还分了第二次,分了第三次,第二次是三十万,第三次是五十万。但都把你撇开了。你实际是他们的甩货。也就是说,你对他们的利用价值并不大。但即使如此,你也拿到了非法所得,你也在犯罪圈子里,你明白吗?”肖海亮迟疑道:“我,不明白,我没犯罪。”冯小林斩钉截铁道:“你是参与分赃,你拿的那二十万是非法所得,怎么还说没有犯罪呢?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是不是这会儿脑子不清醒,要么咱们下车我帮你清醒清醒?”肖海亮急忙说:“我清醒我清醒,我已经明白了,你一讲我就明白了!”

很显然,肖海亮害怕挨打。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冯小林又问:“刘梅和孩子现在藏在哪儿?”肖海亮道:“我不知道。”冯小林抬手就在肖海亮右边肩膀狠砸一拳,肖海亮立即被砸得身子一歪,脑袋撞在前座靠背上,他大叫:“哎哟!”冯小林道:“我再问你一遍,刘梅和孩子藏在哪儿?”肖海亮小声道:“我真不知道!”冯小林便在他的肩膀又是一拳。肖海亮再次哎呦了一声,说:“冯哥,你别打了,你再打我也不知道,那是刘志国办的事!”冯小林道:“我问你,刘志国平常都和谁商量这些犯罪勾当?”肖海亮道:“苟胜,还有刘奔。”冯小林道:“你和苟胜、刘奔认识多久了?”肖海亮道:“也是港川公司出事以后认识的。”冯小林道:“你感觉那两个人怎么样?”肖海亮不说话。冯小林再次举起手来,吓得肖海亮急忙说:“你别打你别打,我说我说——苟胜这个人胆大包天心狠手辣,什么都敢干,刘奔就比较谨慎,心眼特别多,轻易不出手。我知道苟胜打过高松和丁露洁,但没听说刘奔打过哪个人。”冯小林道:“前几天刘志国和刘奔都交待你什么任务了?”肖海亮道:“他们让我盯住康处长,还让我想办法拉康处长入伙。”冯小林道:“你打算怎么拉康处长入伙?”肖海亮道:“我想拿康处长与丁露洁非婚同居,和陈成没完没了写告状信这件事要挟他。”冯小林道:“其他的呢?”肖海亮道:“其他的还没想好。”冯小林道:“我本来打算把你拉外市去,让你清清火,可是,看你还算听话,我就不把你拉走了,还把你送回平川。但我要给你一个任务,这两天你抓紧接触苟胜和刘奔,想办法弄清楚刘梅和孩子藏在哪儿,回头向康处长和我报告。明白吗?”肖海亮道:“明白明白!”

冯小林返回身,把车启动,再次飞驰起来。从冯小林开车的样子看,他绝不是不管不顾的玩儿潇洒,而是心急火燎。我突然间就明白了冯小林。这几天他天天陪着我,不多说一句话,其实是事事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从他突然将肖海亮治住,就可以看出他是时时刻刻箭在弦上的。而又从他开车的速度看,他确实是心里燃着一团火。

回到机关以后,冯小林给肖海亮打开了手铐,问他:“记住我的话了吗?”肖海亮道:“记住了。”冯小林道:“记住就好,你把车开走吧。”冯小林向我使个眼色,我们俩便从车上下来,眼看着肖海亮把车开进车库。来到丁露贞办公室,我把去三柳的情况,和冯小林制伏肖海亮的情况诉说了一遍。丁露贞道:“植树造林这件事是没错的,回头你摸摸其他几个县都欠了种树多少钱,我让王副市长想办法解决。账要记在港川公司身上……那肖海亮,看起来很本分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也卷进案子里了呢?看起来,这金钱的力量太大了。只要定性稍差一点,立马就跟着走了!”

最后,问题回到我的去留上面。我说:“大姐,不论从裴云心的强烈要求,还是从陈成的没完没了地告状,还有肖海亮他们打算以此要挟我,都说明,我留在市委机关是不合适的。”丁露贞一听这话就急了,她一步跨到我的面前,和我脸对脸看着,说:“康赛,你还是不是我的妹夫?我把妹妹露洁一个大活人运作给你了,你们高高兴兴该睡就睡了,回头就把大姐我扔脖子后头去了?我现在正处在日子最难过的节骨眼,让你来帮我两天,你好意思说不帮吗?别人说几句风凉话你就打退堂鼓,究竟是人家跟你关系近,还是我跟你关系近?”我突然感觉和丁露贞沟通起来非常难。她固执己见,有自己一套顽强的想法。我说:“姐!(我省略了‘大’字,为了显得更亲切)我可是从党风和廉政建设来思考问题的,也是从维护你的威信来思考问题的!因为我的存在而让你威信扫地,是不是得不偿失啊?”丁露贞抓起了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说:“康赛,你不要拿原则话说山,你是不是对我没有信心,不愿意帮我了?”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曲解。”她说:“康赛,我感觉你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不是就在干端正党风,加强廉政建设的工作吗?你以为我天天让你东跑西颠是让你跑着玩儿的?你把所有真实的情况都兜上来以后,我必然要做出我的判断和决策。你以为我在面临平川市两大案子的当口会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康赛,亏你是我的妹夫,是最了解我的人!敢情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情不自禁将她抱住。闻着她的头顶上的洗发水余香和与露洁相似的体味,一时间心绪复杂。这是我第二次拥抱她。平心而论,我很喜欢她。但我不会娶这样的女人为妻。太累!如果跳一跳就能够着,那就不叫累;而跳好几跳还不知道能不能够着,那无疑就是累了。与这样的妻子为伴,将被卷进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的工作!而且高空走钢丝一般左右都是风险!一个人不能无孔不入地兼顾着工作,连与对象上床的背景都是工作;更不能时时刻刻都应付着挑战,总是处在箭在弦上的状态。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弦绷太紧就会断掉。面对高强度的挑战,我真要坚持不住了。但丁露贞给予我的却是温情的压力,那种温情让我没法推拒。如果她对我没有温情而只是压力,我会毫不犹豫地辞职而去。但现实不是。她就是那么一种办事风格的人,我也就是这么一种办事风格的人。此时我说:“姐,你是个为我制造难题的人,简直让我莫衷一是了!”她把脑袋抵住我的肩膀说:“康赛,看在露洁的面子上,你再帮我几天!”还说什么呢,我用嘴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挨了一下,推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