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家诡谲的公司在干什么

孙海潮对丁露贞说:“任晶晶对郭晓红是无话不说的,所以我就知道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乱七八糟的事儿。手里有钱了是不是就生活得很愉快?非也。每达到一个目标以后,眼前就又出现了新的目标。而每一个目标无不是围绕领导者展开的。”这可能是孙海潮的切身体会。丁露贞对此表示认同。随着孙海潮向她不断**内心,她基本把握了武大维和孙海潮。对这一点我没有疑问,但反过来一个问题却如闪电一般刹那间就击中了我——此前丁露贞对武大维和孙海潮搞情人,而且争相养私生子早已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既不制止也不举报?这算什么一把书记?这怎么能带好平川市四套班子?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推论出:丁露贞在感情上已经钻了孙海潮的圈套,否则怎么会迁就孙海潮和武大维,以及他们的情人?孙海潮为什么不对她说些要害问题却偏说鸡零狗碎呢?把她当做只认感情的青春期小女生了?如果我还在市委党校当我的办公室主任,我就会整日里优哉游哉,市里发生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根本就不用费这脑筋想这些。眼下就不行了,丁露贞硬把我拉来卷入激流旋涡,我就不能不把眼前的人们做个大概的评估。

那天晚上,我和丁露贞在小茶馆里坐了很久,差不多半夜了,我才把她送回家。虽然由于露洁的存在,使我和丁露贞的关系很密切,但我已经对丁露贞不是很佩服、很信任了。随着她向我倾诉的内容越多,我便越加对她打了问号: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不是因为钻入了孙海潮设下的感情圈套而做了他们的保护伞?我们有时候看到一个城市蓦然间发生了很多事,甚至发生了大案要案,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一个问题萦绕在脑海里——他们的主要领导干什么去了?如果是主要领导犯了案,那他周围的人们干什么去了?是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还是装聋作哑、视若无睹?抑或同流合污?要么介于两者之间,不是全知,只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反正我对丁露贞是越来越说不清了。但有一点是非常明晰的,那就是既然能够酿成案子,便都牵扯了复杂的人际关系。而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往往是相互交织、重叠、错综复杂的,谁不承认这一点那只能是一相情愿。丁露贞就身陷这个人际关系的旋涡之中,虽然,是被拖进来的,但她也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我由追踪武大维、孙海潮的劣迹突然转变为打算追踪丁露贞,我想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人!也许老天不赞成我的打算,我半夜里回到家,家里便风云陡变!

一向对**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老婆刘梅,突然破天荒地主动提出**。我说:“都半夜了,不干了,再说也太累。”谁知刘梅脱光了内衣**钻进我的被窝说:“过这村没这店,来吧,今夜咱不睡了,只干这一件事,尽你的能力,你能干几次我陪你几次!”我摸着刘梅光溜溜的身子说:“怎么,太阳从西面出来了?你不是总是告诉我要节制,节制,为了家里大人孩子必须节制吗?”刘梅抱住我就哭起来了。刘梅边哭边说:“我不想做你老婆了,我打算带着儿子单过,成全你和露洁,我已经写好离婚协议了。家里的存款咱们二一添作五,房子暂时一起住着,你几时有了房子,就把这间给我和儿子,别的没有可商量的,你愿意要什么就随你便。”我一听这话,知道是露洁找过她了,因为以前我从来没跟刘梅提过露洁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平川市有个丁露洁。

我说:“是不是丁露洁给你施加压力了?”刘梅抽泣着道:“你甭问这么多,为了你,也为了我。咱们俩离了既成全了你,其实也成全了我。”我说:“刘梅你话里有话,难道说这么多年以来你还瞒着我在外面有情人吗?”刘梅不哭了,说:“告诉你甭问甭问,你怎么非问不可?”说着就扒我的**。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任其动作。结果她把我扒光了,然后爬到我的身上蠕动起来。她在这方面根本没用过心,从来都是被动承受者,现如今蓦然间转变了角色,怎么能如意得了呢?自然,很不和谐,甚至根本做不成。但我的欲望却被挑起来了,便翻身上来压住了她。她闭着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眼角却止不住泪水涟涟。都收拾利索以后,我抱住她的身体问她:“好宝,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刘梅道:“就算我告诉了你,我也不打算跟你过了。”我说:“好吧,不过就不过,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我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刘梅轻轻打我一个嘴巴,说:“什么死不死的,以后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告诉你吧——这两天丁露洁到我们单位找我,跟我谈了两天,把过去你们之间的交往、你们的感情深度,都告诉我了,感动得我哭了好几通,我怎么能做这个横在你们俩之间的障碍呢?我还不是这么没皮没脸的人。再说我也不老,长得也不难看,还没到没人要的程度。现在丁露洁已经和老公签完了离婚协议,我已经看过了,回到家我比照丁露洁的协议起草了咱们俩的协议。你如果没有睡意,就看看吧!”

说完,刘梅光着身子跳下床,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页纸来。此时,我才感觉问题严重,那丁露洁给我打手机告诉我她打算跟老公离婚,其实早已在进行当中,而且动作相当麻利!问题是这种事不能一相情愿,我根本没有离婚的念头啊!刘梅这么安分守己、体贴贤惠的女人,我怎么舍得撒手呢?我接过刘梅递给我的协议,刷刷刷就撕了,把碎片扔在地上。刘梅道:“你撕了也没用,我在电脑里有底稿。”我说:“我根本就不想离婚!”刘梅道:“你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丁露洁邀请你上床,你立马就脱衣服。还说什么呢?你说不愿意离婚只是做个姿态,当干部的终归有个面子,不愿意让‘离婚’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不过这没关系,这话我说,这协议我写,跑街道办事处我跑,需要去法院我去,我是个小公司的职员,没有面子不面子问题!”一向温婉懦弱前怕狼后怕虎的刘梅竟变了一个人,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样,她已经不像她了。我说:“你别瞎折腾,没用,只要我不同意,法院就得调解,人家都是劝和不劝离,所以你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刘梅一听这话便急了,我还从来没见她这么急过,“康赛!你别不识好歹!你简直是放着河水不洗船!你就坡下驴,咱谁也不声张,不哼不哈地把事办了就完了,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我也不追究,追究也没有意义。可是,你偏偏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不跟你急你就跟我来假惺惺这一套!你非得挤兑我跑到市委办公厅告你去?我要是找你们领导把你乱搞的事说出去对你有好处怎么的?”

哎哟喂,行啊,看起来这么多年我还没把刘梅了解透!原来她也是个宁死不屈,宁折不弯,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早干吗去了,你早这样的话不是更让我喜欢吗?我恐怕一次都不会赴露洁的约了!我忍不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欣赏地看着她。这时,儿子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走过来问:“爸,妈,吵什么?你们明天不上班了?”我拍拍儿子后脑勺说:“不吵不吵,睡去吧,睡去吧。”把儿子推回去了。但刘梅却绷着脸并没了结。她穿好衣服,到电脑跟前,调出协议,接通打印机电源,又打了一份,然后率先签了名字,就到儿子屋里睡去了,把协议和空屋子留给了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毫无睡意,我听着儿子那屋啪一声关了灯。肯定是娘俩挤着睡了,因为儿子睡的是单人床。我情不自禁地把我和刘梅认识、交往、结婚的过程回忆了一遍,那确实是波澜不惊、相当平常、毫无悬念、近乎庸俗的一个婚姻。甚至根本不值得回忆。因为其中没有一丁丁点超常的、有意义的、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于是,我的思维不由自主地跳到了丁露洁,我与丁露洁的关系就真应了那句话,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两个人始终处于相互渴望的焦灼状态。但现在丁露洁在没和我商量的情况下就找了刘梅,简直是施离间计,这让我相当反感!我强迫自己的思维不想她,而转到丁露贞——

在一个阴霾满天、气压很低的日子里——平川市在每年六七月份,经常出现这种天气。空气中悬浮着大量灰蒙蒙的颗粒,那是沙尘和汽车尾气、其他污染物混杂在一起的尘埃,骑自行车和走路的人们会感觉喘不过气来,而且呼吸道感觉呛得慌。丁露贞是天天骑自行车上班的为数不多的市领导之一,据说还有政协主席老傅。其他人都非常体面地坐着锃光瓦亮的排气量为2.0的黑色奥迪A6。那天早晨丁露贞骑着自行车来到市委大院门口的时候,见一个很丑的女人站在门口,她没太在意就下车推着走进去。但她觉得这个人似乎面熟,只是印象模糊,一点也想不起来是谁了。当她上楼走进办公室以后,秘书刘志国急匆匆地跑来告诉她,说武大维的夫人求见,见不见?她猛然想起,肯定是站在市委大院门口的那个丑女人。她在武大维的婚礼上见过这个女人,但一晃都过去二十年了,她不可能记得了。她连忙让刘志国把武大维夫人领上来。

“我叫傅大萍,是政法学院行政处长。我想向你举报我们学院高松公司的问题!”丑女人没有自报家门是武大维的夫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关系不和正闹着离婚,因此,丁露贞没有点破她的身份。丁露贞并不盼着他们闹离婚,但估计他们早晚会这么做。她礼貌地请傅大萍坐下,给傅大萍沏了上好的花茶,那花茶的气味与客人的名字正好相似:馥大萍芳。这时刘志国拿着笔记本走进来,想一起听。傅大萍对他说:“你回避一下可以吗?”刘志国便看丁露贞,丁露贞对他摆摆手,说:“你去食堂安排一下客饭,中午我和大姐一起吃。”便支走了刘志国。机关食堂有小单间,接待一般的客人不成问题。

傅大萍吹着一次性纸杯里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稳了稳心神,便说起来。高松公司是十年前政法学院行政处创办的,那时名字叫正发公司,起初干得不错,后来因为经营不善,换了总经理,变成股份制公司,就是现在的高松公司,总经理就是高松。当年学院投入的注册资金是1000万元,经营建筑材料。本来这个公司换了总经理以后还不错,年年给学院上缴利润,但从前两年开始,连一分钱都不缴了。不仅不缴利润,连员工工资都欠了两年了。员工找到行政处和学院领导要求发工资,领导便追高松,但高松既不解决也不解释。学院领导也不追了。而这个公司的二三十个员工就天天到行政处拍桌子砸板凳。傅大萍作为行政处长能有什么办法?她便找到学院领导,谁知学院领导的一句话噎得她半天没回过气来:“傅大萍,你别问我应该怎么办,你回家问问武大维应该怎么办!”而这个时候,傅大萍与武大维已经分居好几年了。他们同在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住着,却是你住你的屋子,我住我的屋子,孩子住孩子的屋子。傅大萍和武大维早已没有夫妻生活了。他们也不提离婚,该在一起吃饭也在一起吃饭。当然了,武大维基本上天天不在家吃。他们已经连对话都很少了。傅大萍听了学院领导的揶揄以后,就想回家问问武大维,虽然,她实在懒得理他。

“武检察长,高松公司是怎么回事?怎么他们出了问题学院领导让我问你呢?”傅大萍现在已经直呼武大维的职位名称了,看得出来关系已经相当生疏。武大维道:“你们学院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院长!”武大维两句话就把傅大萍挡住了。傅大萍什么都不说了。道不同不相与谋。没错的。说,也是对牛弹琴,甚至与虎谋皮。她已经意识到武大维在高松公司做了手脚,否则学院领导不会说那种话。转天,傅大萍再去找高松,人却没有了。她又找到学院领导,问这是怎么回事,学院领导说:“你甭问了,你没有能力解决。”傅大萍道:“可是公司员工们天天缠着我闹啊!”学院领导摇摇脑袋说:“我官太小,左右不了你家武大维。”傅大萍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问题,然后我去找官大的去,我不信问题解决不了!现在我们根本办不了公,这算怎么回事?”学院领导说:“高松公司的资金都被武大维借用了。”接着,还自嘲地说了一句电影语言:“不是兄弟没能耐,而是敌人太狡猾!”啊?怎么会这样?傅大萍十分纳罕,平川市大中型企业有的是,他一个检察长,怎么竟把手伸到一个学院的小公司?傅大萍考虑了两天,便来找丁露贞了。她本来是不想找丁露贞的,因为她知道过去丁露贞与武大维的关系。她估计丁露贞不可能撕破脸面追究武大维的,再说,武大维究竟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还没弄清。但眼下不找不行。

丁露贞听了傅大萍的叙述,就安慰说:“大姐,你甭着急,回头我给武大维打电话,问问他是不是借用了高松公司的资金,如果情况属实,我就让他立马把钱还上。”傅大萍将信将疑地起身走了,丁露贞留她吃饭,她也没吃。回过头来丁露贞便给检察院打电话找武大维,结果秘书说:“不知道检察长现在在哪里。”丁露贞便问武大维手机号是多少,秘书便说:“不知道。”气得丁露贞半天喘不上气来。暗想,这领导干部怎么玩起“地下党”了?她把寻找武大维这件事交给了刘志国,让他尽快把武大维找到。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也没找到。她找不到武大维,自然问题就解决不了,傅大萍那边就天天受着高松公司员工的缠闹。后来丁露贞终于找到武大维了,就问他高松公司的事是怎么回事,说:“全市大中型企业有的是,你怎么偏偏借一个小公司的钱,而且一借就是两年迟迟不还呢?”武大维道:“露贞书记,我也要问你一句,市里那么多大事你不抓,怎么偏偏关心我找别人借钱的事?我帮高松公司办过事,找他们借钱也是理所应当的。我劝你以后别再这么婆婆妈妈事无巨细,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不管,否则累死也没人说你好!”

丁露贞被顶撞了一番,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想说:“你是市管干部,我当然要过问!”但没等她说出这话,武大维那边已经撂了电话,再给他打电话,就又没人接了。不得已,丁露贞派秘书刘志国往高松公司跑了一趟,结果刘志国回来以后说:“现在高松已经回来了,正在想办法解决员工工资问题。”此后傅大萍没再来电话,也没来找,问题似乎是解决了。丁露贞还是不太放心,又派刘志国去参加市检察院领导班子的生活会。检察院已经好几年不开领导班子生活会了,可以说自从武大维来任职以后就没开过。刘志国对他们讲了来听生活会的情况以后,他们不得不匆匆忙忙定了两个议题就开会了。一个议题是如何公正行使检察权,另一个议题是如何做好检察院干部职工后勤保障工作。结果前一个议题大家在发言中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原则话,串皮不入内,谁都没**胸襟;而后一个议题就便变成了对武大维评功摆好的表彰会,大家发言那叫热烈!刘志国听着都感觉肉麻,不过他却从中知道了武大维确实为检察院办了不少好事,现在检察院的人们至少人人住着七十平米以上的房子。过去市检察院少有发奖金的时候,如果发,面额也很小。而现在就不一样了,隔三岔五就发一次,面额还不小,一给就几百甚至上千。而且,补助也不是凭空乱发,而是检察院组织大家做卫生,擦楼道,擦玻璃,刷厕所,到食堂帮厨,等等,名目很多,干一次就发一次。大家增加了收入,还对转变机关作风很有帮助。丁露贞听了这个情况以后无言以对。因为这不是她想听的。一个问题开始困扰她了:是不是领导班子民主生活会这种形式已经不灵了?

但事情并没有引起丁露贞的警觉。因为她至今还是拿儿时的眼光看武大维,感觉他人品不错,应该不会干出格的事。就在这时,一把市长单种烟打来电话,说现在有个合资企业港川公司要拿市里最中心、最敏感的地块“金玫瑰花园项目”,港川公司为了拿这个地块使用了所有可能使用的手段,竞标也通过了,但他对这个公司吃不准,想听听丁露贞的意见。这件事让丁露贞沉默了半天没回话。因为这个话不好回。丁露贞完全可以不管市政府那边的事,因为那不是她的工作职能范围。但金玫瑰花园项目非同小可,占据了万众瞩目的市中心,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老百姓的心和整个社会舆论。所以,看似是一个工程项目,说是政治问题那就是政治问题,来听市委书记的意见也在情理之中。单种烟比丁露贞大十岁。显而易见,他既老成持重又老到圆滑,对十分棘手的事想找个担肩者。对这一点,聪明的丁露贞心里明镜似的。怎奈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不是很和谐,常有龃龉。所以,现在丁露贞想拒绝表态都不容易。问题就在这儿:如果关系很好,她二话不说就推出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但现在不行,她怕引起新的误解和矛盾。于是就说了一句:“容我两天,我了解一下情况。”单种烟哈哈一笑便撂了电话。丁露贞的话等于把事情揽过去了。你既然去了解情况,就得对行与不行表态!

丁露贞让主管城建的孙海潮把港川公司董事长叫来了。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富态女人,叫了一个古怪的四个字的名字:马李亚娜。让丁露贞一下子想起地理课本里的一个名词“马里亚纳海沟”,那是位于太平洋的世界最深海沟。马李亚娜珠光宝气,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金链子,脸上用一种发亮的去皱霜涂了厚厚的一层,两只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而且已经这个年龄了,她竟在眼睛上拉着老长的粗黑的睫毛膏。特别是扑面而来的那一股香气,简直艳俗得可以!在会客室里一见面,马李亚娜就从白羊皮手包里掏出一个装饰考究的白纸盒,脸上漾着笑意,打开纸盒拿出一瓶香水,说:“香奈儿,法国原装,送给丁书记。”那洁净的扁方玻璃瓶里的橙黄色**晶莹剔透。丁露贞有些嗔怪地说:“怎么见了面先送礼呢?”便不接。孙海潮却笑呵呵地替她接了过来。马李亚娜道:“小小礼物,不足挂齿!”宾主都落座以后,刘志国走进来,给每个人手里递了一瓶矿泉水。丁露贞问马李亚娜:“听说你们港川公司想拿金玫瑰花园项目?”马李亚娜咧开厚厚的抹得猩红的嘴唇,说:“是啊,我们一方面想赚钱,另一方面想做点善事,盖些经济适用房,给平川老百姓一些实惠。据我所知,平川的开发商还没有愿意在市中心盖经济适用房的。”

哦?是这样?不同凡响?丁露贞看着马李亚娜,掂量着她的话。说:“近几年房价涨得很快,老百姓是有些意见。”马李亚娜道:“近年来由于平川的房价节节攀升,老百姓已经开始骂娘。我说句敞亮话,现在影响房价的主要因素,已不是建筑材料、人工等基本费用,而主要是地价、人气、概念等情绪化、人为化的非理性因素了。”丁露贞道:“看来马李亚娜女士对房地产业务早已烂熟于心,干了几年了?”马李亚娜道:“我也是刚干。但我做了调查,房地产开发公司出售的价格,大致包括了四方面的成本:一,建筑成本;二,地价;三,房地产税费及管理成本;四,利润。单从建筑成本来衡量,撇除地价、房地产税费及管理成本等主要因素,前两年全国的房屋营造价格平均水平大致如下:标准多层(七层以下)住宅楼:砖混结构每平米约550元,框架结构每平米约650元;高层建筑(十层以上、有电梯),每平米约1200元,它随着钢筋配率和混凝土强度等级的高低而升降,这一价格,是建筑市场上施工单位可以接受并有相当利润的市场价格。”

此时丁露贞插了一句:“据说开发一个房地产项目要经过三十多道手续,要发生很多费用,所以房价就抬起来了。依你之见,是这样吗?”马李亚娜道:“不完全是因为手续多。就平川的中心城区而言,如果是每亩30万元的标准多层住宅用地,考虑其容积率、小区配套设施、规划概要等,建筑面积分摊的地价因素大约是每平米4000元,房地产税费及管理成本再高也不会超过每平米150元,如果利润保持在国家鼓励的、合理的8%,那么面对顾客的终端销售价约为每平米6000到7000元左右,但现在此类地域的城市房地产价格却在每平米12000元左右,你一平米就赚5000元,这当然是暴利,所以说,别怪平川的老百姓骂娘!”丁露贞道:“现在平川中心城区的房价已经超过两万了。”马李亚娜道:“丁书记你觉得这个价格合理吗?这简直近乎疯狂,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抢钱!搞过投资的人都知道一句俗话: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一个城市在把房产价格推向一个又一个**的时候,它无疑是在加快其挖掘坟墓的步伐,一旦房地产泡沫破灭时,所有的资本都将争先恐后地出逃,这对当地经济的打击,用‘十年衰败’来形容都不为过。看看现在广西的北海、海南的海口,就明白什么叫元气大伤了!大家应该记忆犹新,92、93年全国有多少热钱在那里搏杀,而今天,很多人还在为十年前的事打官司、搞拍卖。任何一个想平平稳稳搞实业赚钱的投资者遇到这种情况,第一个念头是扭头就走。当地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慨:我只不过是把十年的钱放在一年里挣了。没错,谁违背了城市的自然发展规律,谁就要吞下漫长的苦果。”

丁露贞和孙海潮,加上刘志国面面相觑,他们非常惊讶于马李亚娜的口无遮拦,但无疑马李亚娜说的都是事实。马李亚娜继续道:“当一个城市的主要财富是以土地、房产来储存时,必然会带来很大的风险,不动产基本上没有任何特殊性,制造起来很快、很便宜,它不是古玩字画,其真正价值与当地居民的人均收入、劳动力价格、建筑材料价格是密切相关的。有关数据表明,当一套70平米的新建房屋价格是当地人均年收入的5倍以上时,就已经进入警戒线了,达到10倍时已是相当严重的泡沫化了,前景只有两个字:危险!有个很典型的例子——香港。回归前夕,港英政府突击花掉历年积攒下来的钱,用来修地铁、造大桥、建机场,经济十分火热。北京为增加港人回归信心,继续添薪浇油。此时房市自然达到一个无与伦比的**,房价炒得如此之高,最后民众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买房还是搞投资了,他们看到的是每隔十几天房子就实实在在地涨价,炒楼花、卖楼号就能赚大钱!利之所驱,几乎每一个港人家庭都加入按揭购房的队伍,并对后市充满信心。可最后,击鼓传花把接力棒送到倒霉的那位时,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亚洲金融风暴不期而至。这时再没有人来接棒了,不得已,宣告破产,把不动产交银行拍卖,银行只要能把贷款本金收回来就会毫不犹豫地成交。在这一轮经济衰退中,损失最重的是香港的工薪阶层,也就是所谓的中产阶层,因为他们大部分都是贷款供楼,90年代中期,香港房价每平米16万到20万,那时每当新楼盘推出时都有人几天几夜地排着几百米的长队争先买房,与我们今天的上海、杭州何其相似,然而,时间仅仅过了四五年,在亚洲金融风暴的冲击下,当年的房价已跌到每平米三到四万港币,但当地人认为还没有跌到位。在远郊,类似于乡村别墅的新建村屋价格已跌破万元大关。可以想见,普通老百姓损失有多么惨重。钟镇涛破产了,梅艳芳、陈慧琳等艺人损失了数百万以至上千万。但大多数香港人没有选择破产来逃避债务,他们默默地在高失业的高压环境下辛勤工作,只要有可能,就努力还掉银行的贷款,用自己的行动来维护香港的荣誉和信用,尽管这笔贷款余额完全可以一次性买到一套全新、更好、更宽敞的房子。我为什么在这个场合说这个?因为,只有前事不忘,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丁露贞蓦然感觉,看外表马李亚娜俗不可耐,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不俗,而且还很有道理,并不止是发发牢骚。如果把过去的失误仅仅归结到没有经验,只是交个学费,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那便会对当前的房价飞涨视而不见,是对国家和老百姓的极度不负责任。她情不自禁地道:“马李亚娜女士真知灼见。”马李亚娜点了点头,继续道:“反观国内一些城市的领导者,在面对与当地人均收入水平极不相称、严重超高的房市时,他们表现出来的不是对泡沫一旦破灭的忧虑,而是对热钱、投机资本的极度羡慕和渴望,有人甚至公开宣称当地高不可攀的房价还会有一定的上涨空间。说小点,他是在误导群众;说大些,他这简直是在祸害城市,根本不是站在一个领导者应该持有的立场上讲话。我认为这样的人屁股一定是坐在他那几个既得利益小团体、小兄弟的板凳上才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因为那几个既得利益小团体、小兄弟的最后一棒还在手里,还没有全部交出去。连香港那样的软、硬环境如此优越的城市,在面对房市比人均年收入水平高出正常标准很多时,都上了经济虚火,都逃避不了不动产崩溃的命运。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证明,平川不会发生这一幕呢?不知道丁书记怎么考虑这个问题?”丁露贞道:“你是想反其道而行之,推出低价的经济适用房吗?”马李亚娜道:“没错,我就想看看,这么做究竟是不是不赚钱,大不了少赚点。因为,商人也不全是为富不仁者,怀有慈善之心的也大有人在!”

也许丁露贞与各式各样的开发商接触太少,马李亚娜这样的开发商就让她既感觉诡谲,又透着新鲜。敢情商人里也有不把金钱摆在第一位的!她感觉对马李亚娜该了解的基本都了解了,更多的问题她也提不出来,即使能够提出来,马李亚娜一下子把责任归到政府头上,自己也难以解释。譬如万一马李亚娜反问自己关于地价的问题,她便不好回答。因为近年按照政策规定,地价是在不断调整的,开发商对此是叫得最凶的。于是她说:“马李亚娜女士,谢谢你的香奈儿,也谢谢你的不俗见解,我们期待着你的愿望得以实现!中午在这吃吧?”“中午在这吃吧?”这句话相当于此次谈话到此为止。那马李亚娜吃过见过,这意思她还不明白吗?所以,她微微哂笑着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放在茶几上。她根本没喝,连瓶盖都没拧开。她说:“请丁书记百忙之中拨冗到我们公司看看,我们是有实力承担比较大的项目的!”丁露贞道:“好吧,有时间我一定去。”就把马李亚娜送走了。回过头来,她问刘志国:“你对这个港商感觉怎么样?”刘志国道:“她的见解太难得了,可能很多人不能入耳,但确实高人一筹。”丁露贞没有说话,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仍旧拿不定主意,便看着会客室墙上的镜子。镜子里是党的老一辈领导人陈云的“十五字诀”: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交换、比较、反复。她在此得到了启示,应该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以后,丁露贞就给一个老同学打了电话。“知道我是谁吗?对呀,你还行哈,没忘老同学……什么美女呀,都老太婆了……什么大官呀,公仆啊,说公仆就是公仆,我天天想的不是自己家的事,是全市六百万人的事……干吗我请你,我是工薪层,你是大款,你请我还差不多……在哪见面?平安街的麦当劳?当然现在啊……”没出十分钟,丁露贞已经把见面时间和地点都敲定了。这个男生叫王一,一二三的一。刘志国陪着她来到平安街麦当劳。王一显然在讨好她,把见面地点安排在市委大院门口了——那家麦当劳只与市委大院隔了三座楼。他们俩走进麦当劳以后,找了个稍稍背风的座位坐下了。店里人很多,都是年轻人,而且一对对的,一般都是女孩子坐等,小伙子去排队。刘志国对丁露贞说:“你稍等,我去排队。”她说:“我去,你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刘志国说:“这屋里哪有让女人排队的?”她便拿眼扫视全屋,整个大厅果然没有一个女孩排队。恰恰这个时候王一来了,他穿了一件灰呢子大衣,边往屋里走边打着手机。他一眼就看见了丁露贞,远远就喊了一声:“老同学!”便急火火地奔了过来。“我真怕你叫我职务呢!”丁露贞给他让座。

王一脱下灰呢子大衣,搭在椅子背上,说:“平川市的政务网我天天看,知道你的一切行踪,你参加了什么会,讲了什么话,我都知道。”丁露贞道:“这政务网的好处就是让大家及时了解政府的工作动态,不好之处就是什么都保不住密。”王一道:“你是为平川市老百姓工作,还是为个人工作?如果为老百姓工作还用得着保密吗?你活得太谨慎了吧?”刘志国见他们俩已经聊了起来,便急忙去排队了。他买了三桶巧克力新地,因为他陪儿子来过麦当劳,知道巧克力新地是麦当劳的看家美食,来麦当劳不吃这个等于白来;买了三桶草莓奶昔、三个汉堡包、三袋炸薯条。谁都知道炸薯条是垃圾食品,怎奈它也是麦当劳特色食品,不买就仿佛没来过麦当劳。

丁露贞对刘志国买的东西也基本认可,没说哪个不好吃。男人就无所谓了,有什么算什么。王一用小勺舀了一下新地,说:“你们想问房价问题?”丁露贞便看刘志国。刘志国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话应该由他来说,他便把马李亚娜的观点合盘托出,问王一有没有道理。王一道:“咱们国家的房地产特征我认为有三大项:一、有两大核心资源——土地开发权以及银行信贷权。这两个权力基本上操纵在政府的手上,只要在政府的手上就有‘寻租’的可能。这里有个概念叫“权力寻租”,是指握有公权者以权力为筹码谋求获取自身经济利益的一种非生产性活动。二、地产市场的长流程管理。就是从立项到最后起码有100多个环节,这些环节里面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政府盖公章,每盖一个公章就有可能出现腐败现象。这100多个公章的积累造成了非常大的寻租空间,拉升了它的产业成本。三、地方政府的卖地心态。你们都在政府工作,请允许我这么说。”刘志国道:“我们在市委这边,不在政府。”王一道:“其实是一样的。我如果请你们拿政府的卖地和全世界的各种价格比较,你会发现中国的地价涨幅是全世界最快的,而且只涨不跌,这种只涨不跌的经济指标本身就不正常。这种只涨不跌的指标给我们地产成本带来什么样的压力呢?那就是在所谓的公开竞价之下,土地价格飞涨;这样就加大了构建成本。于是我要反问一个问题:你卖地,地价如此之飞涨,这个地是属于谁的?这个地是属于我们全体老百姓的,但是地方政府卖了地之后,我再问你这个钱去了哪里?这个钱基本上被变为地方的财政收入,因此在很多地方,地方政府肥得流油。但是你怎么用这个钱?你有没有‘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呢?你有没有取之于地产,还之于地产?很多地方是没有的。所以,老百姓平白承担了高价土地的成本,而政府却缺乏对老百姓的回馈。这个钱地方政府拿去做什么用途呢?包括地方的基础建设,包括盖办公大楼,当然更包括形象工程、政绩工程等。可是这些钱没有替老百姓创造更好的居住条件。但是,以上这三项成本迅速飙升了房价。以今天的上海为例,就算是以成本价来卖房子的话,不管内环、外环房价都是一万多以上。这种成本居高不下根本不可能靠单纯的宏观调控压下来,因为土地本身就很贵。可是我们一直没有看清事情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地方政府处理事情欠妥。我在此呼吁:政府的行政目的是提供给老百姓一个公正、公平的平台,而不是简单地增加财政收入!因此你们市委衡量干部,不要再以GDP为标准,还要考虑环境污染、房价、老百姓居住条件、下岗工人等问题。”

丁露贞道:“你的意思就是,房价问题主要责任在地方政府,而不是开发商?”王一道:“各占百分之五十吧,港川公司那个马李亚娜的话说对了一半。”说完房地产话题,王一非常直接地说起丁露贞的容貌,赞叹她这么多年过去,仍旧保养得完好如初。丁露贞说:“你能不能不提什么容貌不容貌啊?难道我就靠这个活着?”王一哈哈大笑,说:“可是这么多年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容貌啊!”丁露贞真心地说:“天,如此说来我活得太失败了!”三个人在笑声中吃完了桌上的食物,又聊了一会儿,便走出麦当劳握别分手。王一开车走了,丁露贞便问刘志国:“你对王一和马李亚娜的话怎么看?”刘志国道:“王一的话更可信一些,不过马李亚娜的良好愿望我们倒是应该支持。”丁露贞终于下了决心,“好,我马上给单种烟打电话,金玫瑰花园项目就给港川公司吧!”说完,她就掏出手机给单种烟打过去。事情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只有一半把握也就决定了,不一定非占压倒优势。当然了,像眼下这件事,如果征求更多人的意见也许会更好,但丁露贞没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有的时候恰巧就因此出了问题,那就只能说你运气不好,因为一般情况下根本出不了问题。

不过,这次还真出问题了,问题就出在马李亚娜身上。事后很久丁露贞才知道,马李亚娜是帮助孙海潮在香港安顿郭晓红和儿子的女商人。而且,香港只是郭晓红和儿子的第一站,时隔不久,马李亚娜就通过朋友的关系把郭晓红和儿子转到加拿大多伦多去了。在那里买了两座豪华别墅,稳妥地将他们安顿下来。然后马李亚娜回到平川,在孙海潮和单种烟的支持下,通过金玫瑰花园项目在全市和京津沪大肆集资,当她把老百姓的血汗钱集到十三个亿人民币的时候,该项目只盖了不到三分之一,她便突然卷走巨款,逃往加拿大。原来,马李亚娜早已加入了加拿大籍。她对丁露贞谈了那么多真知灼见和动人的打算,只是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目的只在于蛊惑和忽悠丁露贞。而平川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厅立即对马李亚娜进行了追踪,但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结果却并不理想。因为,加拿大政府名义上配合,实际上以种种理由让你带不走马李亚娜,甚至连马李亚娜的行踪都进行了保密!成千上万的受害群众强烈要求政府将马李亚娜捉拿归案,要求索回集资款。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