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秘密
曾经她觉得无论什么都无法将她们分开,能共富贵,也能同患难,能为对方不顾一切倾尽所有。
可现在,她却开始怀疑了。
[1]
狭路相逢。
陈初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了陆寻。
可世界上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几分钟前,就算耗尽她所有的脑细胞她也想象不到会碰见唐乐甩贝思远一巴掌。
他的轮椅被她撞偏了,小腿与冰冷的金属碰撞产生的疼痛感还未消散,看到陆寻写着不可置信和嫌弃的脸,原本还想道歉的陈初想起那日他将自己丢在山洞里的所作所为,默默把话咽下,撇开脸往电梯里走,才迈开脚,却被一股阻力拦住。
“喂。”陆寻看着那蠢货横冲直撞带着自己的轮椅往电梯里带,硬生生将自己连人带椅拉动了好几步,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眼见着要将自己拖进电梯,他终于还是开口了:“我说,你要拖着我去哪?”
陈初回头,才发现自己宽大的病号服卡在陆寻的轮椅上,原本只是钩住,被她那么用力地拉扯,布料与转轮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一动不动。陈初试了几下,也没将自己的病号服从轮椅中解救出来。
陆寻也不帮忙,好整以暇地看她瞎忙活。
医院的电梯口永远不会太冷清,身后的脚步越来越嘈杂,陈初越来越急切,几乎是用撕的,也没将布料与轮椅分开。前一夜她还在抱怨病号服料子粗糙不舒服,今日就遭到了报复。最后陈初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连椅带人将陆寻拖进了电梯,随便按了一个数字。陈初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跑,虽然不是有意偷窥,但仍不想被发现,抢先躲避。
她知道,若她此时出现在二人面前,他们也不会坦白与她讲为何起争执,或许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
像酒吧那次。
现在想想,当初在酒吧外两人的争吵也诡异得很,当时她毫不怀疑,这会儿回想起来,还是能察觉出一些不对劲,唐乐与贝思远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这密闭的空间里,陈初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喘息,像是刚从一场夺命战役中逃离。原先那短暂的一幕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回放,那两张熟悉的脸越来越清晰,表情皆是陌生,所说的事情她一句都听不懂。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非常不好。
陈初低头去扯轮椅上的病号服,越是想要分开它们,越是缠得紧。
陆寻见她兀自忙活了好一会也没弄开,冷冷瞥了她一眼,低头查看,手用力一扯,她的病号服便与轮椅分开,只是豁了一个好大的口子,裤腿“截肢”,与病号服完全分离。
“你……”
“你叫陈初对吧?陆淼淼的室友?”陆寻抬眼看她,明明居高临下的是自己,陈初却感觉被他睥睨着,“你到底有什么阴谋?一次次刻意接近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什么时候刻意接近你了?”陈初觉得自己冤枉,也顾不上自己撕裂的裤腿。
“在警局,在陆淼淼生日会,在盛娱,在西樵山,现在又是在医院。”陆寻轻哼着,语气不屑,自上而下打量她,像在看市场的猪肉,“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见多了,要么要名,要么要利。名嘛,你这样的姿色娱乐圈要抓一大包,就算我给你机会,也难。至于利,我想你没好好打听吧,我陆寻出了名的抠门,该花的钱我不吝啬,不该花的钱,一个子儿都别想从我这里要到。我想你打错算盘了。”
“我说呢,都碰面好几次,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原来是故意。”陈初冷笑道,“你自己阴险狡诈,就觉得全世界都和你一样吗?”他将她独自丢弃在山洞里的事情还未忘记,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想想后怕得很,若是没有等到救援,或许她会那样睡死在山洞里。
陈初还想继续怒斥他几句,却听见电梯“叮”的一声响,陆寻压根没准备听她说下去,施施然摇着轮椅出了门,留下豁了一只裤腿的陈初。
陈初对着他漠然的背影,恼怒非常。
陈初在天台待了许久,还是贝思远的电话将她召唤回病房。
陈初说:“我在天台吹风,病房太闷了。”
“贝思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那边的贝思远似乎愣了一下,短暂的沉默后,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真的没有?”
贝思远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别胡思乱想了,你还病着,这样吹风不好,我去找你还是你自己下来?”
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风灌入喉腔,陈初当即便咳嗽起来。她捂着嘴巴努力遮掩着咳嗽声,但仍被听出了异常:“看看看,叫你别去吹风,你怎么又不听话了?”
陈初不知怎么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那时她和贝思远才开始交往不久。她并不是常生病的人,但病来便如山倒,每每都将人吓一大跳,那次也是半夜突然发起烧来,被陈洪恩和何婧送到医院,整整折腾了两三天身体才好些,偏生入院时没有带手机,正值热恋期两三天没联系已是极限,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贝思远不知怎么就来了,还提着果篮像模像样来看她。当时住的是双人病房,何婧与陈洪恩不在,但护士医生与病人家属进进出出,人多口杂,两人也不敢放肆,客套虚伪地寒暄着。
陈初看贝思远坐在那里,就好想过去抱抱他,可这是在病房。于是她便提出要去天台吹吹风,贝思远不知她怀着什么心思,就陪着上去,结果一到天台就被抱住,软软的身体埋在他的胸膛里,她小声地低喃着:“我好想你,你怎么才来看我。”
“我不知道你病了,打你手机一直没人接,最后无可奈何打了老师的电话,才知道你住院了。”贝思远被紧紧地抱着,好一会儿也没听见怀里的人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低头一看发现她正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怎么了?”
“我几天没洗头了,都发酸发臭了,你还是别抱着我,离我远些。”她干号着,手却没放松,仍旧抱着他。
结果那日回到病房又烧起来,贝思远自责得不行:“都是我不好,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去吹风。”
还是这家医院,还是这个天台,可今日的心境与两年前却是截然相反。
陈初看着坐在病床边的人,他正低头给她削苹果,刀子与果皮流畅地在他指尖滑动。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可她却一点都看不透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遥远。就在刚刚,她回到病房,贝思远也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少了一半的裤腿是被栏杆钩破的,这样拙劣的谎言他也没听出不对。被陈初支使去削苹果,她刚吃了一口,便将苹果扔进垃圾桶:“难吃!不想吃了。”
她是极少这样无理取闹地发脾气,但贝思远似乎没看出她的异常:“想吃别的水果吗?还是又发烧了?”
他微微倾着身体,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陈初盯着他几乎看不见毛孔的脸,忍不住试探:“没事,我没事。你看见唐乐了吗?她说要来看我的,怎么还没来?”
贝思远身体一僵,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说没有。他这微小的动作没有瞒过陈初的眼睛。
她钻进了被子里,将头蒙住。她的心有些冷,没办法再对着贝思远,怕自己要忍不住逼问他原先的事。而她也知道,贝思远是不会告诉她的,自己的追问只会撕破表面的和平。贝思远扯了几下被子没扯开,以为她困了:“你别蒙在被子里,这样睡不好。”她没回答,脑子转个不停,贝思远与唐乐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2]
何婧执意要陈初住院一周,但陈初仅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陈初遇见陆寻两次,一次是在花园,一次是在走廊,皆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只是两次都不是同样的人。其中一个是博陵电视台某档综艺节目主持人冉书瑶,另一个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陆寻像是很忙,两次膝盖上都放着文件。
经历山洞事件和电梯事件后,陈初对陆寻深恶痛绝,陆寻对她也没什么好感,所以两人擦肩而过都是冷脸以对。
这三天里,唐乐来过一次,对于那日的失约只说是临时有事,忘记给她电话。她只待了一个多小时便走了,其间护士小姐进来量了三次体温,目光却不自觉往唐乐身上飘。
唐乐长相俊秀,又有种男生没有的阴柔美,雌雄莫辨,倚窗而立,时下流行的大长腿,中性美在她身上完美地呈现,足以让刚毕业出校门的小女生们疯狂。
若是往常陈初一定恶趣味地与她装情侣逗乐护士们,但现在明显毫无兴致。唐乐也不像往常那般精神,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她对着贝思远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她张牙舞爪地朝他嘶吼,她看他的眼神热切愤怒,那时候她是活的,不似现在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两人各怀心思地聊着天,好几次陈初都想打断唐乐问个究竟,可看到那双澄澈的眼,她便什么话都问不出口。
一如她对着贝思远。
她只当,就算她问,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她了解他们,他们只会编织一个虚假的无关痛痒的理由来让她安心。可越是这样,陈初越是不安,越是想窥视他们隐藏起来的秘密。
她不知撕开表面的浮华,到底会露出怎样肮脏的内里。
出院那天,是贝思远来接的她。
因为不是周末,贝思远特意请了假,开的是陈洪恩的车。贝思远说,陈老师要开会,让我来接你。
这事陈初前一夜就知道。
何婧不会开车,陈洪恩又要开会,原本说好让陈初自己坐车回校的,最后还是何婧反对:“她刚生病怎么回去?天气又这么热,别刚好又中暑了。让思远来接。”何婧对陈初虽然严厉,但对她的关心也是真心,她生病住院几天,何婧好几晚没睡,一夜之间老了几岁,看得陈初心疼不已。她下决定的时候陈初正在发呆走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一锤定音,当然,她的意见何婧向来也不纳入考虑范围。
天气已逐渐转热,贝思远仍旧穿着长袖衬衫,这是他工作之后的习惯,此时她已出了一身细汗,他看起来仍清爽干净,只挽起了袖口,弯腰往后备厢放东西,回头见她还杵在太阳下:“怎么还不上车?别晒着了。”
陈初仍旧不动。
有一股深深的怨气从她的心底升腾而上,像是刚从冰箱取出的汽水,冻得她微微发颤。好几次她都想冲上前去问贝思远,撕开他若无其事的冷静与沉着,把自己的愤怒、悲伤、不甘和疑惑都丢给他。
可是,她又害怕了。
两人相处这么些年,她了解他,若是她愤怒地对着他质问,他什么都不会说,只会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她收敛起自己的歇斯底里,才会说一句:“对不起。”
现在她想起这些年两人的争吵,好像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真的了解贝思远吗?现在她又不肯定了。
他是冷冽的风,他是辽阔的海,他是高傲的山,他从未离开她,可她也从未拥有他。
“陈初,愣着干吗?”
直到贝思远走近来牵她,陈初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不想让他触碰到自己。
“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了。”她忽然说,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果然,贝思远微微地蹙起了眉:“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回去上班吧。”
“不差这一会儿,我送你去学校,再去。”
陈初提高了声音,烦躁地打断他:“我说了,我自己去学校!我不要你送,你听不懂吗?”她的手狠狠地拍在他袖子高挽的臂上,清脆的一声“啪”。
两人都有些意外。
贝思远不明白向来善解人意的陈初怎么就突然发火了,而陈初则是震惊自己怎么就对贝思远动了手,她的力气大,初中时曾被称作“怪力少女”,和女孩子玩闹常常不小心就伤了人家,所以她也不怎么与人打闹,此时这一掌下去,贝思远的手臂微微泛红。
再闹下去,也没意思了。
回校的车上,两人几乎没有对话,车上高速的时候,贝思远似乎有话要说,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可陈初在那一瞬间突然闭上了眼睛,微微转过了头。
他想说什么?
她等待着。
贝思远却说:“你看起来不是很舒服,是不是太热?”
她的试探就像一颗细小的石子,扔进了一潭死水里,只泛起了点点涟漪,很快又回到宁静。
[3]
那几日,陈初过得浑浑噩噩。
大病初愈,又心情不佳,一连几日她除了上课拉琴就是窝在寝室里睡大觉,哪也没去。贝思远打过几个电话,陈初皆是没有什么好态度,他并不知道她心情为何不好,也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她一发脾气,电话那头就只剩无奈的叹息。
“你乖一些啊。”
他在那边说,她在这边突然觉得委屈。
陈初不停地猜测贝思远与唐乐争执的原因,或许是为了自己,或许是为了唐乐的工作,再或许是两人互看对方不顺眼,可无论哪一种,皆是说不通。毕竟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都和平客气,那日却是凶神恶煞,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可再次出现又是礼貌疏离,默契地演戏。
他们一定有事瞒着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呢?
加上一直担忧何婧的病,连日来勤奋练琴,或许是因为焦躁,或许是因为没有那么快见效,越拉音色辨识度越低,别人倒听不出什么来,内行人一听便知道坏菜。最后心烦气躁,索性收了琴,回寝室睡个昏天暗地。
若不是何婧每日查勤,她几乎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甚至不知道寝室少了个人,当然这也因为她与陆淼淼向来关系一般,她失踪了一周她也没察觉,只觉得这段时间寝室安静了不少。
直到她在深夜接到那个陌生电话,低沉沙哑的男声对她说:“下楼。”
没有称呼,没有礼貌,若不是它响了两次,陈初还以为他打错了。若是往常,这样的骚扰电话她是不会理会的。
只是白天睡多了,夜晚便辗转反侧,脑子像是被塞进一团五颜六色的毛线,理不清,越勒越紧。她便穿着拖鞋和充当睡裤的运动裤,一晃一晃下了楼。
还未到十二点,寝室门没关,陈初刚走到寝室门口一辆黑色的宾利已悄无声息滑到她身边,后座的车窗缓缓摇下,陆寻那张精致的脸在昏暗的光亮中慢慢显现。
可陈初却被吓了一跳。
“你给我打的电话?大半夜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陈初此时的语气算得上恶劣,但这也怪不得她,每次遇到这人,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陆寻二字在她心中已成了瘟神的代号。
脾气差得可以的陆先生这会倒没有和她计较,打开了车门:“进来。”
“去哪里?”
“找陆淼淼。”
陈初这才想起好像是有好几天没看见陆淼淼了:“她不是回家了吗?”
陆寻用手按压着眉心,似乎是在忍耐:“她失踪好几天了,手机关机,银行卡没有刷卡记录。”
“那你去报警呀,找我有什么用。”
虽然和陆淼淼算不上朋友,但最近两人关系稍有改善,说不震惊不担心是假的。但陆淼淼这小叔叔也太奇怪,人失踪了不去报警,反倒是跑来找她。
“不能报警。”陆寻说。
“那你找我又有什么用?”
陆寻张了张嘴没说话,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撑着额头,烦躁和无奈此起彼伏。似乎每次见面,他都是意气风发,即便是在西樵山上那般境地,他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落魄,他收敛了锋芒,她反倒对自己不善的态度内疚:“大半夜的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陆淼淼呀。”
“她在家里提到过的名字,也只有你。”
陈初有些不解:“什么?”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找你吗?因为陆淼淼在我面前提过的同学的名字只有你一个。她年纪小,看起来不谙世事,但谁对她好对她不好心里清楚得很。被当成朋友的,或许只有你一个吧。”
夏夜的博陵并没有随着温度的下降而沉静,从城郊往市内走,声音的分贝越发层次分明,从寂静到喧哗,从空**到繁华,像香浓的千层蛋糕。
陈初承认,陆寻那番话感动了她,聒噪的陆淼淼失踪了好几天,想想是有些不习惯,还有些担忧。
但这并不代表她要大半夜不睡觉穿着运动服和拖鞋坐在豪车里陪他满博陵地转悠。陆寻的脚似乎还没好,每到一处,他都坐在车上,让陈初与司机下去找人,陈初跑得手脚虚软,一上车就瘫在后座不肯挪动。
车已经绕了大半个博陵,购物广场,二十四小时咖啡店,酒吧街,她能想到的陆淼淼会去的地方都绕了一圈,仍旧没有见到陆淼淼的存在。陈初觉得自己像个雷达,满世界转悠,探测失踪人口的方位,只是偶尔也会失灵。
“这么晚了,陆淼淼会不会住进酒店了?”陈初猜测,“应该不可能还在外面转悠吧!”
“不可能住酒店,她没带身份证。”陆寻一锤定音。
风从半敞的窗口往里灌,吹得陈初眼睛发酸,她回过头,另一侧的陆寻仍旧盯着窗外,不放过路边的每一处景物。这个角度望去,眼下的青痕越发浓重,可在别人脸上显得憔悴的黑眼圈放在陆寻脸上一点都不违和,甚至增添了一丝诡异的美感。
陈初晃了晃脑袋,把那可怕的想法晃出去:“你不会是这几日都没睡觉吧?”
此时的陆寻显然比往常好相处,低声“嗯”了一下。陈初刻意掩藏的疑问此时被风吹得蠢蠢欲动:“我说陆……陆淼淼她小叔叔,陆淼淼怎么会失踪?她好好的怎么就失踪了,那天还去医院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陆寻在她的注视下微微撇过脸,脸上交杂着难过和懊恼:“我……我给了她一巴掌,她就离家出走了。”
“你说什么?”陈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与陆淼淼同寝不到一年,“小叔叔”这三个字听到她耳朵生茧,原本她还有些怀疑,但见过陆寻对待陆淼淼的温柔后,她完全相信陆淼淼说要去炸掉月球陆寻都会照做。他对她的宠溺简直是毫无道理毫无底线,比父母还要多出千百倍。现在陆寻却对她说,他打了陆淼淼一巴掌。
陈初完全可以理解,陆淼淼离家出走时的心境。
她还想继续追问,但看到陆寻遮掩不住的担忧与难堪,奚落与讽刺也说不出口,只是叹了口气,专心地陪着他找人。
这一找,便从深夜找到了破晓。
陈初在博陵生活了二十几年,却发现自己这些年活动的地方不过是它的一小个角落,她陪着陆寻一点点地搜寻着陆淼淼的踪迹,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地儿,最后精疲力竭地累倒在车里,也不知何时睡去。
陈初睡得并不好,刚入梦便被陆寻唤醒,可她实在睁不开眼睛,几近恳求:“你让我睡一会吧,我好困。”
“不要睡。”对方执着得很。
可是陈初没有回答,因为她的意识完全被睡神拖走了,只记得陆寻一次又一次地唤她,最后几乎是恼怒的:“你是猪吗?我这么叫,你也能睡着。”
她回答了吗?陈初也不记得了。
直到手机铃声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陈初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却摸到一处温热的皮肤,她吓了一跳,睁开眼,陆寻的面孔清晰地映入眼帘,手里还拿着她响个不停的手机。
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对方已经恶劣地评价:“你不是睡觉是打拳吧?”
刚生出的一点点好感,忽然烟消云散。
[4]
电话是唐信打来的,将陈初所剩无几的睡意全都惊走,也忘记问陆寻为何昨夜一次次将她叫醒。
他也不知是在哪打的电话,刻意压低的声音伴随着空旷的回音:“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陆淼淼?”
“对,是我室友,怎么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从唐信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猛地拔高声音。
她的话音刚落,唐信却突然停顿,好一会儿才有些为难道:“你能把她带走吗?她已经在这里好多天了,一直不肯回家。”
陈初眉头一挑,望向蹲在路边抽烟的陆寻,经过一夜的奔波他的衣服衬衫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抽烟的样子又凶又狠,像是街边穷凶极恶的小流氓。如果现在告知他陆淼淼在陌生男生家住了好几夜,指不定会被千刀万剐。
果真,去唐家的路上,陆寻一直板着脸,偶尔扫过来的目光凌厉又阴沉。
陈初被瞪了好几眼,也恼了:“你这么看着我干吗?我又不知道她去了唐信家,要知道我早带你去了,又何必陪着你在博陵兜了一夜。”
提及陆淼淼闹失踪的原因,陆寻含糊带过,所以陈初怎么也没想到,她是为了唐信。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某天在网络上看到了唐信的照片,便疯狂地被迷住,自小生活在象牙塔,喜欢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对他好,便买了大堆的礼物送到经纪公司。陆寻只知道小姑娘最近魂不守舍,还不知道她在追星,看着信用卡的账单多问了几句,又看买的都是男生的东西,怕她被骗话就说得狠了些,没想到叛逆期的小姑娘如此敏感,性情大变,因为小叔叔说了偶像几句不好的便生气了,与他顶嘴,甚至吵架,陆寻最后控制不住地打了她一巴掌。
于是,她便离家出走了。
陆寻也一定没想到,引发自己与小侄女矛盾的导火线会是自家公司旗下的模特。他更是无法想象,娇生惯养的陆小公主离家出走后竟是躲在了城西的安置小区,还住了好几天。
安置小区的路灯常年不亮,楼道堆满了废弃的锅碗盆瓢和泛着臭味的垃圾,老鼠蟑螂嚣张地四处流窜,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又热得像蒸笼。这些年,陈初不是没想过劝唐乐搬家,但想到他们的处境,觉得自己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车子越往里开,陆寻的眉头皱得越紧,看陈初的眼神几乎可以用凶狠来形容。
她也不搭理他,径自往楼道走,在心里默念了几秒,果然听见车门开了又关,嫌弃的声音随之响起:“到底在几楼?”
陈初刚上楼,便听到陆淼淼的声音:“我不走,我没有家,我哪里也不去。我留在你们这里好不好?我打扫卫生抵房租。”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虽是命令的句式,但唐乐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温柔的劝慰,手轻轻地摸着陆淼淼的头。
陈初还没来得及开门,身后的陆寻已经抢先拉开防盗门冲进去,原先走路似乎还不利索,这会动作却流畅得很,狠狠地将陆淼淼从唐乐身上扯开:“你对她做了什么?我警告你离她远点!”
唐乐僵着身子站在那里有些尴尬,看了看陈初,耸耸肩,倒是陆淼淼尖叫了起来:“小叔叔你干什么推人!是唐姐姐收留我的,你为什么这么凶!”
屋子里光线昏暗,唐乐打扮中性,加上陆寻又急又气,这会儿才发现唐乐是个女孩,但要他道歉明显不可能,手讪讪往回收。
“你是她的家人?那正好,把小姑娘带回家吧。”唐乐淡淡地说。
“我不走。Aaron,我不走!陈初,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认识Aaron?”
陈初还在想着Aaron是谁,便见陆淼淼挣脱了陆寻的束缚,转向房门口的唐信,也不知唐信在那站了多久,冷淡地躲开陆淼淼伸过来的手,目光却看向陈初,似乎在问陆寻为什么会出现。
才多久没见,唐信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材挺拔健美,加上俊朗的五官,纵然此时面无表情有些冷漠也令人沉迷。
“你回去吧。”他甚至没看陆淼淼。
“我不走,我说了不回去。”
但陆淼淼的反对明显无效,陆寻三两步上前单手就制服了小侄女,他打量着唐信,挑了挑眉:“Aaron?唐信?盛娱今年刚签约的模特?黄苏子手下的?”
唐信看着自己的老板,态度不卑不亢:“是的,陆先生。”
“麻烦你以后离陆淼淼远一些,否则我会让你后悔。你踏入盛娱的第一天应该就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不会成功的。”
陆寻的身高不及唐信,可站在他面前,气场立分高下。
他的话明显夹着恶意揣度和威胁,唐信的拳头紧了又松,却是什么话都没说。按捺不住的人是唐乐,如果说陆淼淼是陆寻的底线,那么唐信一定是唐乐的软肋,陆寻对她凶没关系,但她却见不得他这样说自己的弟弟:“陆先生是吧,与其叫我弟弟离你家孩子远点,还不如看好你家孩子。是她潜伏在盛娱附近,跟踪我弟弟回家的,原本我们没打算让她住下,但她不肯说自己名字,说自己没有钱和身份证,我们总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吧。好几天了,她才透露自己的名字,我想起陈初的室友好像叫这个名字,才让唐信偷偷给她打了电话。”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欲擒故纵?”
唐乐忍不住冷笑:“我说陆先生,你该不会是有被害妄想症吧!”
陈初不得不承认,唐乐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她却没有出声支援。若是往常,无论唐乐是与非,她都会义无反顾地与她站在同一个阵线联盟,可现在,她却冷冷地看着她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置身事外。
自她见过唐乐与贝思远私底下的争执,却又试探不出原因之后,陈初心底对唐乐多少有了抵触。每每见她,都忍不住一遍遍在心底猜测:她到底有什么瞒着我。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她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会伤害自己,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
所以,她对着唐乐总是这样奇怪的忽冷忽热的态度。
她无法摈弃,却也无法再靠近,两人之间隔着茫茫的海雾,不知道前方究竟是鲜花,还是荆棘。
那是她的朋友啊,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曾经她觉得无论什么都无法将她们分开,能共富贵,也能同患难,能为对方不顾一切倾尽所有。
可现在,她却开始怀疑了。
[5]
那天陆淼淼还是被陆寻带走了,虽然她又哭又闹,大呼小叫,最终还是抗议无效。
陈初原本对陆寻印象便差,因为此事更是一落千丈。因为他将陆淼淼带走的同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她遗忘在了唐家,典型的过河拆桥。
她一夜没睡,精神崩溃,早上又有专业课,还得赶回学校。
唐乐见她神情恍惚,不放心:“我送你回学校吧,你这样子我不放心。”
“不要。”陈初当即反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冷硬。
唐乐面部表情并没什么变化,但眼睛却有波澜起伏,只是陈初并没有看到。唐乐看着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把弄手机的陈初,想要说什么,却听见弟弟的声音:“反正我早上没什么事,不用回公司,我送你回校。”
这一次陈初没有拒绝,一个人也好,唐信送也罢,反正只要不是唐乐便好。
她现在,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地和她单独在一起,她怕一不小心就控制不好自己,责问她为什么对自己隐瞒和欺骗,又怕自己把握不好尺度,会伤害她。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唐乐会承认吗?她会怎么说,又会怎么做呢?
陈初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在唐信身后,他走的却不是回校的方向。
“不是回学校吗?”
“你吃饭了吗?我是说,早餐。”
陈初摇摇头。
“那吃完早餐再回去。”
安置小区附近大多是大排档和苍蝇小馆,但有家牛肉面却异常美味。陈初一直记得,唐乐频繁地搬家后终于安定下来的那天她来看她,踏入这脏乱的环境之后她便开始心酸难过,从前住在高档洋楼的唐家竟落魄到如此境地。
唐乐却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别的情绪,只是带她在附近吃了牛肉面,拥挤油腻的小馆子挤满了人,坐在几乎与身后的客人背贴背的位子上,唐乐十分豁达,陈初却坐如针毡,若不是怕伤到唐乐她几乎要立即走人。
最后宽慰她的是那碗牛肉面,唐乐把她碗里的香菜挑到自己碗中,又把牛肉都拨了过去:“比学校门口那家好吃多了,你看,搬到这里也不是没有好处。”她的语气轻松,小心翼翼地宽慰她,仿佛落魄的是自己,而非唐乐。
此后,她每次来唐乐家,都要拉着她去吃一碗牛肉面。
白胖的面条,软烂的牛肉,配上辣椒红油,汤上漂浮着翠绿的香菜。
时隔多年,汤汁还是一如既往的浓郁,热气腾腾,陈初低头喝汤,眼泪却突然砸在了碗里。
她手忙脚乱去擦,唐信以为她被烫到,急忙拿纸巾去帮她擦脸:“小心一些,很烫的。”
陈初怕被他察觉异常,急忙躲开,唐信的手尴尬地在半空停留了一会,才讪讪地收回。
面馆阴暗狭隘,位置又小,唐信手长脚长置身其中显得有些可笑,一点都不像一个模特,他却毫不在乎,似乎也没察觉身后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指指点点的议论。
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直到唐信送陈初回学校,她才真正意识到唐信有多红。
原本以为唐信加入盛娱只是为了谋生,与那些偶尔拍拍杂志硬照和平面广告的小模特没有区别。她没有想到的是,致使唐信爆红的并非那几组杂志照片,而是一个曾经喜欢他的女孩子分享到网络上的偷拍他的照片,随即有人扒出了他是盛娱新签约的模特。
起初她与唐信走在一起时不时有人回头望过来她也没觉得奇怪,毕竟唐信长相帅气,身材挺拔,收获爱慕的目光是常有的事,她和唐乐走在一起都时常被粉红泡泡淹没,更别说唐信了。进了校门,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深,先是有人跑过来问他是不是Aaron,想要合影,然后便有三三两两的女生围过来拍照和要签名,到最后,陈初已经被挤到了一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孩围住了唐信。
“Aaron我好喜欢你呀。”
“Aaron你怎么会来这里?”
“那个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吗?网上不是说你没有女朋友吗?”
唐信似乎也没遇见过这种状况,手足无措地被女孩们挤在中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红着脸应对。
陈初看着他,阴沉了几天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无论他是Aaron,还是唐信,在她心中,他还是那个腼腆可爱的男生,会红着脸叫她“初姐姐”,会因为自己被父亲抛弃而难过哭泣,会为了姐姐被欺负而与人拼命。
这会儿,他终于挣脱了人群,拔腿就跑。
跑了没多久,似乎才想起没和她告别匆匆忙忙地回头,阳光下,他深邃的眉眼越发养眼:“陈初,我先回去了,再见。”
“再见。”
陈初猛然才想起,他似乎好久没有叫自己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