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02年的冬雪夜
徽省的夏季燥热不已。
哪怕是在高铁上,大功率的中央空调奋力吐出凉风,可乘客呼吸吐出的二氧化碳,依旧带来许多热意。楚淮在自己的坐椅上,望着那些乘客额头与脖颈间沁出的汗水,不知为何,他忽地感觉整列高铁就像一座农田。
有一块块方格状的天空、黑白交杂的云。太阳有很多,一颗颗无规则排序着,散发着光芒。从方格天空中吹出来的风很凉快,打着旋飘啊飘,被每个扎根在地上的麦苗吸进去,呼出来就变成了很难形容的气息。
然后麦子也就能说话行走了。
他们艰难摇摆着前行,模样各不相同,有的努力向上长,想要触摸到天空,接受更多的阳光照射;有的横向发展,结出丰硕的麦穗。
麦秸秆上也都挂着很多东西,五颜六色,唯一共通的是,每一颗小麦身上都黏着一块小小的屏幕。麦子们就依靠着屏幕大声呼喊,希望得到远方的回应。
“喂!”有麦子在大声喊,“这里信号不好,我听不清。”
也有麦与麦在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楚淮看到他们打着欢快的拍子,扭动着麦穗,唱着属于麦子的歌谣,有些周围的麦子能听懂,也会跟着轻声哼唱。
楚淮看向窗外。
如同农田般的列车驶过城镇、山野、农田、河流……他似乎明白了自己闻到的那种味道,是树,是玉米,是小麦,是路边的杂草,是地上的黄土,是沟渠中的水。
看着看着,楚淮忽然噗呲一声笑出来。
“你怎么了?笑什么?”身边的妙龄女人疑惑,好奇询问。
“你看他们像不像麦子,而这里……”楚淮张开怀抱,笑着说道:“像是一块农田。”
“麦子?”女人看着周围的动车和乘客,实在联想不到麦子和农田的画面,但也不愿回答的太过无趣,于是就笑着说道:“那我们也是麦子吗?”
“我是,但你不是。”楚淮将手搭在女人肩膀上,“我是麦地里一棵向下扎根的麦子,你是天上的皎皎月色,对我很重要很重要。”
“就你嘴甜,净会说好听的。”
女子以为楚淮是在说些好听的情话,脸色有些微红。
“爸爸,那我是什么?奶奶又是什么?”
女子怀中的小女孩好奇地追问。
“你当然是爸爸麦穗上结下来的小麦穗呀,至于奶奶啊……奶奶是水,是爸爸过去二十年间,不断从中汲取并赖以生存的养分。”
楚淮刮了刮孩子的鼻梁,满脸宠溺地答道。
“好耶好耶,爸爸是麦子妈妈是月亮,我是小麦穗,奶奶是水!”
女儿拍手大笑,很是开心。
看着女儿笑起来,妻子也笑了起来。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笑了,楚淮自然也就跟着大笑起来,然后他就想起了女儿的奶奶,他的母亲。
其实在楚淮看来。
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一颗麦子,一颗生长了二十八年的麦子。
而母亲,不像是水,更应该是田地里的泥土,是麦子赖以扎根的田垄。
母亲的这块土地并不肥沃,甚至称得上贫瘠,但却给楚淮在过去的岁月中,极尽一切的滋养。
在他过去二十八年的生长中,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中间的分割线,就是在二十年前。在那之前,他如一颗散落在地上的种子,忍受风吹寒蚀。而在那之后,泥土覆盖上来,带来了水与养分。
他努力地向下扎根,从泥土中汲取养分,感受大地的厚重与宽广,最终破土而出,结出丰硕的麦穗。
……
2002年,颍州曲水县,距离除夕尚且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数九寒冬,天上飘着鹅毛般的大雪,黯淡的月色照耀下,大地上是一层层如银光般闪耀的厚厚积雪,如同棉被一般披在广袤的原野、瓦片、树叶以及青青的麦苗上。
娃蛋蹲在门口,用力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尽管他已经将全身所有的衣服尽可能掖起来,可冷风就像是有眼儿似得,从缝隙中钻进来。娃蛋被冻得鼻涕拉下来老长,但却浑然不觉,只是贴在墙角,仔细听着屋内传来的声响。
有男人的怒吼,女人的指责,无助的哭泣和桌椅碰撞以及碗筷砸落地面时发出的碎裂声。
娃蛋只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楚淮,但在关营村除了他娘外,从没人喊过他的大名。农村人信奉贱名好养活,而娃蛋是这片皖北乃至中原地区所有长辈对小孩的统一称呼,代表着对孩子的宠爱,以及希望孩子生命力顽强、容易长大的愿望。
娃蛋今年七岁半,快要到了上学的年纪。其他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鸡飞狗跳,人嫌狗厌的阶段,村子里同样年龄的孩子整日呼来喝去,上树掏鸟,下河抓鳖,走到哪都招来一地鸡毛。
可娃蛋不同。他虽然也去偷鸡摸狗,但只在同伴招呼的时候才会去,更多的时间,自己一个人时,宁愿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小麦、躺在院子里看瓦片屋檐下的喜鹊筑巢,一看就是一下午,不哭也不闹。
据说娃蛋刚生下来时,也是安安静静,接生的护士吓坏了,在屁股上捏了一把,娃蛋这才嘴一撇,嚎啕哭了两声,然后就闭上了嘴巴。
从产房里抱出来后,有个腌臜老婆婆只看了一眼就啧啧称奇,说这孩子心思重,铁石心肠,以后要是不好好养,说不定长大了谁也不亲。
娃蛋的奶奶听了这话当时很不高兴,站在镇卫生所叉着腰指着腌臜老婆婆骂街了好半晌才罢休,她可不愿意在又得一个孙子的大好日子里,听见这么不吉利的话。
然而奇怪的是。
随着娃蛋一年年长大,性格确实比较安静,和同年龄的小孩明显不同。娃蛋奶奶开始神神叨叨起来,找了好多‘大仙’‘神婆’算命,可测出的结果都是心思重未来不亲奶奶,连带着娃蛋娘也没幸免,得出个命薄克夫的结果。
这下好了。
若只是娃蛋那倒还罢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哪怕长大了不亲,还有这份血缘关系在。可娃蛋娘竟然命薄克夫,这可就关切到他儿子的安全了,乡下人本来就对这种事讳莫如深,娃蛋奶奶深信不疑,立刻就变了脸色。
原本对娃蛋还疼爱有加,对娃蛋娘还颇有照顾,立刻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不仅经常指摘娃蛋娘,对娃蛋也不喜欢了,甚至还背地里撺掇着让娃蛋爹离婚再娶。
娃蛋娘性子强,岂能容忍,于是矛盾就此爆发。
而像屋子里这样的争吵打骂,娃蛋已经见得多了。
最初时还只是爹一个人喝醉了打骂母亲,后来因为母亲反抗,奶奶和一群叔伯兄弟都会前来拳打脚踢。娃蛋不止一次地看到,母亲脸上和胳膊上的淤青。
娃蛋很想帮母亲,但每次爹妈吵架,都会紧闭房门,不让他进去。
所以他只能蹲在墙角,将这些事情都牢牢地记下来。
“楚勇,你就是个丧良心的,出轨就算了,还和你兄弟一起打我,挨千刀遭雷劈,我要和你离婚!”
随着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尖叫,紧闭的房门豁然洞开,透出里面的橘黄光亮,照耀在白花花的雪地上。
娃蛋娘就迎着橘黄色的光亮,一手抱着嚎啕大哭的妹妹,气冲冲走出来。
“离婚?麦穗你反了天了,居然还敢跟老子提离婚,我打不死你!”
紧随其后的,是浑身酒气的爹,他指着母亲麦穗,满脸狰狞地喊道:“今天你敢踏出这个家门,以后就永远都不要回来!”
母亲没理,径直走到门口,看到蹲在地上的娃蛋,一把牵起来。
“娃蛋,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爸?”
母亲问道。
娃蛋看了看站在眼前的母亲,借着黯淡的月色,隐约能看到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的泪水。他又看了看余怒未消的爹,以及站在爹身边,满脸横气的奶奶,还有那一群叔叔伯伯。
他们站在门口,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他们背后,在娃蛋的眼中,就像是一群狰狞的鬼,散发着令人胆彻的寒意,比隆冬夜还要让人冷。
“妈,我跟你走。”娃蛋主动牵起了母亲的手,回答道。
母亲一言不发,拽着娃蛋就朝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
“麦穗,你敢!”
娃蛋爸看着母亲真的带着孩子走,如此坚决的姿态,令他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热气上涌,心里生出一股耻辱,脸色变得通红起来。
他没想到。
麦穗居然要跟他离婚。
一个女人,居然主动跟他离婚,她怎么能?又怎么敢?!
在关营村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要是传出去,他楚勇的脸面,以后还往哪搁?
“麦穗,今天你要是敢离开关营,以后就别再回来,不然老子非要打死你!”娃蛋爸气得跳脚。
娃蛋奶拉住儿子,冷声道:“让她走!一个薄命克夫的女人,生下来的儿子也是祸害,我看以后也是吃牢饭的料,让她走,最好走远点死外边,可别害了我儿子!”
她早就看麦穗不顺眼,眼见着这女人自己走了,甚至还带走了不喜欢的孙子,正好得偿所愿,心里说不清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