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献策

邓元觉拉着西门空虚跑出来,也不进什么大酒楼,找了家路边的熟食摊就坐下。

吃的也不讲究,有肉就成,从卤牛肉到狗肉煲,量大管饱。还专门给小和尚留了只鸡腿。

两人喝酒吃肉,聊天打屁,越说越投缘。

这让西门空虚仿佛找回了以前在工地上和工友们撸串吹啤的快乐。

酒不知过了多少巡,西门空虚用袖子抹抹嘴角的油,问道:

“邓老哥,这扬州城真的有那么多流民吗?”

邓元觉叹了一口带着酒味的粗气:

“你在这城中当然看不见几个,那是因为进城就要收过门钱。能进来讨食的,都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

到城门外走一圈,你会看到城墙边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就跟发大水时爬上河堤的耗子一样。一个个活得不像个人样,死了连张草席都没有。”

西门空虚放下酒杯:

“这两年虽然说不上风调雨顺,但也没什么大旱大涝。怎么会变成这样?”

邓元觉指指摊位外面熙来攘往的大街:

“你以为这扬州城的繁华是怎么来的?”

说着,一巴掌拍在桌上,

“都是流民们的血肉滋养出来的!

一户农家,一年到头忙活下来,打的粮食交完朝廷的租税,还有衙役的差钱,还有各种富家大户转嫁过来的摊派,剩下的口粮不够三五个月。就算掺杂些糠、麸皮、野菜,也熬不到来年开镰。

然后呢?然后就只能卖地卖人。从耕读之家变成佃佣之人,由佃佣之人变成流民饿殍。

而他们的地,他们的人,他们的骨血,全都被这些大城、大官、大商给吸得一干二净!

这大武朝表面繁花着锦,底下却是民不举子。

这他娘的就是个吃人的朝廷!

这他娘的就是个吃人的世道!”

西门空虚想起桥上乞讨的姐弟,想起添香阁的一掷千金,想起红袖的童年故事......心里头堵得实在难受。

以前看书,总是醉心于主角的扮猪吃老虎,装逼开挂打脸,或是追逐于后宫团的莺莺燕燕,争宠吃醋。如今人在书中,才真正感受到这份实实在在的悲凉。

小吃摊的老板过来收拾被拍翻的酒肉,连连劝道“莫谈国事”,但也同样叹了口气:

“别说那些种地的了,就连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还不是三天两头交这个税捐那个钱?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一家五口也得去城外蹲墙根了。”

西门空虚安慰了他两句,想了想,对邓元觉道:

“邓大哥,你们这样救济法,哪里是个头啊?”

邓元觉两手一摊:

“那有啥法子?只好救得一个是一个,救得一时是一时喽。”

“我有个想法。”

西门空虚斟酌一下表达,然后说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帮助到流民们自食其力才是根本。

如今的问题是土地已经都被兼并掉了,流民们无法通过种地来养活自己。那么,我们就得替他们找一条新的出路。”

邓元觉压低声音:

“你的意思是吃大户?”

西门空虚哭笑不得:

你还是回去当土匪吧,当和尚实在是浪费了......

“是工业。准确地讲,是劳动力密集的手工业。”

西门空虚解释道,

“只有工业,才能容纳这样多的无地人口。也只有工业,才能填饱这么多的无地人口。”

他把后世的一些农业转工业的时代背景、基础知识用尽可能简单的话介绍给邓元觉。

可大和尚越听眉头越皱,一颗光头都快挠破皮了。

最后,又一巴掌拍在桌上。往西门空虚一指:

“掌柜,他买单。”

然后把他一把扯起,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西门空虚就跟被绑架了的一样,被拽着一路小跑出了城门。

小和尚骑在马背上,和大宝分享打包的鸡腿。天知道为什么一只马会喜欢吃鸡腿。

到了城外,沿着城墙转了大半圈,终于在一家施粥的草棚底下见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那人高高瘦瘦,目光矍铄,留着三缕青须,像极了个教书先生。

“在下王寅。”

他介绍着自己,不卑不亢。

“王兄,这位西门兄弟有个好法子能帮到我们,你来听听。”

邓元觉热情地说道。

“是吗?那便请稍等我片刻。”

王寅没上演什么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之类礼贤下士的戏码,只是让他们先自由活动一下,等他办完事再说。

说着,他便转过身去,继续给排着队的流民们看病施针。

邓元觉有些生气,想上前说些什么,被西门空虚一把拉住。

西门空虚大度地笑道:

“不急。反正刚吃饱,先逛逛消消食。”

说着,两人便在这流民营里转悠起来。

现在刚到中秋,天气开始转凉。数百上千的无家可归之人猥集在冰冷的城墙边上,但却不见慌乱。

转了一圈下来,感觉四处井井条条。用树枝和干草搭建起来的草棚,能够为流民抵御晚上的风寒;冒着烟和米香的粥棚前排队有序;有人专门从河里打来干净的食水;排泄场所也被单独规划出来......甚至还能看到嬉戏打闹的孩童。

西门空虚对邓元觉道:

“你的这位王大哥真是了不起啊!要是去做将军的话,绝对能成为一代名将。”

邓元觉还没来得及接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公子谬赞了。”

回过头,只见王寅带着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

那女孩见着西门空虚,红着脸笑道:

“瓶儿再次谢过西门公子。”

“你是......”

西门空虚犹豫片刻,这才认出眼前这个水灵漂亮的小丫头是那天在桥上找他讨钱的小脏猫。

王寅也笑道:

“我已经收了瓶儿做义女。这句多谢也该我来说。”

西门空虚连连摆手谦让。

看到当日可怜巴巴的两姐弟,如今都有了好归宿,他心头也是一甜。

三人也不讲究,在旁边找了块大石坐下,便聊了起来。

邓元觉让西门空虚把之前讲的东西再复述一遍。

王寅听着,眼睛越发明亮,但嘴上却不置可否。

他等西门空虚讲完,然后思索了片刻,问道:

“西门公子所说的利用工业吸收失地人口一策,是否能从根本上解决流民遍野的现状?”

西门空虚摇摇头:

“不以消费为目的的生产都是耍流氓。现在的工业生产其实寄生在少数繁华的大城市上,是没办法形成更大规模的。

大武归根结底还是个农耕社会,工业生产只能聊以补济。既没有做大的基础,也会受到土地食利阶级的阻挠和镇压。”

王寅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看来还是根子上坏了啊……”

但转而便是释怀一笑,朝西门空虚拱手谢道:

“听君一言,如醍醐灌顶。虽然公子所说的,王某只是一知半解,但已有了些可行的法子。

我义兄在歙州有座漆园,正愁做大缺人手。远是远了些,但总归是个落脚安家的去处。

只是……这漆器生产出来,销往何处才能换回足够的米粮呢?”

西门空虚把手递过去:

“黑风岭欢迎你。”

“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就连还在挠头的邓元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完正事,三人转为谈天说地。聊着聊着,西门空虚便大吐苦水,说起自己在添香阁被坑的糗事。

王寅听完,笑得更欢,拍着他的肩头担保道:

“西门老弟,这事放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