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求娶婚书
那一年魏忌十七岁,眉眼间有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清贵气息。因为对弈输了,脸颊有些发红。
他同她谈梦想,谈家园,谈合纵连横牵制大国保全小国,谈民安乐、兵戈锈。
她抬头看他,觉得这个少年英姿焕发气宇轩昂。
相处三个月,她跟在他身后,欣赏他、崇拜他、信任他。
后来祸从天降,他背着她逃出洛阳城,她在他背上哭啊哭,泪水湿透了他白色的锦衣。
他说:“姜禾,快走,走了才能活命。”
魏国通往齐国千里迢迢的路上,他们同甘共苦相依为命。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能回到洛阳城救出父亲,也从未想过,别人把他放在她复仇的道路上,像一颗精心摆放的拦路石。
魏忌也没有想到,他同姜禾的婚事,会被这样宣告天下。
不该是这样的。
虽然魏忌知道王兄已经命使团把婚书送往齐国,但他一直以为齐国的动作不会那么快。
姜禾身份特殊,就算齐国从雍国离开的使团已经回去,也必定会再次去信,确定赵政的确把姜禾休弃,才能同意魏国的求娶。
而到那个时候,姜禾的父亲已经救出来,他也能安心同姜禾谈谈。
谈风花雪月,谈举案齐眉。
他们水到渠成,婚书也回来了,只需择日完婚便好。
可魏忌没想到婚书回来得这么快,快得像是他在设计阻拦姜禾的复仇。
大殿之上,魏忌眼神躲闪地回视姜禾,解释道:“小禾,事情是这样的,我……”
“魏公子不必说了。”
姜禾脸上并无愠怒。
片刻的惊讶后,她很快恢复了如常的神色。
如常,却又冷淡得让人心凉。
“这一定是魏王的主意。”姜禾转身看向御案。
魏王冷哼一声,愤愤道:“是又怎样?国命难违,你既然要嫁入我魏国王室,又岂能耍弄阴谋诡计灭我魏国?你将自己置于何处,将你齐国颜面置于何处?”
出嫁从夫,若行恶事于夫家不利,罪该万死。
面如土色的魏国大臣这才稍稍喘过一口气。
若姜禾只是寻常女子,大可以抗婚。但既为一国公主,婚事便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强娶姜禾的法子虽然阴险,但总好过灭国。
“原来如此,”姜禾施施然前行两步,淡淡道,“却不知齐国使团来的是谁,婚书在何处?”
不管来的是谁,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抗婚,什么是大逆不道吧。
为筹谋得当暗自得意的龙阳君立刻对门外道:“宣齐国使团觐见。”
一国使团到访,殿内众人连忙准备。
魏王正襟危坐,龙阳君也率大臣安坐蒲团。
一些人擦干额头的汗珠,一些人整理衣襟革带,更多的人勉强摆出肃然却又亲和的面容,以免在此时露怯。
唱喏声传过,齐国使团迈入大殿。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紫色织文窄袖深衣、束发高冠的少年男子。他有些胖,行走间像一堵推来的肉墙,腰间勉强挂住的墨色锦带上,系着一串刀币。少年行走似暖风,刀币碰撞如铃铛。
他走进大殿,对魏国国君施礼。
“赐座。”魏王含笑道。
姜贲跟随引路内侍跪坐,然后努力抬头寻找姜禾。待他在大殿侧面找到要找的人,不由得更兴奋起来。
姜贲低头看看自己,再伸展阔袖,满脸激动。
姐姐,快看我穿对了没?这次不打了吧?
姜禾对他笑了笑,唇角微动,虽未出声,却像是在说:“是你啊。”
是你这个机灵的小弟弟啊。
那本姐姐也会当场翻脸的哦。
“姜公子,”姜贲刚刚落座,龙阳君便开口道,“听说你带来了我魏国求娶安国公主的婚书,不知能否取出,供诸位大臣一观,与本君等同喜。”
“带来了。”姜贲收起浮夸的表情,严肃起来。
魏国大臣齐齐看向他,便见姜贲珍而重之地从身后使臣手中接过一个两尺长的木匣。
他把木匣打开,取出里面红面黄芯的锦书,却并未送呈魏王验看,而是轻轻展开,放在桌案上。
在魏国大臣翘首以盼中,姜贲又取出一块黑色的砚台,转头问:“有水吗?”
不明所以的魏国内侍连忙送上一杯温水,姜贲小心翼翼倒了两滴水在砚台上,便开始磨墨。
“姜公子?”神情急切的龙阳君已经忍不住开口催促。
“别急。”姜贲却仍旧慢条斯理地磨着。
一圈,两圈,磨啊磨,磨完了墨,他又取出一根毛笔。
蘸满墨汁,举到空中试了试墨色,姜贲这才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魏王道:“可以开始写了。”
满座皆惊,有几个不顾礼仪的大臣忍不住起身探头细看,果然便见姜贲面前摊开的婚书上干干净净,除了盖上了红色的齐国印鉴,一个字都没有。
合着你是要现写啊!
这是什么鬼路数?!
“姜公子此言何意?”起身上前的龙阳君忍不住道。
姜贲正色道:“婚姻大事,马虎不得。姐姐安国公主并非父王嫡生,虽然宗正府记录有她的年庚,但总怕错了。父王便让本公子前来,当面问一问姐姐,生在何时,闺中可有别名,以免写错。”
原来是这样。
龙阳君面色稍缓。
也就是说齐王答应了婚事,只是婚书让姜贲来写。
一国公子亲至洛阳书写呈送婚书,也算给足了魏国颜面。
想到此处,他看向姜禾。
想不到吧,你穷尽本事陷我魏国于困境,但区区一纸婚书,就可以困住你了。
姜贲同样看向姜禾。
“姐姐,”他神情恭敬朗声道,“请问你姓甚名谁,生辰几时,想要嫁给谁?”
姓甚名谁……
生辰几何……
想要嫁给谁……
这不是在询问年庚,这是在询问,你嫁不嫁。
齐国哪里是做主让姜禾嫁入魏国,齐国是,一切都听姜禾的!
殿内群情鼎沸,再次乱成了一锅粥。
姜禾抿唇笑了。
薄薄的笑容在她脸上散开,可更浓的郁结难过也散开。
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回答嫁不嫁给魏忌吗?
答嫁给他,则没有理由再对魏王兴师问罪。
答不嫁,则伤了魏忌清高纯净的自尊心。
姜禾微微垂头不语,而魏忌迈前一步道:“不必答了。”
他不会让自己同赵政一样,用胁迫的方式,把她困在身边。
魏忌对魏王拱手,神情中杂糅着孤高和清冷,动作仿佛流云轻风,自在飘摇,声音沉着又恭谨,扬声道:“就让臣弟写信给赵燕韩楚四国,以期退兵。只要他们还未打过来,便有机会劝退。”
接下来就是他们君臣相商的时候了。
就像魏国上将军芒卯所说,韩国不足为惧,赵国可用联姻的情意说服,燕国长途跋涉,必然会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至于楚国,芒卯虽然没有明说,但若愿意割舍楚国垂涎的大梁等地,或许战事可平。
姜禾任他们君臣在屏风后商议,她缓缓走近姜贲,跪坐在他身边。
“姐姐饮茶。”姜贲亲自奉上茶水,姜禾抿了一口,低头看那张空无一字的婚书。
“不会是齐王的意思吧?”她低声道。
姜贲笑眯眯地点头:“父王的意思就是盼着齐国好,这样,齐国才能好。”
姐姐你虽然花容月貌打扮得跟仙女一样,但我也知道你杀人不眨眼的能力啊,更何况雍国国君也能为你杀人不眨眼,你俩加起来,谁敢惹啊。
莫说是逼迫你嫁人,就算是逼迫你多吃一口茶,恐怕都要小命不保。
生于乱世,若没有这个眼力见,为弟我真是白活了。
那大巴掌有多疼我还记得呢。记性好。
姜禾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他道:“你喜欢吃梨吗?”
“喜欢。”
“我那里有。”
“我跟着姐走。”
姐弟俩这便准备离开,可正在此时,殿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有内侍滚进来,报道:“禀陛下,雍王赵政亲率兵马五十万,攻破河中府,犯我国境!”
河中府是雍国和魏国接壤之处的小镇。
黄河在此处转弯,由北向南转为由西向东。
宽阔的河水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雍国东进的兵马。即便强渡黄河,日常若想攻破河中府,也很艰难。
但好在苏渝带领的郎中令军和卫尉军早就已经潜入魏国。
黄河滔滔东流,烟尘散尽,苏渝抬眼看远处潮水般撤退的魏国军队,展颜笑了。
“这便是陛下说的,回一半!”
不远处,雍国国君肃然看向插满雍国旗帜的城墙,寒声道:“发公文给赵、韩、燕、楚四国,就说我雍国已攻占河中府。先到先得,看谁能踏破洛阳城。”
他的确因为修渠变得捉襟见肘,但派出五万兵马,扬言说是五十万,还是能攻破河中府,吓一吓魏国,催促一下其余几国兵将的。
若魏国不能令那女人满意,你们得不到兵法,千里迢迢而来,不能空着手回去啊。
“欺负人家一个瞎老头,算什么本事?”赵政自言自语道,“有本事,来试试我大雍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