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糕点

“无可用之兵可用之民。”

韩安两眼放光,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如此毒辣的计谋,是怎么样的。

用毒吗?把雍国臣民杀尽吗?是不是要把毒投入水中?

想办法让楚国进攻雍国吗?如今能同雍国抗衡的,只有楚国了。

魏忌眉目清朗的脸含着笑意,从衣袖中取出一片薄薄的丝帛。

其上弯弯绕绕,绘的似乎是山水图纹。

“这是?”韩安大失所望。

一块布能有什么用?

他不明就里地盯着那片丝帛看。

“这是雍国水文,若国君想要得数年安宁,非此不可。”

魏忌一只手摩挲着衣襟边缘,一只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敲在丝帛正中,胸有成竹道:“请国君记牢。”

韩安凝神屏息听着魏忌的解释,前殿的歌舞声渐渐遥不可闻。

他的神情从怀疑再到惊讶继而豁然开朗,最终忍不住拍案而起,在殿内快速踱着步子。

“此计甚妙!”

“这不是诡计,这是阳谋!纵使雍国国君识破,也不会把我韩国怎样。”

“只要看到了这个,他非得入瓮不可!”

“赵政,赵政!他们都说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偏偏你又阴险狡诈歹毒狠辣,贪心不足与邻为敌。但你却不知道,世间有魏国公子!”

有魏公子,他可以阻挡你的道路,杀灭你的锐气,挫败你的图谋,安定六国天下!

因为激动,韩安涨红着脸,把那片丝帛托在手中,絮絮叨叨感叹不已。

而魏忌已经站起身。

他对韩安点头算作拜别,抬步向外走去。

幽暗的宫殿里似乎有一条浑身雪白的神龙,飘忽却又果决地向外游去。日光使他鳞甲生辉,秋风吹起他的额发如水波蔓延。

魏忌的身影没入鳞次栉比的宫殿群楼中,消失不见了。

无人能挡他来,也无人能挡他走。

自从韦相国被禁足在府中,送呈赵政御案前的奏折便多了起来。

虽然腿伤令他疼痛难忍,夜里常常只能睡着两个多时辰,但赵政还是勤于公务,未敢有怠。

魏国使团遇刺的事已有七日,在中尉军的接引下,使团也已在使馆下榻。

中尉军同魏国使团一起寻找魏忌,却还没有找到。

昨日卫尉军统帅苏渝来报,说魏国国君对弟弟遇刺失踪的事非常关切。魏国边境隐隐有调配粮草的痕迹,几位上将军也奉诏回京。

看来因为这个了不起的弟弟,魏国国君真有可能同雍国开战。

赵政翻看着文书,眼中露出一抹冷峭的光。

此时有小内侍在殿外示意,李温舟抬脚出去询问,回来后躬身请示道:“奉常大人求见。”

“不见。”赵政摇头。

李温舟退后几步转身,赵政又添了一句:“传孤的旨意,若再有敢为相国说情者,笞刑两百。”

笞刑就是以竹板、木板等责打犯罪人的身体。虽不算重,但若打两百下,也会要了这些文臣的命。

李温舟面有凛色退下,回来又请示道:“廷尉大人求见。”

看来这位不是来给相国求情的。

“不见,孤没空。”

赵政丢下一卷竹简,再拿起另一卷。

“王后殿下求见。”李温舟又道。

赵政翻动竹简的手停下,眯眼抬头,疑惑道:“她……有事吗?”

自从那夜姜禾回答说要嫁给给她写信的那个人,似乎有些事变了。

看得到她时,赵政忍不住想要奚落逗弄她。

可一旦晨起后上朝处理政事,赵政便总觉得有些焦躁。

有时候被接连不断讨论政事的大臣拖住无法回宫,赵政便不仅仅是焦躁,还忍不住想要发怒。

今日他原想早些处理完这些政事,好赶上止阳宫的晚膳。

姜禾是从不等他用膳的,有时候赵政饥肠辘辘回去,虽然御膳还有许多,但姜禾已经吃饱出去溜达了。

如今宫里人人都知道,国君新娶的王后喜欢散步,每日带着合宫上下的婢女内侍在宫中闲逛。

摘果子揪花驱赶野猫,甚至拔出宫殿檐角的金质瑞兽换成铜的,无恶不作。

却不知为何今日才到申时,姜禾竟来“求见”了。

外面天阴,赵政不能去确认一下日出的方向。

但他很确定,姜禾不太寻常。

李温舟见赵政脸上眨眼间已掠过惊讶、疑惑、揣测、傲慢以及压制着喜悦的神情,便打好腹稿,温声回答道:“王后殿下今日亲自下厨,做了三样糕点,想带来给陛下尝尝。”

糕点,尝尝……

赵政微微张口,旋即低头掩饰惊愕的神情,打开一卷奏折,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难得王后有心。”

姜禾走进大殿时,赵政仍然在专注地批阅奏折。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宣德殿。

雍国虽无“后宫不可干政”的禁令,但由于姜禾对雍国的政务不感兴趣,白日里也不想多见到赵政,故而从未来过。

自从魏忌出事,她苦于无法得到消息,每日便多在宫中闲逛。

遇到觐见太后的贵人,姜禾便打声招呼。若有心情聊上几句,她会适时提起九嵕山祭典。既然聊起了祭奠,少不了说说六国前来恭贺的使团。说起使团,魏国使团遇刺是大事,即便姜禾不再提,对方也会滔滔不绝说出来。

可她打听了七日,仍旧一无所获。

其实姜禾知道,最接近真相的人是雍国国君。

来宣德殿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消息。

糕点呈上来。

糖水拌合荸荠粉蒸制而成的马蹄糕,柔软甜糯;糯米和青梅、薄荷搅拌揉匀蒸成水晶糕,食之甘美;最复杂的是九层糕,层匀美观,乳香甜润,一看便是下足了工夫。

李温舟忍不住开口赞叹,姜禾便捏起一块递给他。

“阿翁也尝尝。”

李温舟激动地说不敢,连连摆手。

赵政却冷不丁道:“这是王后要你为孤试毒。”

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漠,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气息。

赵政不吃外面做的饭菜,就连止阳宫御厨做的,也是要由试毒的内侍宗郡尝过无碍,他才会吃的。

听赵政这么说,李温舟虽然面露尴尬之色,还是恭谨地接过,把一块水晶糕放入口中。

糕质晶莹透亮、糯软耐嚼,清凉爽口。

李温舟笑道:“奴婢竟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糕点,不如陛下就让奴婢把这些全试了。”

赵政斜睨他一眼,点头道:“那便拿下去吧。”

“陛下也尝尝。”

姜禾也不管赵政是何脸色,便捏起一块马蹄糕,送到了他嘴边。

赵政左手扶着竹简,右手握着毛笔,并未用手接,而是张口便把那块糕点衔住。

这下意识的举动惊呆了姜禾。

她的手像被烫到般收回,赵政也被自己的动作惊到。

他的耳朵迅速红了。

为了掩饰,他立即抬手捏住那块糕点,竹简掉落在桌案上,“啪”地一声。

李温舟强忍着笑意别过头去。

姜禾已经托起整盘的糕点,快走几步跪坐在下首的桌案前。

“陛下已经尝过,阿翁,你来吃余下的吧。”

李温舟也不再客气。

姜禾坐着,他站着。姜禾时不时递给李温舟一块糕点,李温舟抬袖掩唇吃下,赞不绝口。

赵政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他咽下那块马蹄糕,回味着唇舌间的香甜,没有喝茶。

一刻后,翻动着竹简的赵政目光突然凝聚,接着眼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把那卷文书丢在一边。

李温舟连忙踱步过去,捡起文书整理好。见赵政抬头看向他,目光中笑意盎然。

好几日了,国君终于笑了。

李温舟躬身垂头靠近,等着听赵政的训令。

赵政的声音却并不低,他清声道:“韩国使团的正使,被韩安下令杀了。”

李温舟继续听着,只要赵政不问,他是不能多说什么的。

“奏折里说,韩安突然下令,甚至都没有给出一个理由。”

李温舟虽未应声,但姜禾却道:“那便是被人逼迫。”

谁能逼迫韩国国君去杀有功之臣呢?

赵政话里有话道:“韩国使团好大的狗胆,竟敢行刺魏国使团,妄图嫁祸于我大雍。”

只是一个线索,赵政便抽丝剥茧察觉到背后的原委。

姜禾的眼睛忽然亮了。

赵政继续道:“如今被人逼迫,也算咎由自取。”

被人逼迫,被谁逼迫?

赵政的语气像是这一切都瞒不过他,像是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刺杀魏国使团,又被人逼迫杀掉亲近大臣的韩国国君,被谁逼迫?

一个念头在姜禾心中升起,让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赵政已经又拿起毛笔朱批,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般,他淡淡道:“魏忌没有死,可惜了。”

果然!

果然是他。

是他没有死,是他逼迫韩国国君!

姜禾低下头咀嚼着九层糕,不知为何,甜美的糕点中忽然混入了一点咸。

那是她强行压下的泪水从喉咙中滚过,是她的喜悦,她的欢欣!

“你说,她埋在这里?”

雍国都城郊外的荒原里,头戴帽兜遮掩面容的魏忌站在一座坟冢前,询问身旁的人。

那人跪在墓碑旁,再次确认过后道:“这一座是那位姓姜的女官的坟,旁边那座是齐国送嫁使团护卫队长的坟,没有错。”

魏忌卓然而立的身姿有一瞬间的颤抖。

他向前站了一步,缓缓跪坐在地,沉默良久道:“来人,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