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锤刑

“二位,”基督山伯爵走进来时说道,“让你们先来看我,实在是抱歉得很。本当趋前拜谒,但又恐多有不便;况且已听说二位执意见访,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伯爵先生,弗朗兹和我特来向您表示由衷的谢忱,”阿尔贝说,“我们确实已经一筹莫展,正在打算别出心裁地装点一辆彩车,不想喜出望外地收到了您的盛情邀请。”

“喔,天哪!”伯爵说着,做个手势请他俩坐在长沙发上,“这都是帕斯特里尼那个糊涂虫的错,才让二位受惊了!二位有难处,他竟然对我只字未提,而我在此孤身一人,正想有幸结识邻居。一听说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二位也看到,我就急不可耐地想趁这机会向二位致意了。”

两个年轻人欠身致谢。弗朗兹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他还拿不定主意,由于伯爵没有露出半点认出他的意思,看上去也并不想被他认出,他不知道是该说句什么话暗示一下呢,还是再等一等,看看情况怎么发展。再说,他虽说能确准昨晚坐在对面包厢里的就是此人,但前晚在竞技场遇见的是不是这个人,他就不能肯定了;所以他决定顺其自然,且不先向伯爵提起前两天的事。再说,他现在已经占了先机,他手里掌握着对方的秘密,而他本人无须隐瞒什么,所以对方也就不能把他弗朗兹怎么样。

他想不如先开个头,设法把话题引到澄清一些疑窦的方向上去。

“伯爵先生,”他说,“承蒙您在您的马车上和罗斯波利宫的窗口都给我们留了座位。现在,不知能否请您赏光告诉我们,怎样才能在民众广场找到,照意大利人的说法,弄到一个posto呢?”

“哦!对,没错,”伯爵专注的目光停在莫尔塞夫脸上,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民众广场,在那儿好像要处决几个犯人来着?”

“正是。”弗朗兹回答说,他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把话头引到他设定的方向上来。

“请稍等,稍等一下,我记得昨天跟管家说过,让他把这事给办了。也许我还能帮上这么点小忙呢。”

他伸手捏住铃绳,拉了三下。

“不知您是否考虑过,”他对弗朗兹说,“怎样既快捷又有效地召唤底下人的问题。我设计了一个方案。拉一下铃,是唤我的贴身男仆;拉两下,是唤旅馆老板;拉三下,是唤管家。这样一来,既不会浪费一分钟时间,也不用多费一句口舌。喏,我唤的人来了。”

正在这时,只见进来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子,弗朗兹看见此人,觉得他那模样不折不扣就是当初在岛上把他领进岩洞的那个走私贩子,可是他看上去就像压根儿不认识弗朗兹。弗朗兹看出,这是事先关照好的。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我昨天吩咐过,让您去订一个正对民众广场的窗口,您去办了吗?”

“是的,老爷,”管家回答说,“可是去晚了。”

“什么!”伯爵皱起眉头说,“我不是对您说了要订一个吗?”

“老爷,订还是订到了,那原来是洛巴尼埃夫亲王订的,所以租金我花了……”

“够了,够了,贝尔图乔先生,请让这两位先生耳根落个清净吧。您租下了窗口,这就行了。您把地址告诉车夫,再领我们上楼,这就够了。去吧。”

管家鞠躬,往后一步正要退下。

“啊!”伯爵说,“劳驾去问一下巴斯特里尼,他有没有拿到tavoletta,是否可以把行刑布告给我送来。”

“不用了,”弗朗兹接口说,并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我看到了布告牌,还抄在这本子上了。”

“好极了。既然如此,贝尔图乔先生,这儿没您的事,您可以走了。您去吩咐一声,早餐准备好了,就来告诉我们。不知二位,”他转身对那两个朋友说,“可否赏光和我共进早餐?”

“哦,伯爵先生,”阿尔贝说,“这实在太叨扰了。”

“哪儿的话,我对此感到不胜荣幸,日后在巴黎,你们中的某一位,说不定两位在一起,做东回请我就是了。贝尔图乔先生,吩咐摆三份刀叉。”

他从弗朗兹手上接过记事本。

“我们来念念吧,”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手里拿的是张小广告,“‘定于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就是今天啰,‘处决两名案犯。案犯安德列亚·隆多洛罪名为谋杀圣让—德—拉特朗教堂司铎、尊敬的堂恺撒·泰利尼神甫。案犯佩皮诺,外号浑天石,罪名为私通剧盗路易吉·万帕及其同伙……’唔!‘前者判处锤刑,后者判处斩刑。’噢,对了,”伯爵接着说,“起先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据我所知,昨天事情有了点变化,行刑的安排可能改变了。”

“噢!”弗朗兹喊出声来。

“是这样,昨晚我在罗斯皮利奥西红衣主教府上做客,好像听说其中有个犯人要缓期执行。”

“是安德列亚·隆多洛吗?”弗朗兹问。

“不是吧……”伯爵漫不经心地说,“是另外那个……(他仿佛想不起名字,朝记事本上瞥了一眼)那个佩皮诺,外号叫浑天石的。这样一来,上断头台斩首是看不见了,不过二位还有锤刑可看,这种行刑方式,当你第一次,甚至第二次看到的时候,是会觉得非常新奇的。而断头台么,你们在别的地方也看得到,那就过于简单,过于千篇一律了:不会有任何意外情况。断头机既不会出错,也不会发抖,更不会砍偏,决不会像对德·夏莱伯爵行刑的那个士兵那样,连砍三十刀还没完事,这蠢货没准是黎塞留特意安排的。瞧!”伯爵以一种轻蔑的口气接着说,“就刑罚而言,欧洲人不值一提,他们什么也不懂,要说怎么让人死得惨不忍睹,他们实在还得启启蒙,或者干脆说吧,他们已经老得没法学了。”

“听您这么说,伯爵先生,”弗朗兹回答说,“想来您对各个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行刑方式进行过比较,做过一番研究。”

“至少可以说,我没见识过的已经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说。

“观看那些恐怖的场面,让您感到很有兴趣吗?”

“我最初感到厌恶,随后变得无动于衷,最后感到好奇。”

“好奇!这个词让人听得不寒而栗,您知道吗?”

“这是为什么呢?人生大事,再大大不过死亡。那好!研究一下灵魂离开肉体可以有哪些各不相同的方式,以及每个人怎样按照自己的性格、气质,乃至当地的习俗,去走完从存在到虚无的最后阶段,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要说我么,有一点我是看清了的:那就是见过死亡的场面愈多,死起来就愈容易。所以,在我看来,死亡可以说是一种刑罚,但它并不能赎罪。”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弗朗兹说,“请您再解释一下好吗?说实话,您的这些话把我的好奇心撩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就请听我说吧。”伯爵说,他的脸上透出一股怨恨的神色,换在另一个人身上,那就是一种愤怒欲狂的表情。“如果有个人惨无人道地折磨您的父亲、母亲和情人,让您最心爱的亲人最后离您而去,在您的心头留下一个无法弥合、永远在流血的创口,难道仅仅把他送上断头台,让铡刀从他的枕骨下端和斜方肌之间切过,就够了吗?难道仅仅让他身受这几秒钟的痛楚,这个社会就算对您那么多年来内心所受的痛苦给出补偿了吗?”

“是的,我明白,”弗朗兹说,“人类的司法正义不足以抚平心灵的创伤:它至多只能做到以命抵命。对它只能提出它能满足的要求,仅此而已。”

“我再给您举个例子,”伯爵接着往下说,“当一个人以谋杀他人的方式触犯了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这个社会对他的惩处就是让他以命抵命。但是,难道您没见到有人受尽千般万种让人撕心裂肺的折磨,这个社会却不闻不问,甚至连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并不足以补偿痛苦的惩罚手段也不提供给他吗?不是有那么些恶行累累的罪人,就连土耳其人的尖桩刑、波斯人的钻刑和易洛魁印第安人的烙刑对他们都嫌太轻,社会却对他们不闻不问,听任他们逍遥法外吗?……您说,难道没有这样的罪恶存在吗?”

“有,”弗朗兹说,“所以才允许用决斗来惩处这种罪恶呀。”

“呵!决斗,”伯爵高声说,“我用我的灵魂起誓,我确信倘若要用这种方式来达到复仇的目的,那只是一种儿戏!一个人夺走了你的情人,诱骗了你的妻子,玷污了你的女儿,让你的一生陷于痛苦、不幸和耻辱之中,而你本来是有权利得到上帝在造人时应允过的那份幸福的。对这么一个把你变得精神近于错乱、内心充满绝望的罪人,难道单凭往他胸口刺上一剑,或者往他脑袋打进一颗子弹,就算报仇了吗?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何况,真正从决斗中得到好处的往往还是他,他在世人眼里洗清了罪名,而且多多少少也得到了天主的宽恕。不,不,”伯爵接着说,“倘若我要报仇,我决不会这样报仇。”

“这么说,您不赞成决斗?您也不会跟人决斗?”阿尔贝听到一番如此奇特的议论,不由得开口问道。

“哦!不是这样!”伯爵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为一件琐事,一句无礼的话,一桩欺瞒的行为,一次公然的侮辱而跟人决斗,这样的决斗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因为我训练有素,身手矫健,又久经历练,见惯了凶险的场面,所以我十拿九稳能把对手给结果了。对,我也决斗,也会为诸如此类的事情跟人决斗。但是,对于那种钝慢而又痛彻肺腑、无处不在而又永无休止的痛苦,只要有可能,我会让那个叫我承受这些痛苦的人也承受同样的痛苦:照东方人的说法,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些造物主的选民在各方面都是我们的老师,他们懂得如何让自己享受一种梦想中的生活,拥有一个现实中的天堂。”

“不过,”弗朗兹对伯爵说,“您如此持论,无异于私设公堂,自己既当法官又当刽子手,这样终有一天,您也逃脱不了法律的惩处。仇恨使人盲目,愤怒使人丧失理智,一个人要是想凭复仇逞一时之快,到头来饮下的只能是苦酒。”

“您说得没错,倘使这人又穷又笨的话;但要是他家财万贯而又机敏灵活,情况就不同了。况且,说到底大不了就是在我们刚才说的断头台挨上一刀,崇尚博爱精神的法国大革命,已经用断头台取代了四马分尸和车轮刑。喔!大仇得报,砍头又何足惜?说实话,我还真有些遗憾呢,看来那个倒霉蛋佩皮诺很可能不上断头台了,否则你们就可以看见了,那行刑有多利索,简直就快得不值一提。不过说真的,二位,今天是嘉年华,我们谈论这个话题未免也太出格了吧。这个话题是怎么开头的?噢!我想起来了!你们想在我的窗口有个位子。嗯,没问题,你们会有位子的。不过我们还是先去用早餐吧,仆人这就要来请我们入席了。”

果然,一个仆人打开客厅四扇门中的一扇,朗声说道:

“Al suo comodo[1]!”

两个年轻人起身走进餐厅。

早餐丰盛而精美。弗朗兹心想,阿尔贝听了东道主的那番高论,一定会深受震动,因此席间始终在注意观察他,但是从阿尔贝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出异样的表情,也不知是他漫不经心惯了,刚才没怎么注意听他们的谈话,还是因为基督山伯爵说到决斗时对他语气特别和缓,抑或是由于前文说到的那些怪事只有弗朗兹一人知晓,所以只有弗朗兹才会对伯爵的怪论备感震惊。总之,阿尔贝非但没有一点惊异的神情,而且乐滋滋地吃得津津有味,可见这四五个月来,他实在受够了意大利菜,亦即世界上一种最糟糕的菜肴。而伯爵,每样菜他都只是稍稍碰碰,让人看着不由得会想,他陪客人坐在餐桌旁,只是在尽一份责任,不想显得失礼而已,等到客人一走,他大概另外会吃一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想到这儿,弗朗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G伯爵夫人见到这位伯爵时的惊恐,以及与她分手前,她说她确信对面包厢里的那个男人,也就是这位伯爵是个幽灵的那些话。

用完早餐,弗朗兹掏出怀表。

“嗯,”伯爵对他说,“你们还有事?”

“请原谅,伯爵先生,”弗朗兹回答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什么事情?”

“我们还没有化装的服饰,今天是少不了要化装的吧。”

“这事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我想,我在民众广场那儿应该有一个专用的化装间吧。你们选定服饰以后,我让人先送过去,我们可以在那儿当场装扮起来。”

“在行刑以后?”弗朗兹大声说。

“都行,行刑以后,行刑的当口,或者在那以前,随你们的便。”

“面对断头台?”

“断头台也是节日的组成部分嘛。”

“嗯,伯爵先生,我想过了,”弗朗兹说,“对您的好意我自然感激不尽,可是我只能接受您的马车和罗斯波利宫窗口的那两个位子,面对民众广场的那个位子,还是请您另作安排吧。”

“我把话说在头里,这样一来,您可就错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啰。”伯爵说。

“过后您说给我听吧,”弗朗兹接口说,“我相信,一件有趣的事儿由您来说给我听,未必会比我亲眼看见来得逊色。何况,我曾经不止一次起过亲眼看看怎么行刑的念头,可是每次都是下不了决心。您怎么样,阿尔贝?”

“我呀,”子爵回答说,“我看过处死卡斯泰因[2]的场面,不过那会儿我恐怕有点晕乎乎的。那天刚好是我中学毕业的日子,头天晚上我们在一个什么小酒馆里喝了个通宵。

“一件事在巴黎没做过,所以到了国外也不能做,这不成其为理由啊。你出来旅行,就是为了增长见识,你不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就是为了能四处多看看。你们想想看,要是有一天人家问你们:‘罗马是怎么行刑的?’你们回答说:‘不知道呀。’这有多丢脸。再说,那个罪犯是个丧尽天良的坏蛋,听说这家伙用壁炉的柴架打死了把他当亲生儿子那样带大的译事司铎。真见鬼!要杀一个神职人员,好歹也得用个比柴架称手点的凶器呀,何况这个神职人员没准还是他的亲生父亲呢。你们上西班牙去旅游,总得去看看斗牛是不是?那好,就假定我们要去看的是一场角斗吧。想想古罗马的竞技场,想想那些要有三百头狮子和百十来个人丧生的搏斗吧。再想想那八万名拼命鼓掌的观众,想想那些带着就要出嫁的女儿一起来观看的道貌岸然的贵妇,想想那些可爱的祭司贞女,她们伸出白皙的手,那么可爱地轻轻一挥,意思是说:‘快去,别赖着不动呀!把那个半死不活的角斗士干脆给结果了。’”

“您去吗,阿尔贝?”弗朗兹问。

“说真的,亲爱的朋友,我本来也跟您一样不想去,可是伯爵的好口才把我给说动了。”

“既然您想去,咱们就去吧,”弗朗兹说,“不过我希望我们去民众广场的路上,要经过河道街。这样行吗,伯爵先生?”

“徒步走去,行。坐马车去,不行。”

“那我就徒步走去。”

“非走河道街不可?”

“对,有样东西我得看一看。”

“那好,我们就走河道街,让马车先到民众广场,在巴布伊诺街口等我们。走河道街也不错,我可以顺路看看我关照的事情有没有执行。”

“老爷,”那个仆人拉开房门说,“有个穿修道士衣服的人求见。”

“噢!对,”伯爵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二位请去客厅,中间的茶几上有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我一会儿就过去。”

两个年轻人立起身来,从一扇门走出餐厅,伯爵送走他们以后,从另一扇门出了餐厅。阿尔贝爱抽好雪茄,来了意大利,抽不到巴黎咖啡馆里的雪茄,对他而言不无小小的牺牲,此刻走进客厅,见到茶几上摆着货真价实的上等雪茄,他不由惊喜地喊出声来。

“嗯,”弗朗兹对他说,“您对基督山伯爵印象如何?”

“我印象如何!”阿尔贝说这话的口气,显然是觉得很吃惊,他的同伴居然会问他这样的问题。“我觉得他是个挺可爱的人,待客殷勤有礼,见多识广,善于思考,是个像布鲁图一样的斯多噶派哲人,而且,”他悠然自得地吐出一口烟,瞧着它打着圈升向天花板说,“除此之外,他还有上品的雪茄。”

这就是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阿尔贝向来以论人论事先经深思熟虑自许,弗朗兹知道这一点,所以也就没想去改变他的看法。

“不过,”他说,“您有没有注意到,有件事挺奇怪的。”

“什么事?”

“他看您时那种专注的目光。”

“看我?”

“是的,看您。”

阿尔贝想了想。

“哦!”他叹了口气说,“这并不奇怪。离开巴黎差不多有一年了,我身上的衣服肯定都过时喽。伯爵大概看我像个乡巴佬。您一定要帮我撇清一下,我亲爱的朋友,请您逮着机会就对他说,不是这么回事。”

弗朗兹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伯爵进来了。

“二位,”他说,“现在我可以悉听你们吩咐了,刚才的事已经安排好了。马车直接驶去民众广场,我们按二位说的,经过河道街步行去那儿。请随身多带几支雪茄,德·莫尔塞夫先生。”

“啊,乐意之至。”阿尔贝说,“说实话,你们的意大利雪茄比法国专卖局卖得还差劲。等您下次去巴黎,我一定还您这个情。”

“我乐于接受。我是在打算去一趟巴黎,既然有您这话,我一定登门拜访。我们动身吧,二位,已经十二点半,不能再耽搁了,走吧。”

三人下楼而去。车夫按吩咐驱车驶上巴布伊诺街,这三位则安步当车,穿过西班牙广场,沿弗拉蒂纳街来到菲亚诺宫和罗斯波利宫之间。弗朗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罗斯波利宫的窗户。他一直记着斗兽场上那个裹披风的男子和特朗斯泰韦人之间约定的暗号。

“哪几个窗口是您的?”他用他所能做到的最自然的口气问伯爵。

“最后那三个。”伯爵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语气中没有丝毫矫饰的意味,因为他不可能猜到对方问这问题是出于什么目的。

弗朗兹的目光迅速移向那三个窗口。两侧的窗子悬着黄色的窗幔,中间那扇悬着白色的窗幔,上面绣有一个红色十字架。

裹披风的男子没有对特朗斯泰韦人食言,事情再也不容置疑了:裹披风的男子正是伯爵。

那三个窗口还空无一人。

不过,四下里到处都在忙碌张罗。有人安排座位,有人搭支架,有人装饰窗口。要等钟声响了,戴面具的化装人群才能拥进广场,彩车也才能驶上街头。但是你能感觉到,每扇窗户后面都藏着一张张面具,每个院门后面都停着一辆辆马车。

弗朗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沿河道街往前走。走近民众广场时,人群愈来愈拥挤,在攒动的人头上方,矗立着两样东西:顶端有个十字架的方尖碑,它是广场中心的标志;以及竖在行刑台两侧的高大木柱,这两根立柱位于方尖碑前面,正对着汇聚拢来的巴布伊诺、科尔索和里佩塔三条街,柱子中间,弧形的刃口闪着寒光。

走到街的拐角处,看见了伯爵的管家,他在这儿等主人。

这几个想必出的是天价、伯爵不愿让客人与闻其详的窗口,在这座位于巴布伊诺街及平乔公园之间的豪华建筑的三楼。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里面的格局类似于一间更衣室连着一间卧室。把卧室的门一关,在更衣室里就可以随意活动了。椅子上已经放好了质地很好的白色和蓝色塔夫绸小丑服装。

“既然你们让我挑选服饰,”伯爵对这两位朋友说,“我就挑了这几套。一则,这是今年会最走俏的款式,二则,这种颜色不怕彩纸屑沾在上面,沾了不显眼。”

弗朗兹对伯爵的话似听非听,也许根本没有领会伯爵这番好意的价值所在。他的注意力,完全让民众广场上的景象,以及此刻成了整个广场主要装饰的可怖的刑台给吸引住了。

弗朗兹这是第一次见到断头台。我们说断头台,是因为罗马人的行刑台跟我们的断头台非常相像。月牙形的铡刀刃口朝下凸,下落高度稍低,如此而已。

两个汉子坐在翻板上,待会儿犯人就是躺在上面就刑的。他俩趁这工夫把饭吃了,弗朗兹远远看去,见他们在吃面包和香肠。其中一人掀起翻板,掏出一瓶红酒,喝了一口,再把酒瓶递给同伴。他俩是刽子手的助手!

就这么瞧了一眼,弗朗兹已经感到头顶上沁出了冷汗。

犯人已于上一天傍晚从新狱押解过来,夜里临时关押在民众广场圣玛利亚小教堂里,每人身边有两名神甫陪着。戒备森严的小教堂装有铁栅栏,门外巡逻的士兵每小时换一次岗。

两队士兵分列两侧,从教堂门口一直排到刑场,然后围成一圈,只留出一条十尺左右的通道,断头台四周形成一个方圆百十来步的外人不得入内的场地。除了这个圆形区域之外,整个广场上人头攒动,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好多女人让小孩骑在脖子上。这些孩子居高临下,着实占了最好的位子。

平乔公园宛似一座开阔的环形剧场,斜坡上站满了一层层观众。位于巴布伊诺街和里佩塔街交汇处的那两座教堂,阳台上挤挤挨挨地全是幸运的看客。内柱廊式院子的台阶,犹如色彩斑斓的涌流,被一股潮水持续不断地推向柱廊:墙壁上每个能容一人栖身的凹处,都立着一尊活体雕像。

所以伯爵说得没错,人生中最令人兴味盎然的事情,就是看别人怎样死去。

按说行刑是一个庄严的场合,应该有一种肃穆的氛围,然而此刻广场上人声鼎沸,笑声、起哄声和欢快的尖叫声汇成一片喧闹的声响。事情明摆着,正如伯爵所说,这次行刑在这些民众眼里,无非就是嘉年华的开场戏罢了。

骤然间,仿佛有人施了魔法一般,喧闹声戛然而止;教堂的门开启了。

一队苦修士由一个领班的打头,从门里走了出来,每人身上套着灰色长袍,只露出两只眼睛,手里擎着点燃的蜡烛。

跟在苦修士队列后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此人上身**,只穿一条粗布短裤,左腰间挎着一柄带鞘的大刀,右肩上扛着一根沉重的铁棒槌。他就是刽子手。

他脚上穿一双凉鞋,用绳索绑在脚踝上。

走在刽子手后面的,是被处决的犯人;按执行顺序,佩皮诺在前,安德列亚在后。

每个犯人由两名神甫陪在旁边。

两人的眼睛上都没有蒙黑布。

佩皮诺脚步很稳。想必一应安排已经有人跟他通过气。

安德列亚则由两个神甫一边一个扶着胳膊。

两人不时去吻忏悔神甫递给他们的耶稣受难十字架。

弗朗兹见到这副景象,先自感到两腿发软了。他瞧瞧阿尔贝。阿尔贝脸色白得像他的衬衫,下意识地做了个动作,把只抽了半截的雪茄扔了开去。

只有伯爵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他那苍白的脸颊上,甚至隐隐泛起了一层红晕。

他的鼻翼翕动着,宛如猛兽嗅到了血腥味,他嘴唇微微张着,让人看得见那口像豺狗一般又小又尖的雪白的牙齿。

但尽管如此,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温存的笑容,这种表情是弗朗兹从未见过的。那双黑眼睛里,充满了奇妙的宽容和柔情。

且说那两个犯人缓步向行刑台走来,就近看去,他们的脸可以看得很清楚。佩皮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帅小伙子,肤色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目光放肆而粗野。他始终昂着头,仿佛想从迎面拂来的风中嗅出解救他的人来自何方。

安德列亚是个矮胖子:那张长得猥琐而凶狠的脸,叫人看不出他的年纪。想来他大概是三十来岁,在狱中长起了满脸胡子。他的脑袋耷拉在一边肩膀上,双腿直不起来:他的腿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被人架着机械地往前在挪动。

“您好像对我说过,”弗朗兹对伯爵说,“会有一道特赦令的。”

“我对您说的是实情。”他冷冷地回答说。

“可眼前还有两个人要处决呀。”

“对。可是这两个人中间,一个马上就要死掉,另一个还可以活上好多年。”

“我看时间很紧了,要有特赦的话,真不能再耽搁了。”

“这不就来了吗。您瞧。”伯爵说。

果然,就在佩皮诺走到断头台下面的当口,一个似乎来迟了的苦修士,分开人群匆匆走来,列队的士兵也没有阻拦他。只见他走上前去,把一张折起的纸交给领头的修士。

佩皮诺用焦急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领头的修士打开那张纸,很快地读了一遍,随即把一只手高高举起。

“让我们赞美天主,感谢教皇陛下!”他朗声说道,“特赦令到,赦免其中一个犯人。”

“特赦令!”围观的人群齐声喊道,“特赦令来了!”

听到“特赦令”这几个字,安德列亚猛地直起身子,仰起了头。

“谁的特赦令?”他喊道。

佩皮诺仍然站着不动,一声不吭,但喘着粗气。

“特赦诨名浑天石的佩皮诺死刑缓期执行。”领头的修士说。

他将那张纸递给带队的伍长,伍长看过以后又还给他。

“赦免佩皮诺!”安德列亚喊道,此刻他仿佛完全从刚才麻木昏沉的状态中醒过来了。“为什么赦免他,不赦免我?我俩应该一起死的。你们答应过我让他先死的,你们没有权力只让我一个人死,你们不能这样!”

他挣脱两个神甫的手臂,扭着身子,嚎叫着,狂吼着,发疯似的拼命想挣断捆住双手的绳索。

刽子手朝两名助手做个手势,两人跳下断头台,冲上前去抓住犯人。

“出什么事了?”弗朗兹问伯爵。

原来,在场的人说的都是罗马本地话,他不大听得懂。

“出什么事?”伯爵说,“您没听明白吗?这个家伙马上要被处决了,但他看到另一个犯人没跟他一起处决,就歇斯底里发作了,此刻要是松开他的手,他一定会扑上去用指甲抠,用牙齿咬,非把那人撕碎了,让他也活不成不可。哦,人啊人!卡尔·穆尔[3]说得好,人类是鳄鱼的同类!”伯爵朝人群伸出两个拳头,大声说道,“我算把你们看透了,你们到什么时候都是自作自受啊!”

果然,安德列亚和刽子手的那两个助手在地上滚作一团,罪犯不停地吼着:“他应该死,我要他死!你们没有权力只叫我一个人死!”

“看哪,看哪,”伯爵分别攥住两个年轻人的手,大声地说,“你们看哪,我从心底里觉得这不可思议。这个人本来已经听天由命,朝着行刑台走去了,没错,他会死得像个懦夫,但他会死得很安静,既不挣扎,也不抱怨:你们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是什么人使他感到了安慰?是什么东西让他甘愿去俯首就刑?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在分担他的焦愁,有另一个人会像他一样死去。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会比他先死!牵两头羊,或者两头牛到屠宰场去,然后告诉其中一头,它的同伴可以免于一死,这头羊或者这头牛,会咩咩或者哞哞地欢叫起来。可是人,上帝按自己的样子造出来的人哪,上帝规定他们要把相亲相爱作为第一要义,作为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律条,上帝给了他们声音,让他们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是当他们知道自己的同伴可以得救的时候,他们最先喊出口的会是什么呢?是咒骂。人啊人,你这大自然的杰作,你这万物的灵长,你颜面何在哦!”

伯爵放声大笑,这瘆人的笑声让人感到,他必定是受过极其深重的苦难,才会这样笑的。

这当口,搏斗还在进行,那景象真是惊心动魄。那两名助手正把安德列亚往行刑台拽。在场的民众都唾弃他,两万条嗓音异口同声地喊道:“处死他!处死他!”

弗朗兹想往后退缩。可是伯爵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定在窗前。

“您这是在干什么?”伯爵对他说,“是怜悯吗?好一个怜悯!要是您听到有条疯狗在叫,您会拿起枪冲上街去,毫不留情地一枪就叫这倒霉的畜生送命,可是您仔细想想,这头畜生的罪过就不过是它被别的狗咬了,想要咬还人家而已:而现在您要怜悯的这个人,别人并没有咬过他,他却杀死了他的恩人,此刻他没法杀人是因为他的手被捆住了,他不顾一切地豁了出去,为的就是看到自己同监的难友死去!您别走,您不能走,您得看下去,得看下去。”

他这么劝弗朗兹几乎是多余的,弗朗兹瞧着眼前可怕的情景,仿佛中了定身法,已经呆若木鸡了。那两个助手已经把犯人拽了上去,任凭他怎么拼命挣扎,怎么乱咬乱叫,硬是压住他的肩头,让他跪倒在行刑台上。这当口,刽子手在旁边站定,举起铁棒槌;然后,他稍一示意,那两名助手便即闪开。犯人想要站起来,但没等他来得及起身,铁锤就击在了他左侧的太阳穴上。只听得一下闷沉沉的响声,那犯人像头牛似的脸朝下倒在台上,然后一个翻身,仰面朝天。这时,刽子手撂下铁锤,从腰间拔出大刀,嗖的一下割开他的喉管,随即整个人踩在他的肚子上,双脚又踏又搓。

每踏一下,就有一股鲜血从犯人的喉头迸射出来。

这一次,弗朗兹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抽身后退,瘫倒在一张扶手椅上。

阿尔贝仍站在原地,但两眼紧闭,双手紧紧地攥住窗幔。

伯爵神情得意地伫立在那儿,犹如一个叛逆的天神。

[1]意大利文:请。

[2]卡斯泰因(1797—1823):医生,为谋取巴莱家族的财产,利用自己对毒药的知识进行一系列谋杀,后被处决。

[3]席勒剧作《强盗》中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