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提着竹篾编成的鱼篓,踩着满地金色的阳光烙印,一蹦一跳往家跑,篓子里装着他刚从汶水里摸来的两尾鱼,路上行人见着一个通身泥浆的孩童,**悠着鱼篓边哼曲边蹦跶,好似一只活蹦乱跳的泥猴儿,都忍不住笑开了怀。

他却浑然不觉,他还在想那两尾鱼,这可是两尾活鱼啊,他着急将它们送回家,寻个器物养起来,均儿也喜欢鱼,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养。他还编排出一个经天纬地的捉鱼冒险故事,也得告诉均儿。均儿一向拿他当英雄人物来崇拜,把仲兄当作偷桃、摸鱼、掏鸟蛋的行家,是他的跟屁虫。

诸葛亮想到均儿听到捉鱼故事的佩服表情,得意得要飘了起来,脚步更加快了,在快到家门口时,心里却跳出了一个念头,拐去了另一条路。

深长小巷飘起未名的风,桃树落下的花瓣仿佛是谁柔肠寸断的心肝,他一路不停地奔到角门外。

那老乞丐没有冥神,他正在扎包袱,看见诸葛亮来了,只是懒洋洋地抬起头投递过来一道目光。

诸葛亮晃动着竹篾:“新鲜的鱼呢,我送你一尾,你要不要?”

老乞丐没说要不要,他还在慢条斯理地扎包袱,诸葛亮在他身前蹲下:“今日没与人对弈吗?”

这些日子,诸葛亮得了空便会来瞧瞧他,这老乞丐每日无所事事,有时和街边闲人对弈,有时晒着太阳捉虱子,有时蜷曲着闭目养神。诸葛亮不嫌他是脏兮兮的乞丐,他素来结交朋友不讲究外在装裱,衣饰是否华丽,坐辇是否昂贵,都不重要,只要投缘。他对这乞丐充满好奇,比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儒让他感兴趣,他宁愿花一下午时间看老乞丐捉虱子,也不肯枯坐在屋里听老儒们讲经。

“我要走了。”老乞丐忽然说。

诸葛亮一惊:“去哪里?”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腻了。”

诸葛亮惋惜极了:“那我还能见着你吗?”

老乞丐乜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也许能,也许不能。”

诸葛亮觉得很遗憾,他很想挽留这老人,他甚至萌生过这样的念头,将这老乞丐请进家里,做他的忘年玩伴。他怏怏地盯着那四四方方的包袱,说道:“我能与你下一局吗?”

老乞丐停顿了一刹,这次没有反对:“好吧。”

他把包袱重新打开,取出棋盘,再摸出那两只装棋子的陶碗,诸葛亮说道:“请先生执白!”

老乞丐并不推辞,慢条斯理地拈起一枚白子,这边还没落子,那边诸葛亮说道:“老先生上次说,非凡人要经历大变,请问什么才算是大变?”

“你想经历大变吗?”老乞丐反问道。

诸葛亮茫然:“不知道,大变……怎样才算大变?”

“人生之变,或扶摇而上,青云不坠,或沉沦下僚,坠落困苦。”

“有什么不同呢?”

“前者可获利禄,可光门楣,为世人碌碌求之;后者受万千苦痛,遭百世折磨,为世人厌弃,然有不甘沉沦者,可决然奋起,一变境遇。”

诸葛亮听得愣愣的,他想起了书里说的苏秦和张仪的故事,也是先沉沦,后崛起,他原先只关注他们的舌辩之彩,遗忘了人生辗转变迁的奋斗历程,他问道:“像苏张那样吗?”

老乞丐说:“可以类比。”

“那若是这样的大变,还真是苦呢。”诸葛亮拧住了眉头。

“这只是人生之变,还未谈及天下之变。当今乱世扰攘,富贵落贫窭,凡尘建功名,贵胄作流寇,英雄出草莽,白骨膏于野,饿殍死于郊,城郭成荒丘,乡社变坟冢,纵是草芥,也躲不过这倾巢之祸,上天将你生在此时,你逃得了吗?”老乞丐掷地有声地质问,目光炯炯。

诸葛亮镇住了,老乞丐的一席话虽然并不能悉数明白,却多多少少使他心里激**出偌大的浪潮。

诸葛亮,你逃得了吗?

这句质问仿佛撞钟,一声接着一声,撞在他稚嫩的躯壳上,痛得他肝胆碎裂,心神俱伤。

那种他不能明白的悲哀,犹如阔大无边的黑幕,将他整个罩住,挣脱不出,那仿佛是他不可改逆的宿命,也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宿命。

是被无常命运打倒认输,从此一蹶不振,还是迎着命运抗争,开创一个锦绣天地。

这成为诸葛亮一生都在追问的人生命题。

那边老乞丐把白子稳稳落下,诸葛亮拈着黑子,一面琢磨老乞丐的话,一面琢磨该落在哪里。

正在这当口,一个青衣小仆飞一样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道:“小主人,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诸葛亮不高兴地说:“又怎么了?”

“回……回家,有……有事……”小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诸葛亮不肯动,他想和老乞丐下棋,还有那些疑问,他还要讨教,可那老乞丐却罢手了:“回去吧。”

诸葛亮不情不愿,可也不能违拗,他只好站起来,把鱼篓留下:“这个送给你。”

老乞丐这次没有推辞,他静静地注视着诸葛亮,目光祥和,仿佛一尊慈悯的神,诸葛亮在老乞丐的眼神里感受到很多东西,有些他懂,有些他不懂。

他对老乞丐深深行了一礼:“日后相逢,再与先生续棋。”

他随着小仆跨进角门,刚一进门,便觉得宅第内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沉甸甸的压抑铺天盖地,一层又一层地压下来,可他说不出到底为什么。

他问那小仆:“出了什么事?”

小仆说得吞吞吐吐:“家主人回……回来了……”

诸葛亮呆了一下,父亲回来了?

这可怎么得了,父亲不在的日子里,他顽得没了章法,日日和邻家小儿混在一处,不是摸鱼,便是摘桃,甚或还溜去农家偷鸡,惹来人家登门告状,继母不得已只好赔礼赔钱,却到底不能像亲母般约束他,只得放任他。

想起父亲那重得仿佛铁石的巴掌,他觉得脑后飕飕生冷风,闪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跑出家门。

他听见脚步声响起,他以为是父亲,往旁边闪了一闪,却看见叔父和一群不认识的叔叔伯伯走出来,走在中间的是位长髯白面的叔叔,他依稀记得那是泰山郡的太守,是他们这里最大的官,似乎是叫应劭。

“事起仓促,真是想不到,无论如何,能救一定救!”太守说得满脸悲痛,仿佛如丧考妣。

叔父背对着他,看不见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沉闷而苍老:“多谢府君挂怀!”

泰山郡守怎么跑自己家来了,难道是父亲嫌自己太顽劣,要把自己交给太守管教吗?

“小二!”有人在呼唤他。

他回头看去,是叔父送客回来。诸葛玄疾步走过来,哪里管他身上有没有泥,一把抱住了他,眼泪便淌了下来。

“叔父……”诸葛亮很害怕,那不是对父亲威严的恐惧,而是叔父忽然的眼泪带来的惶惑。

诸葛玄抱着他往里走,他破天荒地没有好奇询问,安静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周围的一切像时间一样绝情地离去,芬芳的花朵、笔直的墙垣、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仿佛被剥蚀的生命,飞速地脱落干净,只剩下一颗残损的心。

叔父放下他,他才发觉自己来到了父亲的寝卧,屋里全是人,继母、均儿、长姊、二姊,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还有随父亲出门的冯安,正跪在继母面前,一声声地抽泣。他看见冯安一身是血,像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一张揉烂的抹布,他把目光慢慢地往里推,床榻上平卧着一个人,那是,父亲吗?

他打了个哆嗦,仿佛患了伤寒病,脑子也不清爽了,只恍惚听见叔父诸葛玄在说话:“先生,我兄长的伤怎样?”

那医工从床榻边挪开,回过身来时却是满脸怆然:“倘若伤及皮肉,用药内外双服,安养数日便可起身,可伤已入骨,郡丞的腿骨十有六损,兼之一路颠簸,又损了两成……”

原来诸葛珪一众人本要去徐州公干,岂料才踏入徐州边界,便遭遇了叛军,一干随从不是死于刀兵,便是寻不得踪影。当此危难之时,硬闯徐州已不可能,主仆二人只好折转回兖州,奈何路途崎岖,兼之情况危急,诸葛珪竟从马车上直摔出去三丈远,生生地摔折了髌骨!冯安当场惊吓得失了颜色。幸好天不绝人,摔车的诸葛珪尚有气息,冯安慌忙救起主家,想着便是赶死也要赶回去,一路提吊着心狂奔不止,真个是备尝艰险,终于折返回奉高。

此时想起当时情景,又听得医工这番话,冯安便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家主,没出息的混账东西,家主的伤若不是我,也不会这么重……”

诸葛玄压住了他的手:“不要自责,若不是你拼死救护,兄长不会脱险,也不会归家。”

冯安却不肯原谅自己,恨恨地道:“是我的错,是我……”他说不下去,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顾氏追着那医工问:“先生,到底怎样?”

医工沉重地一叹:“说句实话,郡丞能撑持到现在,亦是万幸之至……”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头。

顾氏的嗓子像被糊住了,她用虚无失真的声音说:“还……有救吗?”

医工没有正面回答:“家里还有别的亲友吗,赶快叫回来见见吧。”

顾氏脚底一跌,若不是女童搀住,她已厥倒下去,她望着床榻上枯槁般无生气的诸葛珪,掩面悲泣起来。

诸葛亮已听懂了一大半,他知道父亲出门遇见坏人了,他知道父亲受了很重的伤,他还知道父亲,也许要死了。

父亲,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刀一样扎在心上,疼得他每个毛孔都**起来,他刚刚还在抱怨父亲的严苛,也许正是自己的抱怨变成了可怕的诅咒,他每天都向上天祈祷很多愿望,为什么上天偏偏回应这一个。他现在不害怕父亲的严厉了,他宁愿被父亲责骂,此时,父亲的巴掌,父亲的训斥,父亲的苛刻都变成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像黑夜里稀罕的一束温暖阳光,如果父亲能不死,他从此可以不爬树,不气先生,不看闲书,不下河摸鱼,他会做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刹那之间,诸葛亮陡然醒悟,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人生大变。他到此时此刻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没有变化的人生该有多美好。

他大声喊道:“阿父!”他扑在床榻边,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

诸葛亮这一哭,本在一旁垂首呜咽的诸葛均、昭蕙、昭苏都被勾起悲痛,一个个放开了声,连一直隐忍的顾氏也忍不住,一屋子人顿时哭成一团。

诸葛玄眼见不是个事儿,忍着满心的悲酸,近前去抱起了诸葛亮,回头对顾氏道:“兄长要静养,这么哭怎么成!”

顾氏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牵住了诸葛均:“走走,我们出去。”她蓦地想起医工的话,对诸葛玄说:“给瑾儿,”她哽了一下,抽噎着将眼泪吞咽下去,用力地说,“给瑾儿去书,叫他回家,回家……”

事情紧急,不容耽搁,诸葛玄做主遣了妥善人,备了快马,立时便赶往洛阳,务必要让诸葛瑾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万不得已见不到,也不能错过葬礼。

为方便出行,问郡上讨得了进出各关口的传符,由郡太守亲笔书写,一并加盖了官印,信使便背着传符与家信,星夜兼程赶往洛阳。自奉高到洛阳,有千里之途,信使走的是修建于秦时的驰道,能一直通往大汉的旧都长安,便是这驰道,使当年有心封禅泰山的秦皇汉武通行无碍,也能使来自函谷关之西的重要消息快速地送达山东。

信使走到陈留郡的浚仪(今河南开封北)时,才在鸿沟里濯了濯足,忽然就不能前进了,各关口锁了门闭了户,禁止人员来往,有要走亲访友的,且得等等。因为,皇帝驾崩了。

这时是东汉中平六年四月,汉灵帝刘宏驾崩,留下一个混乱的帝国,一个摇摆的权力空位。

信使捺住性子,在浚仪待了整整三十六日,心道重伤的诸葛珪会不会已经作了古,诸葛瑾不仅赶不上见父亲最后一面,只怕也来不及在父亲的葬礼上奠一爵酒,迫不得已挨着熬着国丧期尽,这才重新启程。

西去路上却不安宁,沿途各种真真假假的骇人消息如黄河的飓风,一径里吹入耳中,长在心里,惊怕了赶路的魂魄。

有说洛阳城内讧,十常侍和大将军府开战,杀得满城血流成河;有说西北羌兵进城,足足十万之众呢,天下大概要改姓羌了;有说少帝被杀了,九五之尊的位子还不知道是谁坐呢,这国家怕是要完蛋了,大家伙赶紧收拾东西躲到乡下去吧。

无论消息真假,总之,洛阳城是炼狱,是监牢,是燃着烈火的荆棘林,置身其中者皆会死无葬身之地。

听得满耳可怖流言,信使几度想折转归家,到底信可以不送,命却不能不要,只为着一点儿未曾泯灭的信义感,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终于战战兢兢走到成皋的旋门关(虎牢关)。

旋门关为山东进出洛阳的重要关隘,也是扼守洛阳的锁钥,黄巾起事时,朝廷在包括旋门关在内的八座关卡设置守关都尉,八座关卡紧紧地环绕在帝都周围,合拢为一个坚实的怀抱,保卫着汉朝的心脏。

信使行到关下验勘传符处,彼处挤满了人,有入关的,也有出关的,于是分成两路,一边验入关,一边验出关。排队等候守关吏卒勘验传符时,又听了一耳朵的风言风语,说是最近查出关比查入关严格,因有重犯逃出洛阳,阴谋前往山东纠结同好谋反,朝廷已连下名捕诏书(逮捕令),严禁天下吏民交通重犯,若敢违令,当夷三族。

等了大半日,便听了大半日的糟糕传闻,信使不禁感慨,这一路行来,竟像奔赴一场死亡之约,越往前越与死接近。

日头渐倾,好歹是排到他了,信使将传捧过去,吏卒一面逐行验看一面细问,去洛阳做什么,见什么人,那人在哪处落脚,做什么营生,是否与你一样无“官狱征事”,请如实回答,勿要扯谎。信使这里恭谨作答,彼此一来一往很是客气有礼,旁首那一路是勘验出关者,偏偏生出事端,可能是嫌吏卒问东问西太过啰唣,两边竟吵将起来。

与吏卒吵嘴的是个壮实的黑脸汉子,嗓门格外大,吼一吼,震得屋瓦要垮落下来,嘴也大,张一张口,唾沫星子直喷到吏卒眉心。

“老子家里有几口人几头牛,做甚营生,与你何干,又没要你养活,打听这半日,好不糟心!”黑脸汉子直着脖子吼道。

吏卒气得浑身抽搐,真真岂有此理,来此通关,本该有问必答,便是要你脱光了从脚指头检查到头发丝儿,也当温顺从命,怎敢猖狂对抗,瞧这黑脸汉子的凶恶模样,怕不是个杀人越货的叛乱分子!

与那黑脸汉子同行的尚有两人,一个是和善面孔的青年,最稀奇的是生了一副大耳朵,似乎是三人的领头者,另一个生得一张红脸膛,有一副极漂亮的胡子,又高又壮,胳膊抡一抡,能捶死一头牛。

领头青年眼见黑脸汉子闯祸,再这么胡闹下去,这关只怕过不去了,慌得给红脸汉子扫个眼风,红脸汉子明白,伸出两只遒劲的胳膊,生拽脱缰野马似的,将黑脸汉子一把拽开。那黑脸汉子正骂在兴头上,哪肯谢幕下场,可他素来不是红脸汉子的对手,无论马上功夫还是马下拳脚,都是手下败将,因此像被拖布袋似的拖走,脸上还遭打了两记重重的耳刮子。

闯祸精已被控制,领头青年连忙近前,又是道歉又是赔笑,还偷偷塞了一小包贿赂,吏卒本来阴着脸,已决定将这三人拦在关内,再着人锁起来,被七八箩筐好话一哄,又得了贿赂,掂一掂,蛮压手,估摸数量不少,脸上才放了晴。

“你这兄弟甚是无礼,幸得遇着我,向来心软,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换作其他人,别说过不得关,已逮拿下狱。”吏卒严肃地教训道,口里喋喋着,手里也不闲,暗暗将那包贿赂揣入了怀里。

“君子教训的是,定让他反躬自省,不敢再犯浑。”领头青年满脸是讨好的笑,像温驯的宠物猫,不给鱼吃,也不闹,还给主人舔脸。

吏卒又啰唆了些假话废话,才在传符上落笔签署,由底下文吏书写副本留底,再将传符交给领头青年。

信使看了满眼稀奇,思想着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三个怪人,不料被那黑脸汉子发觉,狠狠瞪他一眼,吓得他打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奔入关去,走远了也不敢回头,生恐那黑脸汉子追上来斩断他的双足。

那三人拿到有旋门关签署的传符,却是出关策马东去,走了足有五里地,黑脸汉子还丧着脸,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抱怨:为甚当众抽他大嘴巴子,真真出他的丑,因怕被领头青年责骂,被红脸汉子暴揍,不敢高声骂出来。

三骑疾驰不停,一气奔出去二十多里,夜却随着奔腾的马蹄来到,晚上赶路多有不便,遂寻了一处荒野邮亭歇脚。由于不是专供过路客食宿的传舍,只是给传信驿兵临时换马休息,居住条件很是简陋,三人挤在马厩旁的草料房里过夜。便是这样不讲究的住所,还是给驿丞说了好话给了好处赚来的,甚至攀上亲戚,那领头青年与驿丞你来我往胡扯了三百回合,把他家八辈祖宗是谁都套出来,从对面不识的陌路人变成可推杯换盏的老熟人,得知那驿丞姓关,欣喜道我那二弟也姓关,你们怕不是一家人。

三人的晚饭是自带的干粮——离开洛阳时买的麻饼,甩在马屁股后有两三日了,干冷不易下咽,驿丞出于“亲戚”情分,送给他们半坛子老酒佐食,拍胸脯吹嘘是洛阳袁家才喝得起的名酒,价值不菲呢。黑脸汉子虽还在生闷气,瞅见有酒,闷气暂时撇在脑后,抢先灌了一大碗,嫌弃说有一股子脚臭味儿,甚不中吃。

红脸汉子鄙夷道:“你恁是挑剔!”

“本来就不中吃,这泔水味儿,喂狗,狗也嫌。”黑脸汉子反驳道。本想据理力争,被红脸汉子还以凶恶眼神,心里怵得很,声音弱下去,却仍忍不住翻来覆去地念叨:“憋屈,喝酒也憋屈,万事都憋屈……”

“闭嘴!”领头青年受不住了,不耐烦地斥道。

嘴是闭上了,憋屈的心情仍在胸膈处囤积,黑脸汉子觉着自己遭了厌弃,抱着一捆草睡着了,偏是梦话不断,或是要将现实的争吵拖入梦里继续下去。

夜如深海,世间的一切都在海里沉默,草料房里没有灯,轻薄的月光**开一点儿黑暗,仿佛窥伺人间的阴森鬼眼,周遭的味儿更重了,不知是那坛没喝完的老酒在持续发酵,还是隔壁驿马在打嗝儿。

或者是身下草垫太硌人,也可能是吃得太硬导致肠胃不适,领头青年久久不能入睡,身旁的两位兄弟却是鼾声如雷,梦已做了无数个,他私心很是羡慕他们,无论在何等糟糕境地,头一沾枕头就能睡死过去,即便明日将与万人之军决一死战,那又如何,妨碍不了今夜这一场好梦。

可他不是这样心里纯粹的人,想法多,念头杂,志向远,理想大,然而悲哀的是,至今没一个能实现。

他是刘备,大汉帝胄,准确地说是落魄帝胄。天下姓刘的多如牛毛,往祖上排族谱都能排到某个光风霁月的大汉皇帝,可那又有什么用。

光和七年,黄巾扫**九州。刘备于涿郡起义兵,数年间身经百战,大小战功不可胜记,可朝廷论功班爵,只封了一个小小的安喜县尉,俸禄四百石。而那些坐待他人殊死征战的贵胄子弟,依靠着家族荫庇,以及与朝廷权贵的苞苴交易,虚以功劳上告朝廷,横夺了立功将士的功禄名额,得封高官显位,寒了多少平叛将士的心。

刘备心灰意懒地去安喜县任职,方才居官两年,州郡被下诏书,称道以军功得拜地方官吏者,若有武略而无文治,当沙汰之。诏书下至安喜,刘备心中不安,恰好中山郡北部督邮巡行安喜,督察属吏,以定擢黜,有晓事的官属备了厚礼相赠,方才保住官帽,刘备无钱送贿赂,便被列在了第一批罢黜名单里。

刘备想到自己起兵平叛,身死百回,朝廷恩赏悭吝,才封了个末流小官,居官短暂,也未尝干犯官典,如今却连这微薄俸职也保不住,实在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冲入传舍,将那督邮拽出大门,来回抽了上百鞭,吓得一舍之人噤声不敢动弹。既惹了祸事,刘备也无心留恋仕途,便将督邮吊膀子捆在拴马柱上,索性挂印弃官,亡命奔逃,将这官位功名一体丢了干净。

丢了官便没了根基,几年里四处漂泊,正经事业做不得,罪恶事业又不能做,人生便如那飞蓬一般,为风吹拂,乱转不休。直到三个月前,大将军府宣传天下,征辟四方豪杰猛士入京,素有名声的刘备恰在征辟名单里,他因此西入洛阳,成了大将军何进的门下走卒,在洛阳一待多日,交了不少朋友,还拜访了久未谋面的老师卢植。

原以为这趟入京,上承君恩,下蒙知遇,终于可为国家竭尽死力,成就一番光辉事业,后来才知,何进之所以征辟天下人杰,只是为了扩充势力,胁迫太后,他其实与受征入京的西北外兵一样,都是权力斗争的棋子,只不过人家能反客为主,把对弈主动权操纵在手里,他却自始至终被动受牵制。

可知那些世家名门成日挂在嘴里的忠君爱国言辞,全是哄鬼的假话,拿来装裱伪善面孔罢了。想想洛阳大乱时,十常侍裹挟少帝奔逃,只有老师卢植不顾生死,仗剑追击,其余人在做什么呢,忙着铲除异己,忙着谋算后路,忙着攫取利益。

这就是大汉朝廷的丑陋面目,满朝公卿,享着富贵,受着奉承,当国难来临,先顾着私门,是谁说的:“举朝上下,竟拿不下一个董卓。”

是呢,举朝上下,竟拿不下一个董卓,也挽救不了垂垂将死的江山。

若许多有权有势者不能力挽狂澜,凭他区区一介落魄帝胄,又能如何?

离开洛阳城之前,他去拜见老师,师生见面,俱是满目凄怆,告别的话说出口像割舌的刀子,一字一痛。老师问他去哪里,他茫然不能给出答案,老师给了他一封信,并不逼他立即选择,只是说:“望你随从本心。”

他揣着那信东去,一路都在思考,是回涿郡老家埋首山林,还是去投奔某个得势的旧友,或是去寻找收信人,他其实拿不定主意。

刘备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撕扯不清,只是搅和得魂魄不安,这是……憋屈的感觉。张飞说得没错,他岂不是一直都很憋屈吗?生于破落之家,幼年失怙,过得偌长的清苦日子,成年后,追求事业,事业不成,追求理想,理想成灰,人生如那枯木上黏附的衰草,无处安放。

夜晚漫长得像纠结绵长的思绪,风在破洞的木门外敲击,仿佛催迫决心的呼唤。刘备翻了个身,他的两个兄弟关羽和张飞睡意正浓,丝毫没感觉出身旁的辗转动静。

他听着那起起落落的鼾声,忽然微笑起来,至少他还有他们,始终都有,无论世事如何颠倒,人生如何艰苦,他们都会在。

刘备在心里笑叹一声,睡意更淡了,索性披衣而起,轻轻推门出去。此时夜正浓,风正狂,头顶上星河旋转,万千清辉映照人间,将一切阴谋一切暗算显露出来。

他仰起头,视线往北追去,仿佛要眺望遥远的幽燕故乡,目光所及,却被一颗极亮极耀眼的星辰吸引,那是北辰星吗?

他并不懂星象,却也约略知道北辰星的作用,恒定于天空,永远向北,可为行路人指引方向。那么,能否也为他指引方向?

当天下崩乱,当万姓无归,当家园隳颓,他该何去何从,是随波逐流,是俯首认命,还是奋起抗争,与这乱世殊死决斗,哪怕最终的结局是失败。

北辰星,你可否告诉我,路要往哪里走下去,哪里才是我生来就该去的地方?

天亮时,刘备终于下定一个决心,他告诉刚睡醒的关张二弟,他不回涿郡了。

“大哥要去哪里?”张飞问道,睡了一晚上,闷气已没了,早就忘记昨天到底为何不高兴。

刘备摩挲着一封信,平静地说:“去陈留。”

陈留?关羽张飞互看一眼,恍惚懂了,也恍惚困惑了,两人看住刘备的眼睛,熠熠生辉,宛如瞳仁里燃烧着一颗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