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困于蛛网
傍晚的农贸市场没有早上那么热闹，没客人的时候，杨英华还能在凳子上坐着休息下。一旦有人路过，她就会立马起身，吆喝一句：“河虾要伐，便宜卖了。”
“买河虾嘞。”
“阿姨。”
杨英华一抬头，看见是施展。他刚刚下班，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贴身着薄款低领毛衣，和菜市场的海鲜区格格不入。
“小施，你怎么来这了？”
施展下了班，立马就开车到农贸市场，在周围找了好久的车位，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停稳就提着新买的刺龙虾找到摊位。
“听说小舒喜欢吃海鲜，我就托朋友买了大龙虾。想着这会儿家里应该没人，特意送过来。”施展笑着说。
“家里就是卖虾的，哪里还用得着吃什么大龙虾，还托朋友带，让你费心了。”杨英华扫了一眼面盆里还剩下的一点河虾，连忙说，“这虾不好过夜，得卖完，要不你先去家里坐坐。你叔估计回家了，小舒应该也快下班了。”
“没关系，阿姨，我不急，和你一起回去。”说着，他自顾自要先开挡板，到摊位里面去。
“你进来干嘛，这里头潮湿又不干净，别把衣服弄脏了。”
农贸市场的海鲜区总有一股散不去的味道，可能是冻海鱼的，可能是死掉的鱼虾的……就连逛菜市场的人，要是不买海鲜，这一块都得绕着走。
但施展不嫌弃，将刺龙虾放下，把袖子往上一撸，笑着说：“衣服脏了就洗呗，这有什么。阿姨，我来给你打下手。”
“活又不忙，凳子脏兮兮的，都不好让你坐。你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杨英华嘴上这么说，面上却笑开了花，“小施，你问问小舒什么时候到家。不行咱们这虾不卖了，提回去自己吃。”
“没关系阿姨，现在时间还早。我先问问。”说着，施展给黎舒发微信，“小舒，你快下班了没？”
已经上完最后一节课，正在整理挎包的黎舒，看见屏幕上弹出施展的信息，一条小蛇顺着脊梁一路往上窜，让她头皮发麻。停下手里的动作，皱着眉头在想怎么回复。
同事见她这么模样，连忙问：“怎么了？表情这么难看。”
“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怎么拒绝啊？借口都被我想遍了，你快帮我编一个。”
“加班？”
“刚用过。”
“和朋友有约？”
“也用过了。”
“干脆不回算了。”
“有道理。”
黎舒就这么干了，没有回复。
今天天气很好，夕阳像是无边蔓延的野火，烧红了半边天，映照的大地都透着红光。换做往常看见这样美景，黎舒会很欣喜，像小孩子似的拿出手机咔嚓咔嚓拍照，但现在她情绪低落，烦闷不已，无心欣赏。
“小舒什么时候到家？”杨英华问。
施展见见迟迟没动静，将手机放回兜里：“没回复，可能有事儿。”
“看时间，应该下班了，估计在开车。”
有人路过，杨英华连忙招揽客人：“河虾买点？要收摊了，便宜卖！”
“多少钱一斤？”
“68卖你，便宜了便宜了。”
“65。”
“估计还剩个两斤，你全拿去65，好不啦？早上我要卖到八九十嘞。要不是赶着回去做饭，我不可能这么便宜的。”
“两斤太多了，吃不完。”
杨英华一面和客人讨价还价，一面已经拿起网兜将活蹦乱跳的河虾捞起来：“怎么能吃不完？一家人两斤正好。实在是吃不完，你回去焯水放冰箱里，明天味道也好的。来点伐？”
客人略有犹豫，杨英华趁机说：“收摊的时候买最实惠，上午哪有这个价。”
“再便宜点。”
“63，你全拿走，不能再少了，我们赚的也是辛苦钱。”
施展很有眼力劲的立马抽了塑料袋，撑开口子递给杨英华。
“那你称要扎实，不要往里面注水。”
“我摊位就在这里，诚信为本，又不是卖你一单就不卖了。”杨英华手脚麻利地将面盆里的河虾都捞进塑料袋，注入氧气，然后用橡皮圈扎紧实。
卖完了，施展帮着一起收拾摊位，用塑料布把面盆都遮起来，再用重物把四角压实。
“英华，今天收摊这么早啊？”隔壁摊位的女人笑着问。
“是啊，回去给孩子做饭嘞。”
“我看是今天有客人吧，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着急。这小伙子是你家小闺女的男朋友，还是你大闺女的？一表人才，人还勤快！”
“小闺女！”
杨英华收拾好东西，笑盈盈地和施展走出农贸市场。短短的十几米摊位，周围又都是认识的人，都在夸施展。
施展将杨英华送到楼下后，准备回去，被拦住：“都到家门口了，得留下来吃饭啊。”
“不用了阿姨，我就是来送龙虾的。”
“你又是送龙虾，又是帮忙干活，饭都不留你吃，你爸妈该说我们招待不周了。再说，小舒一会儿就到家，你不想和她多相处相处啊？”杨英华将施展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她一搬出黎舒，施展立马就范，“阿姨，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有什么好客气的，真是的！”
两人一同上楼，杨英华语重心长地说：“小施，你对我们家小舒是上了心的，我们对你也很满意。小舒呢，可能就是恋爱谈得少，慢热了些，你不要着急，我和你叔叔也会尽量给你们创造机会。”
“阿姨，我不着急的。像小舒这样的女孩子，追求她的人肯定很多，眼光高也很正常。而且，男生追求女生本来就应该多付出，我相信自己能打动她。”
杨英华对他的喜欢又多了几分，男生不仅要主动，还要对自己有自信。
开了门，黎强刚刚回来，看见施展来，热情地招待。杨英华去厨房做饭。
……
黎舒拖着疲惫的身躯到家门口，刚准备敲门，听见家里传来欢声笑语，貌似有施展的声音。
她吓得一激灵，赶紧俯身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果然是老爸和黎强在聊国际形势。老爸指点江山，说得激动万分，施展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把人哄得不要太开心。
“小舒怎么还没回来？饭都要做好了。他爸，你别光顾着吹牛，赶紧给小舒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情况。”
“怎么能叫吹牛呢？你们女人就是不关心军国大事，头发长见识短。”难得有人和黎强聊这些，他激动得面红耳赤，“你说是吧，小施？”
“叔叔对国际形势分析得很有道理，让我醍醐灌顶。”
“你就顺着他的话拍马屁吧，看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黎强已经拨通黎舒的电话，等着她接听：“你自己不懂，还见不得别人了解……”
趴在门上听墙根的黎舒手机震动起来，她庆幸自己平时不开响铃模式，不然就露馅了，得吃这一顿会导致消化不良的晚餐。
她捂着手机，连电梯都不走了，手脚轻便且快速地下楼，一连跑了两层才停下。
黎强的电话又打过来，她深呼吸一口气后接通：“喂，爸。”
“小舒，你到哪儿了？怎么还没回家？”
“我还在学校呢。”
“怎么还在学校？今天不是你值班呀。”
“有个同事临时有事，我和她换班了。”
“那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你妈做了一大桌子菜，等着你回来吃，小施也在，还给你买了大龙虾。你要不再找个同事换一下，今天怎么也得回来。”
“不行啊爸，都答应别人了，不能言而无信啊。再说，这临时去哪里找人。爸，快要打铃了，我得去教室，先挂了。你们和施展好好吃饭。”
“诶小舒……”
黎舒立马挂断电话，一句也不想多听。
手机里没声音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落荒而逃的姿态有些可笑。怎么还搞得有家不能回？这明明是她自己家啊！
就算有怨气也无处可撒。
至于为什么第一反应是逃跑，她也说不清楚。
黎舒下了楼，坐上车，开出地下车库又不知道去哪里。
原本想去黎萱家里蹭口饭吃，但想到黎萱对施展印象还不错，肯定要劝她试着相处相处。本来有爸妈这么殷勤的助攻选手，就已经够烦人的了，再加一个大姐，她的小心脏可受不住。
黎娅倒是理解她，吃豆腐饭时，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有意为之，还帮她把施家人安排到了其他桌。但也不能去找她，她能理解黎舒不喜欢施展，却不能理解黎舒不懂得拒绝父母的安排，到时候肯定要阴阳怪气的讽刺几句。
这一瞬间，黎舒觉得自己像是丧家犬，无处可去。
她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兜风，怎么也要耗到晚自习下课才行，希望那时候施展已经走了。
她又一次觉得时间过得漫长，计量单位要用“秒”，需要一秒一秒的数过去。其他时候，就是监考，也怪难熬的。
逛了半小时，逛得她大闹五脏庙，就在路边的苍蝇小馆点了一份盖浇饭，随便糊弄一下。
正好路过一家酒吧，透过玻璃，只见里头五光十色，镭射灯球照出圆溜溜的扩散光斑，营造出一种纸醉金迷的氛围。吧台和卡座都坐满形形色色的人。
逛酒吧的小姑娘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男人姿态松弛，吞云吐雾。欲望男女们贴耳交谈，暧昧又旖旎的画面直直地刺向黎舒的眼睛。
她百无聊赖，她消磨光阴，她觉得此时的酒吧对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她迈开步子，想要进去喝杯酒。
说来可笑，她长这么大了竟然没有去过酒吧。
小时候，黎娅学的是架子鼓，又酷又飒，还曾在学校里组建过自己的乐队。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竟然开始泡吧，穿着皮夹克，披头散发的像是社会上的小太妹。
有一次回来得很晚，被老爸捉回家，当着全家人的面狠狠批评，其中有一句话，黎舒至今记忆深刻，老爸说：“小舒，你姐就是你的反面教材！好人家的姑娘，谁会去酒吧？！去了就要学坏，你看看你才多大，把自己化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人家的姑娘，不会去酒吧。
震耳欲聋，振聋发聩，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用多少词语形容这句话都不为过，以至于黎舒一直记到现在。
后来黎舒才知道，黎娅是为了给乐队争取在酒吧演出的机会。但那么小的孩子，酒吧也不敢要他们的。
黎舒靠边停了车，朝花红柳绿的大门走去。
最开始，黎舒真的觉得去酒吧的都是坏人，小拖鞋，小太妹。等年纪渐长，她知道这是刻板印象，不能以去不去酒吧来论人的好坏，并且对酒吧充满了宛若“偷食禁果”一般的好奇。
读大学，同学聚会时曾邀请她去，她还是拒绝了。那刻在骨子里的话，捆绑着她，让她像是一只在蛛网上挣扎的幼小昆虫。
现在她接近三十，早已对酒吧失去兴趣，也没了好奇。但她想进去看看。
她刚准备推门，听见身后有兴高采烈的讨论声。她回过身，迎面走来几个面孔稚嫩的男生女生，还有些眼熟，顿时停住脚步。
那几个男生女生似乎也看到她，皆是一愣，随后佯装镇定。
“你们几个，多大了，满十八没有？”黎舒条件反射地问。
“满……满了……”有男生壮着胆子，磕磕巴巴地答。
“你们是不是一中的学生？几年级？”黎舒不假思索追问。
“老……老师……好像是老师……”男生女生听见她的问话，宛若受到惊吓的流浪猫，脚底抹油，落荒而逃，眨眼间的功夫就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黎舒威胁似的对着黑暗喊：“小孩子，不许去酒吧。要是再被我抓到，小心我告诉你们班主任，叫家长！”
喊完之后，她苦笑一下，抬头看看跑马灯一圈圈滚动的灯牌，摇摇头往车子走去。
她已经从小朋友变成大人了，不自觉地做着和爸爸相似的事情。
黎家的家教并不算很严，但可能因为黎娅从小就有些叛逆，所以她就特别乖，特别听话，这样，老爸就会多重视她一些。
蓦然回首，还是有些许遗憾的。她忽然觉得，黎娅有过童年，有过梦想，而她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