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清音11(谭以牧作品)

陈牧那日正欲偷《御极典》,而陆翡吃了丹药,被药效反噬,浑身酥软,无法奈何她。

陈牧不得不为那事道歉。

“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今日救我,我感激还来不及。何况,令弟的事令人惋惜,他是我师兄极力举荐的,难得有双灵根的新弟子,秉性恭顺,勤勉好学,只可惜被妖怪残害,年纪轻轻便陨落了。”

陆翡又对小厮道:“万万不要怠慢了陈姑娘,更不可以金钱量度陈姑娘的善举。”

小厮连忙缩头:“少爷说得是,是我鲁莽了。我给姑娘赔礼道歉,希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

若非陈牧私下里见他和陈瑛吞噬妖怪原神,当真被他彬彬有礼的表象蒙蔽。她亦没想到,陈瑛竟有双灵根,可以同时修习两种术法。

陆翡当真为陈瑛惋惜过吗?

陈牧压抑着恨意,淡淡地道:“都是小事,不打紧。”

陆翡优雅一笑:“姑娘不要钱这些俗物,我却不能不报答你。只是夜深露重,我适才喝了酒,不如姑娘先随我回府,待我醒醒酒,再来和姑娘叙话。”

他的主动正中陈牧下怀,她敛了眸色,道:“岂敢叨扰二爷?”

陆翡笑容更盛:“说什么敢不敢的,这可是陆某与姑娘的缘分。”

陆翡颇有相见恨晚之意,邀陈牧上了马车。

怀着诸多疑窦,陈牧恭顺地听从安排。陆翡酒早就醒了,手支着一侧下颌,在马车内的夜明灯的映照下,黑色的指甲格外绮丽靡艳。

普通人怎会生黑色的指甲?陆翡定有内疾。

陈牧思忖着,不动声色。她坐在陆翡对面,恍惚间觉得有道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

陆翡在偷窥她,或者说,他在仔细审视自己的脸。

实在太像了,闭上眼会做噩梦的程度。陆翡忽然有些不安,指尖继续点着膝盖,频率变得快促。

马车停在一个阔气的宅邸前,正门紧紧地关闭着,角门有两个小孩正在玩耍,两个护卫犹如木桩,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进了院子,陈牧抬头看去,不愧是大户人家,一砖一瓦都有讲究,屋舍整体的格局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居住需求,更多添了书香门第的文雅。

照壁上雕花刻叶,飞鸟鱼虫,莫不精致。一亭一台,一花一叶,都有风水的讲究。

谁能想到如此静谧别致的宅院,主人竟是不学无术的陆翡。

陆翡窥见陈牧眼底的惊诧,心中稍安。

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不足为惧。他正愁陈瑛死了,没有个替补的。肥美的羔羊却自己扑上门,怪不得他。

下人见了陈牧,并未惊诧。想来是陆翡经常会带陌生女子归家,无须吩咐,他们已经打点好一切。

陆翡亲自领着陈牧来到厢房中,才进堂屋,身后的门忽然被人合上。

屋内转暗,陆翡的半边脸都沐浴在阴影中,谦谦君子之貌,也变得狰狞。

“陆二爷,你做什么?”陈牧假意惊慌,后退半步。

“哦,夜里风大,怕吹着姑娘。”陆翡温雅一笑,却又往前半步,“陈姑娘,我不知道你们那儿的礼节,但我这儿男女授受不亲,姑娘愿意随我回府,陆某可否认为,姑娘对陆某有意思?”

“你……”陈牧骇然,不小心撞倒了身边的高凳。刺耳的声响让陆翡脸上笑意更浓,他觉得她可怜无助的模样令人愉悦——他做坏事的时候总是格外愉悦。

“姑娘,令弟尸骨未寒,我不强迫你。只是马车外惊鸿一瞥,陆某起了意,才生出把姑娘叫回府的念头。”陆翡又状若无害,“对了,令弟曾在府上留了些物什,我这几日差人盘点一二,交还于你。”

陆翡转身,吩咐门外仆婢小厮:“你们,夜里好生伺候姑娘歇息。”

他完全不提放陈牧归家,可见没有这个想法。

黑色的指甲摁在陈牧的肩头,薄唇细挑,如吃定她一般。

陈牧脑海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忍不住道:“陆翡,你对陈瑛……”

“哈哈,一码归一码。陆某没有特殊癖好。”他的指尖刮蹭陈牧瘦削的肩胛骨,心道,如此娇柔的女子,何妨慢慢吞噬。

陆翡主动否认陈牧的猜测,陈牧只得坐下。

她知道陆翡没有灵根,她天生神力,若真的交锋,陆翡反倒会被她打趴下,是以先前的惊慌都是做戏。何况,玉瑶在她背后兜底。

她只是好奇,陆翡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此际酉时已过,陆翡不再与陈牧叙话,只叮嘱她好生休息,明日,管家会来叫她。

陈牧环顾四周,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处处都透露着奢靡华贵之气,不由得挑唇哂笑。

若陆翡真的和陈瑛的死有关,她必会将这用人命堆起来的一切绮靡摧毁。

陈牧闭上眼,脑海中浮现陈瑛的影子。他峨冠博带,在鸡棚旁指尖轻捻,把粗糠变成粗粮粥。他常常对她笑,唤她姐姐,问她自己是否已经长大,变成可以挡在她身前的男人?

她总在想念陈瑛。

陆氏乃无庸城世族,二爷陆翡长袖善舞,利用运营宗门之便,暗中结交各地巨擘,收取保护费,年纪轻轻,便富甲一方。他近年在近郊的沉乌山上建造了一个名为万芳的园子,作为夏天游乐的场所。

此园占地上百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四时花草俱备。园中还有婢女无数,都是从各地购买来的绝色美人,可谓万芳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第二天,管家便带陈牧来到了这座万芳园。

陈牧走进万芳园的一瞬,仿佛走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她从小到大,还没有见识过如此美丽的地方。不知陈瑛是否来过此处,他若来过这里,又做过什么?

“快看,新来了个姐姐。”歌姬和舞姬们躲在凉亭里,悄悄地从帘子边缘往外瞧。

陈牧身形细挑,长相周正,和普通女子不太一样,她们一时好奇。但看到陈牧脸的那一瞬,表情又被惊讶取代。

“怎么是他?”

“二爷的口味越来越刁钻了。”有人轻笑。

“二爷的私事,轮到你们多嘴?”领舞忽地斥道,“小心多话闪了舌头,被二爷知道,把你们都发卖了。”

一时间,满园的莺莺燕燕都噤了声。

管家把陈牧带到西边的客房,下人早已经将最靠南的一间洒扫干净。

“陈姑娘,这是二爷给您安排的两个婢女,春兰、秋菊。”管家招呼身后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女,“还不见过姑娘。”

这安排,倒像是把陈牧当成园子的女主人。陈牧心下狐疑,面上却装作受宠若惊:“我是个乡下人,大家自在一些就好,不必拘束。”

春兰和秋菊还是躬身回礼:“是,陈姑娘。”

管家又和陈牧交代两句,把钥匙交给两位丫鬟,便转身离去。

管家走后,陈牧才问她们:“这屋子是专门给客人住的吗?”

春兰比秋菊活泼,微笑着回答:“自然不是,这是二爷特意挑的阳光正正好、最宽敞、最舒服的一间。”

陈牧进了这儿,才知园中任何一位舞姬、仆婢,都不是出身村野的她所能相比的。何况陆翡声色犬马,什么美人没见过,对她一见钟情的言辞更为可疑。

“怎么,姑娘不喜欢这里?”春兰心细,问。

陈牧按下心绪:“哦,不是,只觉得二爷人好,对我很好。”

春兰和秋菊对视一眼,掩着眼底的嘲笑。

人还是蠢钝些好,被当成待宰的羔羊,还惦着给卖家数钱。

她们也罢,管家也罢,都是陆翡安插在陈牧身边的内线。陈牧好似不知道,表现格外顺从。

陈牧暂时在园子安顿下来,陆翡却接连几日不见踪影。

闻说无庸城来的贵人格外挑剔,非得陆翡陪着才满意。

陆翡表面是二爷,背地里却给人当奴才。

若非他心甘情愿当奴才,驱妖门也不会在短短数年飞升为无庸城五大宗门之一。修仙问道的弟子们不用过问经济事务,一心钻研术法即可。可他们的吃穿用度,与其他宗门相比上乘得出了名。

陆翡虽然没来,但他真的托管家给陈牧送了一些陈瑛的旧物。

有一副陈瑛找裁缝定做的袖筒和一瓶秘制的膏药。

袖筒为女子所用,管家笑说,原来二爷以为是陈瑛思凡,给心上人所做,现在才知,这尺寸配陈牧刚刚好。

陈瑛曾道,他姐姐勤勉,冬日浆洗衣裳冻得十指红肿,奇痒无比,是个极不知爱惜自己的人。

袖筒御寒,膏药治伤,但他没来得及送出,就故去了。

陈牧摩挲着袖筒:“他原来是个细心的家伙。”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陈牧又问管家,陈瑛在宗门里是不是调皮捣蛋,天赋极差?

陆翡夸他的,她不能信。陈瑛自小身体孱弱,冒失鲁钝,离了家肯定吃苦头了。

管家笑道,姑娘开玩笑,陈瑛瞧着细挑,但力气极大,又有双灵根,怎么可能天赋差?就算不修道,他凭蛮力对付山野妖怪都绰绰有余。

管家眼含羡慕,道:“你有个好弟弟。”

陈牧问不下去了。

陈瑛到底有多少事瞒着她?为什么他在她面前,一直是长不大的孱弱少年?所以当年,他们在深山遇到的妖怪,不是因天敌遁走,是他用朴刀杀死的吗?

他身上沾满血污,她竟然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他在她面前隐藏得太好了。

如今回忆陈瑛当初的眼神,其中或许藏着小小的得意。弟弟的调皮,她隔着久远的时光才读懂。

夜如深海,情也如此。她疲倦地走向记忆深处,往事大梦一样近在眼前。

她一直和陈瑛争,可他哪里和她争过?

他收敛锋芒逢迎她,她却不知好歹,以狭隘和自以为是相迎。

嫉妒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可怕到蒙蔽了她的眼睛。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人那么温柔地对待她了。她饱经世事后才有的温柔,也还不到他身上了。

望着银盘一般的月亮,她的眼泪打着转。

“陈瑛,我的弟弟,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