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进退无路

吃过早点,项少龙往见乌氏倮父子,却没见到乌卓和陶方。他记起与赵穆接触的可疑楚人,晓得两人定为此事忙去了。当他报告了昨晚见到朱姬的情况后,乌氏倮父子都沉吟起来。

乌应元皱眉道:“这个女人非常厉害,没哪个男人能逃过她的引诱。但是郭开为何如此斗胆,那里的婢仆应是赵穆的人,他这样做登榻之宾,怎瞒得过赵穆?”

乌氏倮道:“赵穆很多事都放下去给郭开办,那里的人说不定是由郭开一手部署的,所以才可以这么肆无忌惮,监守自盗。”转向项少龙道:“你那两名新收的家将是难得的人才,好好的笼络他们,财富、女人,可任他们要求。”

项少龙唯唯诺诺应道:“我晓得的了。”暗忖若纯讲利害关系,怎可持久相依?

乌应元道:“少龙现在似乎可轻易把他们母子偷出来,问题只在如何离开邯郸,沿途又如何逃过追兵的搜捕?”顿了一顿怀疑地道:“这是否太容易了点呢?”

项少龙只担心另一方面的事,道:“我们乌家有这么庞大的亲族,眷属不下千人,怎逃得出赵国?”

乌应元微笑道:“这事我在两年前便安排妥当,乌家生意遍布天下,所以一直以来,不断有人被安排到别处去管理生意和牧场,最近更借口开发新的牧场,连廷威也送了出去,免他花天酒地时泄露口风。”

项少龙这才恍然,难怪见不到乌廷威,道:“赵王既知岳丈和吕不韦交往的事,现在我们又不断把家族的人调离邯郸,怎会不起疑心呢?”

乌应元道:“他们始终止于怀疑,却从没有抓到什么真凭实据,而且无论郭家或我们,均与各国权贵有往来,还不时为赵王进行秘密外交,若非赵穆从中煽风点火,和吕不韦有交情算得什么一回事?”

项少龙更是不明白,问道:“赵穆为何欲去我乌家而后快?”

乌氏倮一掌拍在几上,怒道:“还不是郭纵这家伙从中弄鬼,不知从哪里查到我们族谱内有秦人的祖先,又查得乌氏乃秦人边地一个大姓,自此赵王对我们疑忌日深,赵穆只是顺应赵王心意,落井下石吧!”

项少龙至此才弄清楚来龙去脉。

乌应元回到先前的话题,道:“郭开既已秘密搭上朱姬,得怎样想个方法,利用此事打击郭开和赵穆的关系。若没有郭开给赵穆出坏主意,赵穆会容易对付多了。”

乌氏倮嘴角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这事容后再说。”转向项少龙道:“你最好想个较具体的计划,今晚见到朱姬时好坚定她的信心,以后合作起来容易一点。”

这时下人来报,有客人找项少龙。

项少龙心中奇怪,究竟是谁来找他?项少龙现在在乌家的身份更胜从前,俨然为乌氏倮、乌应元外最重要的人物,因此就在主宅大厅内接见客人。

他出到厅堂,来的竟是少原君的旧将刘巢和蒲布,两人见到项少龙后跪拜地上。

项少龙大喜,上前把两人扶起,惊喜交集地道:“我天天都在盼你们来,终给我盼到了。”

两人见项少龙如此重视他们,感激得热泪盈眶。

项少龙问起大梁的事,原来自项少龙携美逃出信陵君府,信陵君暴跳如雷,又发觉《鲁公秘录》除了头一截外,被人偷龙转凤盗走,气得差点自杀,更怀疑乃姊平原夫人向项少龙透露消息,于是对她两母子冷淡起来。

少原君因此变得脾气暴躁,终日打骂家将,蒲布等趁机请辞。

没有信陵君的支持,少原君亦难以支撑二百多个家将的局面,索性将他们遣散,于是蒲布等联同四十多人回到邯郸。他们均为这里的地头蛇,打听到项少龙安然无恙,立即来找他。

项少龙灵机一动,使人向乌应元要了一笔巨款,塞给两人道:“你们找个地方落脚,记得不要泄露与我的关系,尽管尽情享乐,当我要你们办事时,自会找你们。”

蒲布两人知他正与赵穆展开生死斗争,闻言心领神会,又见他出手比少原君阔绰十倍,人品却要好上百倍,哪还不死心塌地追随他。

刘巢道:“我们在邯郸都是很吃得开的人,现在正式离开平原府,不若我们诈作投靠赵穆那群奸党的人,好充当公子的耳目。”

项少龙暗忖这果然是好主意,谁想得到一向与自己为敌的平原府家将,竟是他的人呢!与他们商量投靠的对象后,又研究联络的方法,两人才兴高采烈地告辞。

项少龙心情轻松起来,往找滕翼,见他正训练乌家的子弟兵,想起特种部队的观念,对他道:“你看看我的提议是否可行?在这两千子弟兵中,拣出大约一百个最优秀的,名之为‘精兵团’,把他们带往农场隔离起来操练,学习各种不同技能,假若人人学得你和荆俊的一半身手,那时要强闯进质子府救人,亦非没有可能的事了。”

滕翼先听得眉头大皱,暗想一百人能成什么大事,直到项少龙把自己以前在特种部队的严格训练和取强汰弱的方式说出来,这经验丰富的猛将亦要五体投地,道:“如此训练方式我尚是首次听到,少龙你实是无可比拟的军事天才,战争到了你手上已变成一种艺术。”

项少龙心中暗笑,若把刀、剑、箭变成枪炮,只是这个古代特种部队,便可征服六国,统一天下,那时何惧区区一个赵穆。

两人又详细研究训练的方式和装备后,项少龙才领着荆俊和十名随身保镖往雅夫人府去了。

策骑路上时,项少龙想起不知去向的美蚕娘,恨不得立即掉转马头,走到桑林村去看个究竟。又想起远在大梁的纪嫣然,一时满怀忧思,不能自已,愁眉难舒。

与他并骑而行的荆俊,游目四顾,看着街上的行人,忽然有感而发地道:“小俊很感谢项大哥和滕大哥,没有你们把我带到这么刺激好玩的地方来,生活不知怎么过才好。”

项少龙抛开心事,笑道:“但也可能会害你丢了小命!”

荆俊嘻嘻一笑,洒脱地道:“那就只好认命!正是因为有随时丢命的危险,和美女玩起来时才特别有味道,那种感觉就像我五岁那年,首次帮着爹一起去猎虎的情景!”

项少龙失声问道:“五岁的小孩走路都不稳妥,你能够帮什么忙?”

荆俊也笑起来道:“这我就忘记哩!只记得当猛虎掉进陷阱时,那可怕的吼啸声,吓得我把尿撒到裤裆里去哩!”

项少龙忍不住哈哈大笑,愁怀稍解。

后方蹄声响起,众人闻声扭头往后望去。

一骑由远而近,策马者外披头罩斗篷,一时看不清楚面容,到奔至近处才认出是谁。

荆俊的眼立即亮起来。

项少龙微感惊愕,唤道:“致姑娘要到哪里去?”

赵致放缓马速,来到项少龙另一边,别过脸来,冷冷看着项少龙道:“兵卫要到哪里去?”

荆俊在那边向她眨眼道:“致姑娘还未回答项大哥的话哩!”

赵致见到荆俊就心中有气,觉得他比任何人都要讨厌,怒道:“大人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项少龙失笑道:“姑娘错了,小俊是我的好兄弟,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荆俊想不到项少龙这么抬举他,立时神气起来,挺起胸膛,故意惋惜地叹气道:“我还以为致姑娘是来找我荆俊的哩!”

赵致气得俏脸煞白道:“谁要找你?”

不知为何,荆俊的举止动作,总令她看不顺眼、芳心生气。

荆俊呵呵一笑道:“那你来找谁啊?”

项少龙不禁莞尔,这小子对调戏女人颇有一手。

赵致知道落入荆俊的说话陷阱去,若她答是来找项少龙,因荆俊先前语气暗示的意思,便变成她是动了春心来找项少龙。若答不是,自然找的是他荆俊了。

事实上赵致亦弄不清楚来找项少龙有何目的,昨晚项少龙大胜在邯郸有崇高武术地位的宗师级人物严平,震慑在场各人。一向自视甚高的赵霸亦生出怯意,尤其现在更有军方在背后为项少龙撑腰,赵霸哪还敢卷入政、军两大势力的斗争中,宴后立即告诫诸徒,特别针对赵致,不准她惹项少龙。

但赵致心高气傲,回家后愈想愈不忿,今早起来便不自觉策马往乌府去,途中竟巧遇项少龙等人,所以追了上来。

这时不禁语塞,涨红了俏脸。

项少龙不知她和连晋的关系亲密至何等程度,轻叹道:“当时在那种被迫分出生死的决战里,不是连晋死就是我项少龙亡,而且连晋和赵穆使弄阴谋诡计在先,我则是光明正大和他比拼高下,谁能怪我呢?”

赵致微一错愕,垂下俏脸。

连晋与赵穆以**消耗项少龙体力一事早传遍朝中权贵,赵致亦有耳闻,却硬逼自己不去理会。不知怎的,现在由项少龙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使她深信不疑,或者那是因为项少龙昨晚表现出不畏强权、光明磊落的态度所致。

她对连晋的爱虽强烈,却纯出于异性间表面的吸引力,连晋利用她怀春少女的情怀,乘虚而入,攫夺了她的芳心。这种初恋滋味虽令她难忘,仍未到刻骨铭心的地步,当连晋完美的形象被破坏后,这段情愫随风消散,一时间脑内一片空白,茫然不知何以遣怀。

项少龙对她的转变了然于胸,微微一笑道:“致姑娘,让荆俊送你回家好吗?”

赵致吃了一惊道:“我不用人送!”拍马驰进左旁的横街去了。

项少龙向荆俊使个眼色,荆俊大喜,拍马追去,不理途人侧目,大嚷道:“致姑娘等等我!”

项少龙心中欣然,赵致这妮子真的不错,与荆俊无论年纪和外形均极相配。最主要是他看出荆俊对她一见倾心,不过看来若要把她追到手,这小子还要费一番功夫。

忽然间项少龙醒悟到自己改变了很多,若在以前,对女人他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现在不知是否拥有太多美女,又或接连受心爱人儿横死的惨重打击,他对女人的心意已淡多了,有点不愿涉足情场的心境。

每一个人出生后,都要面对身旁的人的死亡,而最后则以自己的死亡作终结。这一年来,他历尽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噬心痛楚。

他想起昨夜与朱姬的事,当时虽是欲念大作,却与爱情半点关系都扯不上,纯是基于异性相吸的本能冲动,可又是那么难以抑制。今晚见她时可要小心点,否则若和她发生肉体关系,事情会更复杂。只希望她不会挑逗自己,这女人实在太懂得引诱男人。

夫人府在望,项少龙暗叹一口气,拍马而去。众亲卫忙策马紧随,十一骑旋风般卷进赵雅的夫人府去。

雅夫人到王宫去了,夫人府内只有赵倩和公子盘。

赵盘一下子成熟很多,再没有像以前般整天溜去玩,又或调戏侍女、连群结党恣意生事。

赵倩可怜他悲惨的遭遇,陪他读书认字,而赵盘在美丽公主表姊面前,亦转了性般努力学习。

项少龙看得心酸苦痛,把赵盘领到花园,悉心传授他墨子剑法,又使手下和他对打搏击。

赵盘忘情地习武时,项少龙和一旁观看的赵倩闲聊起来,道:“想不到这孩子变得这么懂事。”

赵倩两眼一红,道:“他最爱的人是妮姨,现在他心中充满仇恨,不但恨赵穆,也恨父王,所以他要以你这个师父为榜样,学得智勇双全,好为妮姨报仇雪恨。”

项少龙看着公子盘脸上那与他年纪不相称的阴鸷专注和坚毅不拔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寒意。他有种直觉,赵盘将来定非普通的人,虽暂时仍很难猜到他可以有什么作为。

赵倩低声道:“他肯接受我,一方面因为我是你的人,另一方面是因我和他一样,都痛恨父王和赵穆。”

项少龙心头一阵难受,道:“你父王不是最敬重妮夫人吗?为何竟会这么坐看赵穆行凶?至少应彻查此事,何况此事已惹起军方的不满,使赵国面临长平之战以来最大的危机。”

赵倩幽幽一叹道:“没有人能明白父王的,以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自长平之战后,他整个人变了,优柔寡断,凡事三心两意,甚至有点怕面对朝臣,尤其是军方的将领,任得赵穆大权独揽,只手遮天。像妮夫人这件事,他本应严责禁卫彻查,但赵穆介入后,三招两式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教宫内所有人都对他心淡了。”

项少龙由赵倩的话,看到长平之战对赵国的另一种影响。该战之败,主要是因孝成王幼稚至极的中了秦人的离间计,以赵括代廉颇,亦可说是新上任君主和当权老将的权力冲突。

经此赵国有史以来最伤根本元气的挫折后,孝成王失去信心,变成一个逃避现实的人,甚至害怕对着群臣默责的眼光。于是赵穆乘虚而入,在精神和肉体上满足他的需求。

赵王变成同性恋者,说不定亦是一种自暴自弃、带点自虐式的毁灭性行为。当然亦有可能是天生的生理追求,真正原因,恐怕孝成王自己都难弄得清楚。

赵倩凄然道:“我仍在怀念当时逃出大梁的日子,希望每晚有你疼爱人家。少龙啊!什么时候我们离开这丑恶的地方,找个无人的荒野,让倩儿为你生火炊饭,你则打猎来维持生活?”

项少龙心中苦笑,若他留在美蚕娘的小谷不走,或者能以这种方式终老山林,可惜现已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就算到了秦国去,面对的可能是更复杂的权力斗争。在这古战国的时代里,看来并没有桃花源式的乐土。否则美蚕娘不会险被土霸强奸,滕翼亦不致妻亡子灭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桃花源的故事说给赵倩听,当美丽的三公主心神俱醉,灵魂飞到那人类憧憬的乐土时,赵雅神色凝重地回来了。

项少龙和她避入静室商议。

赵雅叹道:“李牧在战场上是无可比拟的猛将,但在权谋手段上却太鲁莽了,更低估赵穆对王兄的影响力。”

项少龙心叫不妙,问道:“发生什么事?”

赵雅没有直接答他,苦恼地道:“他们不明白王兄自长平一战后,最怕是别人说他犯错,现今李牧摆明要逼王兄承认在妮姊一事中有疏忽和包庇凶嫌之责,他怎肯接受?”

项少龙皱眉追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雅颓然看着他道:“昨晚宴会后,赵穆立即进宫找王兄,说些什么话没有人知道,想来是指责军方借题发挥,想动摇王兄宝座之语,对你当然亦不会有好说话。”

项少龙这才明白什么叫昏君误国,当权力集中到一个人手上时,这个人便成胜败的关键。现代的民主制度虽充满缺点,但总比由一个昏君操纵所有人的生死胜过百千倍。

赵雅续道:“今早王兄召我入宫,详细询问你的事,又逼人家说出和你真正的关系,教我差点招架不来。”

项少龙懔然道:“你如何答他?”

赵雅神色不自然起来,道:“当然不会说真话,不过看来他仍相信我没有迷上你,或者是因为我以前的声誉太坏了吧!”言罢垂下俏脸,满怀心事的样子。

项少龙托着她下颔,抬起她的粉脸,道:“现时我牵涉到军方和乌家两个系统,你王兄应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吧!”

赵雅凄然道:“人家担心得要死哩!你千万不要高估军方和乌家的力量,假若王兄不顾一切,就地把你处决,那时米已成炊,谁也不会真的为你与王兄正面冲突。”

项少龙心中涌起怒火,冷笑道:“想杀我项少龙,恐怕孝成王要出动大军才行,我绝不会俯首就擒的。”

赵雅嗔道:“有时你这人似足有勇无谋之辈,只是王兄的亲卫兵团便有二万人,守城兵达三万之众,主帅乐乘又是赵穆的人,有起事来,谁救得了你?你若有不测,人家怎活下去啊!”说到最后,热泪夺眶而出,可知她是何等凄惶恐惧,却又似另有别情。

项少龙心疼地把她搂入怀里,微笑道:“放心吧!曾有人说过我是多灾多难的新圣人,所以绝死不了。”

赵雅一呆道:“谁说的?什么是新圣人?”顿了顿似不感兴趣地道:“现在人家方寸已失,心乱如麻,少龙快教我应该怎样做?”

项少龙沉吟片晌,道:“还有什么选择,只有逃离邯郸,始有生路。但走前我定要把赵穆碎尸万段,才可泄心头之恨。”

赵雅爱怜地抚着他脸颊道:“你答应要带雅儿走的啊!”

项少龙肯定地道:“这个当然,不但带你走,小盘和倩儿亦随我们走。”

赵雅轻轻道:“是否到秦国去?唉!秦人比任何一国的人更深沉可怕哩!”

项少龙笑道:“别忘了我是新圣人。”站起来道:“恐怕要到秦国才有机会陪伴你们,孝成王的反应大出我意料之外,我要立即找李牧商量,设法缓和你王兄的情绪。”

赵雅陪他往外走去,道:“我会负责侦察宫内的情况,幸好有晶王后站在你那一边说话,王兄又三心二意,短期内仍不敢以霹雳手段对付你。”说完忽垂下俏脸,美目掠过复杂难明的神色。

项少龙当然看不到,只是以为她心中烦困。邹衍可能深信他是什么新圣人,但他却知道没有这回事。若有新圣人,就应是嬴政。可是现在那样子的嬴政,凭什么做统一天下的新圣人?

项少龙无限地思念着以前在二十一世纪惯用的尖端武器。在这时代,最厉害的剑手,对付得十来人,亦应付不了百多人,何况是成千上万受过良好训练的兵将。所以只能从战略和谋术入手,才有保命逃生的机会。

忽然间,他对邯郸生出恋栈不舍的情绪,终于要离开这伟大的古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