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埋下一颗种子

晚上十点钟,佟春晓和编辑吃完饭回到酒店,想起一天没和蒋文俊联系,便打了个电话过去,顺便将堂弟结婚的消息告诉了他。

蒋文俊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她:“这么突然?事先一点没听你提过。”

佟春晓解释:“他和许琳琅闪婚,我们也是昨天晚上接到消息,今天一早就被接到T市来参加婚礼了。”

蒋文俊立刻问:“你说的是许世安的女儿许琳琅?”

佟春晓说:“是啊。”

蒋文俊被惊到,半晌才羡慕地说:“你堂弟这是嫁入豪门了!好有福气啊。”

佟春晓笑道:“什么豪门,人家很平易近人的,对我叔叔婶婶特别客气周到。”

的确是很客气周到,翌日吃过早饭,许世安又安排了司机送他们回去。到了浠镇后,司机从后备厢里搬出一箱茅台酒和一箱洋酒,说是董事长送给亲家公的,周余芳的礼物是高档护肤品,佟春晓的是知名奢侈品品牌的手提包,佟夕的是一条白金项链。

佟建文虽然只是镇上的老师,那知识分子的傲骨却一点不少,坚决不肯收这礼物。司机急得汗都下来了,一个劲儿赔着笑脸说:“老板交代了,您要是不收,我回去没法交差啊。”

佟建文不想司机为难,最终勉强收了礼物,但心里颇不是滋味,门第悬殊太大,实在有种一言难尽之感。

镇子不大,许家又派豪车接送,佟家的喜事很快在邻里之间传开。当天院子里络绎不绝来了不少贺喜的邻居和同事,蒋文俊也来贺喜,还带来了沈希权的一份礼金,十分厚重。

佟建文收了邻居和同事的礼金,自然要请客酬谢。蒋文俊建议去浠湖度假村的酒店宴客,因为沈希权的关系,酒水菜肴都可以打折,而且度假村的酒店绝对是目前镇上最高档豪华的酒店。

佟建文把这事交给蒋文俊去安排。蒋文俊办事效率极高,第二天便订好了酒店。

从镇子到浠湖度假村,步行过去也就二十多分钟。佟夕平时都是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度假村建造期间,一次也没来过。走到湖边的白沙堤时,她发现原先种的杨树,不知何时全都换成了高大的凤凰木,红色的、像火炬一般的灿烂花朵,开得热烈奔放、如火如荼,再往里是一片一片的珍珠梅,一眼看去,如香雪之海。

一进度假村的大门,便是浠湖酒店。正如蒋文俊所说,它不亚于T市的星级酒店。因为佟鑫和许琳琅去度蜜月没有回来,就在酒店门口摆放了一张婚纱照,权当新郎新娘也到了场。

佟家没有什么亲戚,周余芳的亲戚也少,加上邻居同事,一共六桌客人。席间,佟夕见到许久未碰面的沈希权。因忙着度假村开业,他清瘦不少,倒更显得风度翩翩、潇洒英俊。

酒宴结束,沈希权邀请大家参观度假村。一座座仿古的中式院子,用竹林和大乔木隔成独立的区域。用植物和山石造景,再借助原有的浠湖资源,整个度假村都像是世外桃源,虽然此刻是午后,走在树荫之下却有习习凉风,空气纯净,带着甜味。

室外可以垂钓或是水上泛舟,室内有各种娱乐休闲设施。众人边看,边夸赞这度假村建得漂亮。

佟建文小声对周余芳说:“让咱们来这儿办酒席,等于给度假村做一次宣传。”

周余芳笑:“人家就是聪明,你还老说他不务正业。”

“我原先也是怒其不争,遗憾他有这份聪明劲不去好好读书,却四处瞎折腾,如今发现,不读书或许也是对的,他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你看佟鑫,老老实实读书上学,如今还在还房贷,若不是我们帮衬,何时能买得起房?”

周余芳性情乐观随和,笑嘻嘻地说:“人各有命,我们佟鑫还娶了个好老婆呢。”

说到佟鑫的婚事,佟建文便开始操心佟春晓,因为这两天蒋文俊就要回T市了,虽然离浠镇不远,但毕竟是异地。他担心夜长梦多,又出变故,日夜都愁得紧。

刚好佟春晓和蒋文俊都在身边,佟建文便说:“要不你们先把结婚证领了,回头再办婚礼。”

蒋文俊笑着看了一下佟春晓,说:“我当然是没意见。”

两人都到了而立之年,结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佟春晓不想再让叔叔婶婶挂心,便点头答应下来,说:“刚好我下周带佟夕去市里上补习班,找个时间去领证。”

佟建文乐得喜笑颜开,心头一块大石终于放下。

他们从度假村回来,下了一场大雨。

雨停之后,佟夕在院子里修剪欧月的残花,佟春晓在楼上叫她:“七七,你的电话。”

佟夕噔噔地跑上楼,接过手机,看到显示的名字,呆愣了两秒才接通。

“我是聂修。”

当真是他。听着他的声音,佟夕说了声“你好”,就不知道如何往下接话了,又意外又惊讶,还有点不知所措,心跳得很快,也不知是紧张,还是跑上楼所致。

“你记得莫丹吗?她来浠镇写生了。”

佟夕忙说:“当然记得啊,她现在在哪?你让她来找我,我叔叔家很大,她可以住我这里。”

“不用,她住在我外婆的老宅。”

佟夕一想到上次莫丹帮忙收养小猫,自己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便说:“那我去找她。”

聂修说:“鹭鸶巷南侧第一家,门里种有一棵石榴树,院墙外都能看见。”

“嗯嗯,我知道的。”

挂了电话,佟夕立刻拿了剪刀从葡萄藤下剪了十几串葡萄,又跑到厨房拿了七八个咸鸭蛋,还有一些早上刚买的莲蓬,放到一个小篮子里,立刻去找莫丹。

镇子不大,步行十分钟,她便找到了聂修的外婆家,和她家的祖宅一样,也是四水归堂的建筑,不过从外面看上去比佟家更古老。

佟夕敲了敲门,片刻之后,大门咯吱一声开了。

看到门槛里站着的人,她就呆了。

听聂修电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莫丹一个人来,此刻骤然见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佟夕吃惊得心口怦怦直跳,以至于说出来的话,都磕巴了一下:“你,你也来了啊?”

聂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我没说我没来。”

夏日雨水充沛,连着下了几场雨,水涨了不少,原先在五级台阶下的水面,现在离街面只剩了两级台阶的距离。雨后的火烧云格外漂亮,半个天空都是粉中带紫的瑰丽艳色。

这是夏天浠镇最美的时刻。他眼前站着浠镇最美的女孩儿,穿着棉麻的无袖裙子,夕阳中的头发呈亚麻色,眼睛明媚如琉璃,藏着欢喜的星光,若隐若现。

“我也来了。”从聂修身后露出莫斐笑嘻嘻的脸。

佟夕恍然脸色一红,急忙从聂修的视线中挣脱出来,偏过头问他:“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莫斐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午后就到了,打扫卫生,收拾一番,刚刚忙完。你看看怎么样,瞧不出来是几年没住人的房子吧。”

佟夕打量着这个夕阳中的庭院,笑盈盈地摇头:“看不出来。”

院墙边的老石榴树,结了好多果实,佟夕每到夏末,都能从院墙外看到红石榴垂在枝头。

佟夕问:“莫丹呢?”

莫斐说:“她刚才去洗澡了。”

莫斐拉开凳子,请佟夕坐。佟夕将手里的篮子放在桌上:“早知道你们都在,我就多拿点葡萄了。这是鸭蛋,红心流油的,我婶婶亲手做的,就着白粥吃特别美味。”

说话间,莫丹从浴室里出来,刚洗过澡,满头青丝都披散着,又长又直。佟夕即便留了长发,也没有莫丹这样像缎子般光滑,佟夕的头发像流水,有微波起伏。

浠镇的房子大多是临水建筑,前门后院一打开,南北通透,带着水汽的风穿堂而过,凉风习习,比空调吹出的风还要舒爽。

四人就在院中围桌而坐。聂修泡了一壶从家里带来的明前龙井,夕阳下的小庭院顿时茶香四溢。

鹭鸶巷的房子虽然空置许久,但是因为有亲戚不时过来打理,不用费力收拾就能住人,只是东西不齐备。聂修来时带了一后备厢的东西,跟搬家差不多。

聂修来之前,江若菡不解,说:“莫丹要去写生,你把钥匙给莫斐,让他俩自己去不就行了,你何必亲自陪同。”

聂修没对父母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但是,对莫斐并未隐瞒。

莫斐的反应和傅行知如出一辙,震惊之余,倒是不失理智地问了个很正经的问题:“她有没有男朋友?”

聂修很肯定地说:“没有。”

莫斐还以为他问过,结果这位大神说自己压根没问。

莫斐十分无语地挠了一下头,说:“你不问,怎么知道?佟夕那么漂亮,我估计十有八九是有男朋友的。”

聂修胸有成竹地说:“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合起来大概是五个半小时,她的手机一直没响过。如果有男朋友,不会这么长时间既没打电话过来,也没发短信过来。”

“也可能她男朋友有事没空打电话?”

“问题是,她全程也没有拿手机出来看。如果有恋人,她有事没事就会看一眼手机,担心错过什么消息。”聂修微抬下颌,冲莫斐笑了一下,“比如,没有失恋之前的你,洗澡的时候,将手机放在塑料袋里也要拿进浴室。”

莫斐:“……”

聂修拍了拍他的肩膀,笃定地说:“不用怀疑我的直觉。”

因此,佟夕和他们聊天的时候,莫斐就特别留意,她是否电话打来。虽然聂修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一向厉害,但莫斐对他的这个推论还是持怀疑的态度。

莫斐正想着,佟夕的手机响了。莫斐立刻竖起了耳朵。很遗憾的是,这个电话是佟春晓打来的,她问佟夕在哪儿,怎么不回去吃晚饭。

佟夕说马上就回去,挂了电话,顺便邀请三人去她家里吃饭。

饭前客人突然造访,势必会让主人来不及准备,让人手忙脚乱地招待客人,实在不太礼貌。

聂修谢了她的好意,要送她回去。

佟夕忍不住笑了:“不用,这里我熟得很,上学放学都经过。”

聂修改口说:“我妈叫我过去拜访一下佟叔。”

佟夕抱歉地说:“真是不巧,叔叔送婶子回娘家,这几天都不在家呢。等他回来,我会转告的。”

聂修再次改口:“我出去散散步。”

两人出了巷口,走到鹭鸶巷的后街,聂修的步伐很慢,佟夕又不好意思催他。他明明是大长腿,怎么走得那么慢。

走到石桥前,聂修忽然开口问:“我记得那天有人叫你,叫的好像不是你现在的名字。”

他语气有点不确定,毕竟隔了这么久,记忆模糊。但是,佟夕还是被他的记忆力惊到了,她说:“我家人叫我的小名七七。”

“你的生日是七夕?”

“你怎么知道?”

“显而易见啊,你大名叫夕,小名七七。”

“好聪明。”

聂修点头:“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佟夕忍俊不禁:“一会儿回去,饭要凉了。我先走了。”

聂修站在四年前站过的那一棵榕树下,看着佟夕的背影消失在桥的那一端,如同四年前的场景重现。他想,她和他这么有缘,命中注定她就该是他的姑娘。

莫斐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伸了个懒腰,双手放在肚皮上,闭起双目,像是一个优哉游哉的乡村老太爷。

莫丹的头发干了,绕在手心正要盘上去,忽听见“老太爷”说:“你有空问问佟夕有没有男朋友。”

莫丹吃惊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确定地问:“什么意思?你想要追她?”

莫斐摸了摸鼻子:“不是我,是聂修。”

莫丹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你。”

“老太爷”睁开双目,语气不满:“你什么意思?”

莫丹不想打击亲弟弟的自尊心,笑笑不语,心说:你要追女孩儿,千万千万不要把聂修带在身边,不然,能追到才怪。幸好她喜欢的是成熟稳重的大叔型的男人,不然,天天望而不得,只怕要郁郁而终。

佟夕回去时,佟春晓已经把饭菜都摆上桌了,看佟夕手里提了个篮子,好奇地问她干吗去了。

佟夕直说聂修带了同学的姐姐来浠镇写生。

佟春晓当即说:“那应该请他来吃饭的。”

佟夕一边洗手,一边说:“我邀请了,他不肯来,说人多不方便。”

佟春晓是个礼节周到的人,心里思量着江若菡是叔叔的同学,聂修回到浠镇,自己当尽点地主之谊。于是,她第二天早起去渡口边的集市买了新鲜的河虾、鲫鱼,让佟夕给他送去。

佟夕去时,他们三人刚吃过早饭,异口同声地盛赞她昨日送来的咸鸭蛋,就着白粥真是味道奇佳。

莫丹趁机请佟夕带她四处逛逛,也好顺便找机会完成莫斐交代的任务。两人年纪相仿,性格都挺开朗,聊了一会儿很快熟稔起来。

莫丹很自然地问起佟夕有没有男朋友。

佟夕很爽快地说没有,接着反问她。

莫丹叹气:“我也没有。”追她的倒是很多,奈何都是同龄人,她就喜欢大叔那一款的,因为她父亲去世得早。

佟夕好奇:“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没有男朋友?”

莫丹笑着反问:“你长得这么漂亮不也没有?”

佟夕笑嘻嘻地解释:“我和你不同啊,你都上大学了,我可是还在读高三呢。叔叔还是教导主任,以前,坐在我前排的一个男生给我送了包口香糖,就被他叫到办公室,差点请家长。”

“现在什么年月了,还管这么严。”

“我堂哥就被他管得直到大学都没找着女朋友,还好,还好,最近娶了一个天仙一样的嫂子。”佟夕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莫丹噗地一笑,又问:“你打算考哪个学校?”

“嗯,T大,传媒学院。我高考完就离开这里,回T市了。”

莫丹又惊又喜:“你想当演员?哎呀,我要提前抱你的大腿,你长得这么美,一定能红!”

佟夕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要报也是编导专业,希望以后有机会,把某个人的小说都拍成影视剧,帮她实现梦想。”

莫丹听不出来她说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试探着问:“这个人是谁啊?你的偶像?”

佟夕很认真地回答:“不是偶像,是我生活中最爱的人。”不是她刻意卖关子,实在是佟春晓不喜欢二次元的笔名被人知道。

“最爱”两个字,她咬得很重,听得莫丹的心扑通往下一沉。既然还没有男朋友,那么,这个人就是她暗恋的对象,显然她还爱得比较深沉,为“最爱”架桥铺路,努力奋斗。完了,聂修白来一趟。

小镇不大,逛了一圈,时间还早,佟夕又带着莫丹去浠湖。走到度假村附近,莫丹便开始啧啧称叹,如火的凤凰木,如雪的珍珠梅,缤纷的三角梅,还有银杏、枫树。看似随意布局的树木,却都各有风情,相互映衬。

佟夕一看莫丹这么喜欢这里,便想带她进度假村里参观,可是,门口的保安全副武装不放行。于是,佟夕给沈希权打了个电话。

沈希权刚好有空,接到电话说:“你稍等。”

片刻工夫后,一辆白色宝马车从度假村里开出来。

佟夕本来是想让他跟保安说一声,放自己进去,谁知道他竟然亲自迎了出来,有点“受宠若惊”,学着古装剧里的人的样子作了个揖:“权哥百忙之中接待小的,真是不敢当。”

莫丹扑哧一声笑了。沈希权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含笑点头,说了声“你好”。

莫丹被他的这一抹笑勾得心口扑通一声。她一向喜欢成熟英俊的男人,而他笑的时候,淡淡地牵着一侧嘴角,瞬间便让她想起白瑞德,笑容有股亦正亦邪的味儿。

佟夕给两人做了介绍,然后说明来意。沈希权一听是美院的学生,忍不住望着莫丹又夸了几句。在社会上打拼多年的男人和校园里的男生在夸赞别人的时候,都有明显的区别。

莫丹被他温柔而带着欣赏的目光,看得心跳乱了节奏。

沈希权开车带着两人在度假村里参观,说八月十八号正式开业。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又恰逢暑假。

佟夕说:“这日子选得不错。祝权哥大吉大利大发。”

沈希权笑:“多谢,多谢,借你吉言。”

参观完度假村,刚好到了午饭的时间,沈希权把车子停到酒店门口,要请两人吃饭。

佟夕和沈希权做了好几年的邻居,熟稔到不需要客气,只是莫丹有些放不开,脸色微红地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沈希权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佟夕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其实,这顿饭是他两年前就许下的,那会儿度假村还没建好。他许诺以后请佟夕在新酒店里吃顿大餐。因为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没顾上,刚好她带了朋友过来,一并请了,也算是还了账。

佟夕挽着莫丹的胳膊,悄悄地说:“这个度假村老板是我的邻居,说请我吃饭说了两年了。不管了,今天好好吃他一顿。”

莫丹含笑点头:“成,咱把两年的利息都补上。”

吃过饭,沈希权开车将两人送回佟家的门口,下车时,特意将一张名片递给了莫丹,说:“有空来度假村玩,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就行。”

名片是烫金的,沈希权三个字,字迹潇洒,一如本人。莫丹接过名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心口怦然一跳。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怪,莫丹和聂修认识多年,近水楼台,不知被多少女生误会嫉妒,认定她对聂修心怀叵测、觊觎已久。

事实却是,莫丹从十几岁起,就喜欢成熟类型的男人。

聂修在无数女生眼中的确闪闪发光,相貌气质更是出类拔萃,但她就是无感。寻寻觅觅,她没想到会在二十岁的这年盛夏,在浠镇偶然邂逅了沈希权。

佟夕和莫丹在度假村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大餐。聂修和莫斐的午饭,是佟夕早上送去的河虾、鲫鱼。

莫斐拿出看家本领,炸河虾、炖鲫鱼,把厨房弄得一片狼藉。莫丹回去时,莫斐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刷锅洗碗,收拾残局。

莫丹走进去汇报了一番,最后拍拍莫斐:“请注意安抚失恋者的情绪。”

洗洁精太滑,莫丹一拍莫斐,他手里一个碗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其实,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么漂亮可爱的姑娘,怎么可能还单身呢。聂修这是要注定孤独一生的节奏啊,好不容易碰见个心动的,人家名花有主了。

莫丹忙去院子里拿笤帚和簸箕,聂修听见动静,从堂屋出来,说:“我去收拾。”

莫丹惊讶地问:“你会扫地?”

聂修接过笤帚,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手脚残疾,为何不会?”

莫丹惊讶:“我以为你这个由家里的用人保姆侍候的少爷,是什么都不会做的。”

“那你以为错了。我不仅会扫地,还会做菜。”

江若菡不是大家小姐,也没有什么富贵病,对独子的教导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同,从小各种家务活样样都让他学着做。聂振对妻子素来是言听计从,自然也不会反对妻子的做法,只不过对儿子的要求略低了一些。

所以,聂修可以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但至少也会,不至于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否则,出去也丢了聂家的人。

莫斐虽然和聂修相识多年,却是第一次出来过“居家”生活,还以为他必定是连油盐酱醋都分不清的大少爷,却没想到他连饭都会做,当即露出一副上当受骗的表情。

“我去,我还以为你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阔少,我又做饭又洗碗地给你当丫鬟!你这个骗子!”

聂修忍不住笑:“我何时骗过你?都是你自己认为,我可从来没说过。”

莫斐气呼呼地瞪着他,果然见他扫地扫得有模有样,愈发觉得自己这两天跟个用人似的侍候他,简直是上了大当。一气之下,莫斐也顾不上照顾聂大神的情绪,直接就说道:“我姐说,佟夕有喜欢的人了。应该是认识很久的一个人。她说要报考编导专业,将来把那个人的作品都拍成影视剧,替那人圆梦。你可以歇菜了。”

聂修想起那天佟夕买的书,心里对莫斐的话信了几分,脸上却不动声色:“也未必是喜欢的人吧,也许是喜欢某个作家?”

“她明说了,是自己生活中最爱的人。”莫斐将“最爱”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两把小刀子朝着聂修飞过去,他沉了脸色,倒了垃圾,便转身朝门外走。

莫斐一看他脸色深沉,忙问:“你干吗去?”

聂修没答话,迈步出了院门。

午后,佟春晓照例在楼上午休,她动脑太厉害,有点神经衰弱,极难入眠。佟夕怕吵醒她,从度假村回来后,洗了个澡,就在一楼的堂屋里看书。

老屋和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吊扇嗡嗡转动的、细微的声音。

外面有轻轻的叩门声。

奇怪,这会儿谁会来?佟夕放下书,打开院门,门外站着意想不到的一个人——聂修。

他略显高冷的面容和斯文清雅的风度,让外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他此刻心里烧了一团火。这一点得益于祖父的谆谆教导,无论心里怎么乱,也不可随意地摆在脸上。即便此刻火急火燎,他却一如既往地带着平静的微笑:“早上的鱼虾特别鲜,我过来谢谢你姐。”

佟夕默不作声地往门后悄悄挪了半步,小声说:“我姐在楼上午睡呢。”叔叔婶婶都不在家,她洗完澡,随随便便套了件裙子,里面没穿胸衣,谁知道午休时,聂修会来。

若是往常,她一定张口邀请他进来坐,可是今天……她像小猫一样躲在门后,只露出半个身子,腰身微微弓着,生怕被他看出什么来。

可是,聂修听说佟春晓在休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佟夕只好硬着头皮邀请他进来坐。

她本来以为,聂修会拒绝,没想到他痛痛快快地说了声好,长腿一迈,踏了进来。

佟夕赶紧说:“你先进屋坐,我换一件衣服。”说完,她转身就往旁边的耳房走去。

聂修原先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倒没注意到她穿了什么,听她一说,才注意到她穿了件宽大的棉裙,腰身纤细,宽敞空**,愈发显得娉婷窈窕。

佟家小院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靠着墙边是一架葡萄,旁边养了一缸荷花,亭亭玉立地开了几朵红莲。

佟夕穿好内衣出来,聂修正负手站在那一缸荷花前。葡萄藤如同一片墨绿色光板,半明半暗的光影下,人像是入了画,眉目俊秀,色如冷玉。

听见脚步声,聂修抬起眼眸,一记目光飞过来。佟夕的心怦然一动,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你怎么没进屋坐啊。”

聂修微微含笑:“我等你。”

佟夕把他让进堂屋。老房子沿袭了过去的布局,正中间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两侧放着太师椅,旁边的厢房的门上还挂着半截绣着莲花的白色纱帘。

一楼离水近,格外清凉,阳光被隔离在庭院中,八仙桌上放着佟夕刚才看的书,一本与镜头语言相关的书。聂修弯腰看着书的封面,抬起头来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问:“莫丹说你有个特别喜欢的作家,是谁啊?”

天生比较高冷的气场,将他内心的忐忑和焦躁掩饰得滴水不漏。佟夕全然不知他的来意,说:“你肯定不认识。不是很有名气。”

聂修心急如焚,不动声色:“说说看,也许知道。”

佟夕犹豫了一下才说:“她的笔名是春瞳。”

聂修又问:“是哪两个字?”

佟夕用手指在四方桌上写给他看。聂修看着那如玉般白净的手指上那一点墨似的小黑痣,又想起自己手上位于同样位置的痣,正像是天生一对。

佟夕写完,抬起脸,看他没反应,莞尔一笑:“我的字写得好丑,是不是?”

聂修笑着摇头,紧接着问了个十分关键的问题:“男的女的?”

“女的。”

佟夕刚说完,就见聂修笑了一下,于是,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聂修看看她,答非所问地笑了笑:“这名字很好。”

原来是虚惊一场。莫斐和莫丹不愧是姐弟,不靠谱极了,给的都是错误情报。

佟夕想起昨日去鹭鸶巷做客的时候,聂修泡了明前龙井。可是,佟春晓码字有点精神衰弱,医生说不能喝浓茶和咖啡,家里只有蜂蜜茶、花茶。

“花茶你喝吗?”

聂修说:“什么都行。”此刻心情大好,他就是喝凉水,也不会介意。

佟夕问:“要不要加冰糖?”

聂修点头说好。

佟夕泡了一杯花茶,又从桌子上的罐子里用小夹子夹了两颗方块冰糖放在他的杯子里,递给他。

聂修晃了晃,说:“糖太少。”

佟夕惊讶:“你居然喜欢甜的?”

聂修笑笑地看着她:“难道一个人喜欢不喜欢甜的,还能看出来?”

佟夕看着他的面孔,很诚实地说:“我觉得你应该是不喜欢甜的,而是更喜欢咖啡或者清茶。”因为他的气质偏冷。

聂修知道她的言下之意,笑着晃了晃杯子,心说,那你就误会了,我喜欢甜的。比如……

二楼里的佟春晓并不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午睡了一小会儿,起来关了空调,打算通通风,拉开窗帘的时候,目光一低,不禁愣住。

河道边的合欢树下,佟夕正在送客,送的这位青年,属于相貌极其出众、让人见过一面就不会轻易忘记的那一类,正是她在佟鑫婚礼那天见过的聂修。

绿葱葱的枝叶中,稀稀疏疏地开着粉色的、羽毛样的花,淡粉浅绿,正当好颜色。树下的两人也正当好年华。

青年修长挺拔,俊美潇洒,少女亭亭玉立,明艳无双。

写过很多言情故事的佟春晓,看到眼前这画面,也不禁感叹,怪不得影视剧喜欢拍青春片,当真是有道理的。且不论故事情节如何,光是这俊男美女站在一起,便赏心悦目到让人少女心勃发,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她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刚刚升入高中,学校为了激励新生,请了当年的高考状元来给学弟学妹们做演讲。穿着白衬衣的青年,让她一见倾心。她特别用功努力地考上和他同一所大学,百转千回地在硕大的校园里找到他,却发现他早就有了女朋友。

青春年少时的感情,不管是青涩的、苦涩的,还是甜美的,一辈子都忘不掉,哪怕是一场不为人知的暗恋,都别有一番滋味。

不像她此刻和蒋文俊的相恋,理智成熟,属于一场大人的恋爱,说不出缺了点什么,那空白是无形的、隐形的,除了时光倒流,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补上。

送走聂修,佟夕转身回到院子,刚刚关门,就听见佟春晓的声音:“哎哟,我们家七七也长大了,偷偷摸摸和男生约会。”

佟夕连忙解释:“是聂修啊,他刚才路过,我请他进来喝杯茶。怕打扰你午休,就没叫你。”

佟春晓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笑嘻嘻地说:“你有喜欢的男生,这很正常啊,我又不会反对,只要不耽误学习就行。”

“别人家的家长都是防贼一样地防着孩子早恋,你怎么能这样?”

佟春晓笑嘻嘻地说:“你这年纪都不算早恋了啊,七七,在幼儿园才叫早恋。”

“……”佟夕有点百口莫辩,急得脸都红了。

她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只是觉得聂修是她见过最优秀的人。她看到他,就有了努力的动力。

聂修回去之后便打开电脑搜索春瞳的资料。春瞳的微博粉丝也有将近十万,主要作品都是悬疑题材的言情小说。显然她是个很注重个人隐私的人,微博没有个人照片,主要发布作品信息,还有一些风景照。其中一些照片上的风景明显就是浠镇。

聂修大学辅修的计算机,查个IP地址不在话下,很快就猜出了春瞳是谁。

晚饭,佟春晓做了醉蟹,让佟夕给聂修送去。佟夕因为上午被姐姐调侃了几句,不大想去。

佟春晓便笑她此地无银三百两。佟夕最受不得激将法,到底还是又跑了一趟。

佟夕一见到聂修,便想到佟春晓说的话,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看他,而后转念一想,她要是扭扭捏捏反而显得有什么别的想法,着了姐姐的道了。于是大大方方的将东西递过去,非常特意地强调是佟春晓非要让她送的,不是她主动请缨要来的。

聂修道谢之后,挺认真地说:“你姐真好,我也想有个这样的姐姐,能不能让她也当我姐啊。”

佟夕本来就有点小心思,被聂修这么一说,也不知道怎么回应。聂修看着她,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佟夕莫名脸上发热,胡乱地哦了一声,赶紧转身就走。

佟夕回去时,蒋文俊正帮着佟春晓摆放碗筷。这两天佟建文夫妇不在,蒋文俊每晚都来吃饭,佟春晓准备的晚饭很是丰盛。佟夕笑意盈盈地叫了声蒋哥。蒋文俊性格偏内向,并不像沈希权那样风趣幽默,佟夕又和他差了十五岁,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是一种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

佟夕内心并不是很喜欢他,只是面上从来没表现出来,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对姐姐好,姐姐喜欢他就成。她尽量去爱屋及乌。

吃完饭,蒋文俊和佟春晓出去散步,佟夕正在收拾厨房,听见院门外有人叩门。

她打开门,看见又是聂修,不禁一愣。

聂修说:“醉蟹特别美味,我来当面谢谢姐姐。她在吗?”

佟夕忍不住笑:“还真是不巧,两次来面谢都没机会。她散步去了。”

聂修看着她,说:“那我谢谢你。”

他的声音偏低偏冷,平时听起来有点严肃,此刻忽然间变得柔软起来,顿时变得富有磁性,佟夕是个声音控,听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谢我干什么,我只是跑个腿儿而已。”

“那也要谢你。”不知是不是暮色造成的错觉,佟夕觉得不光是他的声音,连他的目光,也都有些不同起来。

佟夕突然想起佟春晓的话,莫名地有点不自在,忙解释说:“不用谢,是姐姐做的,也是她让我送的。”

言下之意,和我没关系,你别误会我借着送东西的名义去找你……可是,她越是撇清,聂修越是笑,笑得她脸上开始发热起来。

八月的天黑得晚,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却又刚好能看得分明。她肤色白,聂修依稀看见那薄薄的红晕,慢慢地从她两侧的脸颊升腾起来。

“我们也去散步?”

这听着怎么像是约会啊,她不想自作多情,可聂修又给了她这种感觉。她没有经验,分辨不清他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只得找借口说:“我还没洗碗呢。”

聂修柔声说:“那我等你。”

这情形越发不对了。残余的一点光线,照在他的身上不停地变化着,将他整个人都变得朦胧起来,五官也渐渐模糊,唯独黑色短发下的眼睛,亮得让人心慌意乱,不敢直视。

佟夕阵脚大乱,不知所措,磕磕巴巴地说:“我洗完碗,还要复习功课、做卷子。”

“放假了还这么用功?你不是班长?”聂修仿佛看破她是在找借口,目光微微含笑,语气也略带调侃。

佟夕只好一本正经地解释:“嗯,浠镇高中毕竟不是重点高中,我要是不努力点,恐怕考不上好的学校。”

“你说得也对,那你请了辅导老师吗?”

“叔叔给我找了老师开小灶呢。不过,”佟夕不好意思往下说,镇上中学的老师到底还是比省重点中学里的老师水平差了一点。所以,她一直都不敢松懈。

聂修明白她后半截话里的意思,问:“你有QQ吗?”

“有的。”

“那我加你。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或者给我写邮件也行,我抽空就回复你。”

有个学霸肯指点她,她当然求之不得,立刻把QQ号码报给他。他拿出手机,申请加为好友。

“是啊,不光是学习上的问题。”聂修的回答有点意味深长。

佟夕感觉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脸上一热,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语文、数学、英语科目的都可以吗?”

“自然。”聂修笑笑,“想找我聊天也行。”

“不了,你肯定很忙,我除了学习上的事,其他不会麻烦你、打扰你的。”她脑子发昏,头上微微出汗,有种中暑的感觉。

“没关系。我不怕你麻烦、打扰。”

暮色一寸寸地暗下来,她已经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独这清冷、带着磁性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巨大的魔力,营造出深情款款的语境。

“那我怎么谢你啊。”

“回头你考上大学,帮我介绍个女朋友就行了。”聂修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介于说笑和认真之间。

佟夕下意识地就问:“你没有女朋友?”

“没有。”

她模仿着他的语气,轻轻松松地回答:“好啊,传媒学院里美女最多,我回头一定帮你留意。”

“一言为定。”聂修的语气此刻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佟夕也只得跟着认真:“嗯,一言为定。”

聂修忽然问:“你怎么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好热,本来气氛都有些暧昧,这句话更是极度让人浮想联翩。佟夕脸上都开始烧起来,还好此刻夜色已深,可以成为最好的掩护。

她故作轻松地说笑:“等我考上了,再问也不迟啊。万一这一年你的喜好又变了呢,对不对。”

“不会变。”聂修说了一半停住,欲言又止,思忖着是说,还是不说。

佟夕预感到他还有下半句,而且一定是很重要的话,掐着手心紧张得要死,比老师提出一个她不会回答的问题,还要紧张十万倍。

可是,聂修没有说下去,笑着把手放到她的头顶上揉了揉:“好好复习功课。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