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幸同路,你去哪里

四月的傍晚略有冷意,树影微动,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绿植生机勃发。

空气中飘来烘焙甜品的奶香味,引得旅人频频驻足,路对面的三角梅经久不败,只是叶子染了灰,雾蒙蒙的。

春色,更浓稠了。

霍正楷挂了电话,瞧见一个粉发女孩儿。

母亲来电,问他周游全国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他颇有反骨,思虑片刻后说到,寸步难行。

云南是个宝藏地,有拍不完的风景,看不完的民情,吃不完的美食,一时半会儿根本挪不动脚。

鬼使神差的,他看上了女孩手里的那把油纸伞。

工厂流水线作业生产出油纸伞一溜烟儿的全是复制粘贴品,伞骨单单一层,伞面薄如蝉翼,娇气的经不起一点儿风,而女孩儿的那把伞却十分不同。

粗大的伞头打磨光滑,或许是制作人嫌弃本色不好看,所以才添了墨色绘画,将连绵迭起的山峦聚到伞头,伞骨结实,伞身收拢紧实,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制作精良。

脖子上的索尼A7R相机蓄势待发,他扶了扶墨镜,步子迈出一半却又收回。

因为,女孩转身了。

她在打电话,而且朝这边看过来了。

还以为她只是图个性,图出众才染了粉发,可女孩旋身回眸的一刹那,他只觉心房被一只粉色蝴蝶轻轻拍打。

她好像……天生适合淡粉色。

不同于部分潮流追风的人儿将多巴胺颜色贯彻到头发,相反,粉发是她清冷精致、儒雅俊秀外在中最不特别的一项。

身形高挑,估摸着小一米七,侧颜俊美,五官姣好,容秀貌丽,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微微舒展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霍正楷没见识的愣住了。

惊艳,他得承认这女孩儿很惊艳。

脖子上的相机陪他看过九寨沟的碧水清湾,看过玉龙雪山的冷风白雪,穿过昆明老街的青石小径,这位身经百炼的老友擅长捕捉、定格惊艳之景,可此刻,他知道老友不一定能拍出女孩的惊异特质。

或许是她手里那把伞的缘故,霍正楷顿住了步子,总觉不该贸然打扰。

林酒捏着苹果核接电话,转着身找垃圾桶。

一扭头她就和穿着冲锋衣、背着相机的男子正面相对,两人相隔大约7米,隔着墨镜,她好像窥探到一点儿灼热。

墨镜之下的那双眸子,似乎正看着自己,紧追不舍?

她不确定。

“你走之前是不是又骂林振了,他老婆看到我,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小畜生……”

来电的是两兄弟中的弟弟林康,林酒隔着电话好奇:“你怎么回她的?”

张望一番,没找到垃圾桶。

“没敢骂,怕她嘴碎又去我妈那儿告状。”

林酒忍着笑意,学林业说话。

“骂回去,实在不行让你哥骂,他替我出头的时候连带着你那一份也骂了。”

语毕,气氛倏然跌入诡异,林康久久不语。

“话说,你……真的走了?回来不到24小时,大学生特种兵旅游都没有你这么赶时间……”

“嗯。”

“怎么走那么急,我本来还在朋友那儿订了桌子,菜单都定好了,就等晚上给你接风来着……”

林酒默了一会儿,反而乐观起来。

“下次吧,好菜不怕晚。”

但两人都不知道下次是具体哪天。

兄妹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扯了一会儿,林康比林业活泼、感性,话到最后几乎快哭出来。

三年见一面,一面即离别。

林酒说车到了,赶忙匆匆挂了电话。

一转头摸到眼角,碰得指尖一片濡湿,原来她又哭了。

她撒了慌,车还没到,但得买票了。

太阳下山,墨镜显得多余,霍正楷把旅行背包换到身前,换了一副银丝细边的近视眼镜,他度数不高,平时不怎么戴,晚上有工作时才会拿出来。

细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幽沉如星的双眸愈发黑白分明,等他再抬头时,那抹粉色清影已经跨进了酒店门内,飘逸的粉发像散落的粉色绸带。

他走到女孩逗留的位置,嗅到一股极淡的迦南香,遥看西边,云霞满天。

买了车票,工作人员指明休息区,林酒推着行李箱找了个角落,顺手摸走了桌上的一颗薄荷糖。

大厅里还有零星几个和她一同等车的人,有个拘谨的高中生揪着她的目光。

女孩穿着校服,目光怯生生的,脸色苍白。

薄荷糖干爽入喉,一股凉气直击天灵盖,混沌一路的脑子瞬间清醒,林酒多看了两眼,女孩儿不安地觑着她。

坏事了,她一头粉发盯着人看,小姑娘八成以为她是小混混。

她干脆抱着红梅伞合眼,打消女孩儿的惊恐。

霍正楷在银杏村奔波一天取材、拍摄,微信步数3万+,现在四肢酸胀不听使唤,他也想找个安静地休息,可天边落霞勾人,他被相机拽住了步伐。

不过幸好理智尚存,几分钟前,他在手机小程序里订了一张去长水机场的客车票。

朋友落地昆明,死活要他去接驾,而他又贪恋夜色,所以买了大巴票,打算看一路夜景。

最后一抹辉煌散尽,月色开始筹备惊喜,清风穿过密叶,枝梢上站着一排雀儿叽叽喳喳。

扯着嗓子打电话的抽烟男子忘了指尖星火还在燃烧,红点烫到皮肤才陡然清醒。

晚19点30分,夜色浑浊,大巴进站。

林酒从卫生间出来,看见那个胆怯的高中生飞奔上车,转身还看见了那个戴墨镜、背相机的酷哥儿。

霍正楷拍完晚霞又在门外喂早春的野蚊子,挚友的一通电话消耗了大半个小时。

工作室最近新来了一个编辑,他上一份工作成绩不俗,可惜为人不够真诚,一张A4打印的简历信息,只有一半真实,学历造假,经历吹嘘。

在这个提倡真诚才是必杀技的年代,他更是不喜欢这种人,所以拉着朋友开会,将公司规划细纲,用人执行标准,一条条明确、细化到极致。

短途大巴座位不定,但长途得按出票顺序落座,林酒放好行李箱,小心护着伞头上了车。

红梅伞是她全部寄托,舍不得磕碰。

候车时不觉人多,上车了却见人影丛丛,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窜出来的。

霍正楷扶着眼镜找座位,22座。

或许是五官太出众,他一上车就吊了众人目光。

林酒落座就剥了话梅糖,舌尖汲取着微微一缕酸甜,她怕晕车,脑中的浑浊被酸甜慢慢清空,扣上安全带,准备睡觉。

身旁来人。

她本能回头,一脸不可置信。

霍正楷捏着电子发票,语气低沉。

“有幸同路,你去哪里?”

“机场。”

机场大巴上的人大多都去机场,这问题挺傻的。

霍正楷嘴角扯到耳下,看起来温文尔雅。

“嗯,我也是。”

林酒下意识朝里靠了靠,像小时候和同桌男生划三八线似的,楚河汉界,谁都不能过线。

霍正楷动作僵硬,他摸索外套,翻出两个卷皮山楂糕,不知道是口袋里东西太多,还是手太大,不小心连带着掏出了点儿其他东西。

一张折叠过、痕迹分明的彩纸,一个透明的玲珑白玉小罐子,还有一个袖珍版的玉珠算盘,珠子剔透晶莹。

玉罐子精致小巧,玉珠算盘略显可爱。

林酒小心思泛滥,眼睛发亮,就像猫儿看到逗猫棒,眼底波澜不惊,但心底却雀跃得翻山越海了。

几个小物件被宽大的手掌托着,修长白皙的指节上隐约沾了黑渍,疑似墨汁。

霍正楷往前递了递,“吃这个吗,山楂糕?”

“……谢谢,不用了。”

男人伸手递来的瞬间,她本能的有点小期待,那种妖异的迟钝感既熟悉又陌生,几年前,初恋方至诚经常这么逗她的。

他知道自己喜欢小物件儿,所以每次都故布疑阵的把惊喜藏在掌心,另一只手则藏着糖果,而她每次都会猜错,选了糖果。

“左手?右手?”

“男左女右,选左边的。”

“男左女右,你得选右边,一身反骨就选错了吧,左边只有糖。”

回想起来,这样的无聊小游戏还真的挺无聊的。

她拧着脑袋,从回忆里抽身,抬头却对上一双天生就擅长晕染深情、旖旎的眸子,对方目光沉沉,却又敛着恰如其分的礼貌。

霍正楷还没收回手,山楂糕仍在他掌心。

奇怪,她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就像……案板上脱了鳞的鱼肉,胃里忽然升起一股灼烧感,脸颊也开始发烫。

脸红了。

男子蓦地弯腰落座,眼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微笑,语气更温和了。

“不好意思。”

两人脸红。

语毕,他卷手收糖,目光落在窗边的红梅伞上。

林酒冷冷看向窗外,假装无事发生。

司机核对完人数,叮嘱系好安全带。

霍正楷呼了一口气,偏头一瞥,女孩已然合眼。

车窗上映着一张疲惫却紧绷的脸蛋。

假寐。

车子缓缓使出,推背感十分强烈。

林酒迷离地挑起眼皮,7小时的路程够她安睡,正好踩着黎明抵达,睡吧。

睡意倒是勾人,可惜路况不顺。

大巴刚驶出一公里就遇到了交警查酒驾,车队排成长龙。

合眼的林酒蹙眉醒来。

霍正楷微微侧目,余光惊觉身旁人动了。

他心虚地挪着笔记本,伸手将屏幕上的计划书几个大字上拉遮盖,顺便拉低了亮度。

林酒扭扭脖子,继续合眼。

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霍正楷心不在焉,大巴路上办公本就火气旺,可里座女孩睡颜安静又安抚了他的情绪。

挺奇怪的。

安全带勒着腰腹,睡着的女孩随着行车急缓而晃动,脑袋耷拉着,下颌更是频频戳点脖颈。

或许是强迫症的本能,他很想伸手帮女孩托着脑袋。

静音的微信疯狂跳动着信息,霍正楷瞥了一眼,心更烦了。

长款毛衣略单薄,光洁的脖颈发冷。

林酒打了个寒颤,砰的一下撞到了硬物,疑似人体骨骼。

霍正楷肩膀微麻,他礼貌回头,却听见车厢里咚的一声落地声。

那是实打实的跌倒。

林酒一下就醒了,目光机警,两颊紧绷。

“有人摔倒了!”

常年被烟熏烤的嗓子沙哑低沉,男子浑厚一声叫喊惊醒了睡梦中的其他人。

林酒扭头,当即明白了。

摔倒的是等车前看见的那个瘦弱高中生,她面色苍白,双唇血色寡淡,八成是低血糖。

小姑娘起身丢垃圾时正逢拐弯,两腿一软,眼前发黑,整个人正面跌在了地上。

霍正楷和林酒同时解开了安全带。

很巧,两人都有急救员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