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红将本心,拒绝软弱

快进五月了,山野里的风更热了。

下午四点,林酒估摸着送草皮的车快来了,便撑起伞出门。

刚过一个路灯,就在拐弯路口看见了三个人。

她定睛望了望,顿时怔住。

那个坡脚的身影……是……昆明火车站外,捡到自己身份证的小孩儿母亲?

他们……怎么在这儿?

强烈的、直白的情绪支配着她站在原地等候,因为这三人是朝她走来的。

阳光刺眼,女人眯着眼睛看人,两个小孩眼神清明,早早认出了那个女孩儿。

“妈,是她!”

“是那个姐姐!”

两个孩子一先一后认出了人。

母子三人被婆家赶了出来。

她无可奈何去求助村长,村长给了她一个地址。

“你顺着这个地址去找,那儿有人在招免费的学徒,包吃包住……”

稀里糊涂的,她就被村子里的人轰了出来。

十一年的婚姻里,刻薄的公婆没给过她好脸色,甚至还将丈夫哥哥大龄未婚的事怪到她头上,因为她没能从老家“骗”到小姐妹来解决全家的心头大事。

明知是火坑,自己烧的一身伤疤,怎么可能再拉着别人跳。

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矛盾就这么积累着,后来她大病一场,几乎是鬼门关走一遭。

出院后,公婆一家阴阳怪气,不堪经济重负的丈夫坐在一旁,默认父母对她的指责,再后来,孩子长大,懂事又乖巧,成绩不多,还能帮她干活,本以为一切向好,丈夫又查出了癌症。

婆婆把一切不幸归咎到她身上,觉得是她把病气传给丈夫的,于是几人合伙,撺掇着家里的一帮亲戚,把母子三人撵了出来。

旁人说虎毒不食子,可婆婆却“一视同仁”,把对丈夫的不满发泄到两个孙子身上,她还轻信谣言,听了那些人的鬼话,说两个孩子根本不是亲生的。

女人没钱做亲子鉴定,想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又不舍,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来求助。

她的娘家生活艰难,无法依靠,于是,她蜷缩肩膀,咀嚼心酸。

张敬臻要去县里买东西,结果车子刚探出门就瞧见了那惊人的一幕:母子三人要向林酒下跪。

他慌张从车上下来,林酒则弓腰和女人拉锯。

“快起来……起来,不能跪!”

“快起来,别跪,有话好好说!”

行这么大的礼,她真怕自己会碰到惊雷。

看清女人和两个孩子的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当时在车站留的善意变成了道德绑架的借口,仔细一想应该不是。

张敬臻加入拉扯之后,女人终于沾了起来,她扭身卸下背篓,从包裹严实的里面拿出来两只猪火腿,推搡着要给林酒递来。

混乱之中,恰好电话响了,林酒无法脱身,张敬臻只得先去照看送草坪的车。

两个小孩缩在母亲身后看车子飞驰,年纪稍小的那一个始终攥着她单薄的衣角,五指发白也没放开。

几人显然也对第二次见面深感意外。

新的拉扯还在继续,林酒无奈。

女人因为情绪激动,嘴里含糊着难辨的方言,正此时,火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舒然顿住,喃喃道:

“村长说你这儿……能包工作,包吃住……”

林酒推拒得一头热汗。

她愣了一下,没太明白女人的意思,但又好像懂了。

碍于当街拉扯不雅,所以她退步把三人带回家。

在二楼眺望的霍正楷正好目睹了这一幕,急匆匆扶着楼梯下来了。

姚芳在院子里扒拉前几天摘的鲜笋,转头看见门口的人,登时震惊得木讷不动。

女人清秀的眉眼和死去的林逍有几分相似,五官的轮廓更是,越看越像。

人类的基因学是一门深奥而伟大的科学,有时,直系亲属间反而长得不像,反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亲戚中有个人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

“妈……早上的饭还有吗?”

女人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们不吃。”

大人还能逞强挨饿,可两个小孩早就嘴唇干白。

林酒没戳破,而是把她带进客厅,转身从张敬臻买来的新冰箱里翻出了几个绿豆饼和几袋牛奶,先让几人凑合填肚子。

女人不肯吃,但两个小孩瞳眸却亮晶晶的,和那天在车站一模一样。

厨房里,姚芳已经利索地烧上了水,冰箱里还剩一坨面,扯个面块汤捞一捞,很快就能出锅。

霍正楷今日穿了件黑色衬衫,领口微敞,乍一看十分商务,像电视里洽谈生意的大老板,眼神略凶。

两个小孩怯生生地盯着他,晶亮的瞳仁中却闪着倔强。

小孩饿久了,狼吞虎咽,不讲斯文。

嘴里的绿豆饼把腮帮子撑的鼓鼓囊囊,乍一看有点像呲牙护食的小老虎。

林酒挤了挤眼睛,想把女人喊到没有两个孩子的地方再聊,可女人却摸着大儿子的头,与其无奈却淡然。

“不用……避着他们。”

小孩不一定无感无知,母亲经历的他们都知道。

霍正楷起身,没一会儿又端来几杯荞麦茶,下巴一动不动,表情依旧紧绷。

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滑动,笔走龙蛇似的敷衍着回了几条消息,随后把手机放翻盖在桌面上,率先打开了话头。

林酒心软,但霍正楷不会心软。

大前天,林酒在筛选学徒时遇到了一个无赖。

电话里,女人语气高傲,一点儿没有求人的谦虚。

林酒端着礼貌的架子克制脾气,按照流程了解了情况后拒了她,结果第二天,女人兴冲冲地带着帮手找来,皇帝老儿似的往沙发上一陷,指明要让林酒收下自己。

当时的林酒在陈姨的老屋除草,因此是张敬臻和霍正楷一起出面解决的,事后才通知了林酒。

女人没看见林酒,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羞辱,讥讽打电话的女孩高贵,不肯露面,还说她表里不一,明明说了免费培训,结果却拒了。

她不爽,也不满。

林酒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女人的丈夫嗜酒,而她嗜赌,两人都是劣行斑斑。

先前扶贫干部也给两人安排过工作,可惜只去了两天就把老板打了,理由是嫌弃一天160的工资太低,还有食堂提供的菜肉太少。

这水平看似很低,但厂子免费一日三餐和单独住宿,如果按照市场行情来算,两项费用外加逢年过节的礼品补贴,两人每月大约有1.2万左右。

在赌桌上见过大钱的夫妻俩心高气傲,觉得这点工资配不上自己的付出,打了老板逃之夭夭。

之后法律勒令赔偿,两人依旧拒不配合,心平气和地沦为失信老赖,直到碰上林酒。

张敬臻和霍正楷一个比一个脾气硬,两张黑脸没给女人一点儿面子,她没捞到好处,骂咧着留下一串脏话。

那天之后,两人就联系了装监控的公司,屋前屋后,拢共安装了6个监控。

路灯本意是为人指路,但亮度也会召来飞虫鼠疫。

为此,霍正楷和张敬臻便当起了合格检测机。

他们需要的是有耐心、认同油纸伞手艺,且真正有困难的人,而不是想来占便宜的蠕虫。

这是用人原则,不是随意讲情面、装好人就糊弄的事。

林酒站在一旁,等霍正楷的三连问。

“方便介绍一下你家里的情况吗?”

“方便说一下你先前有从事过工作的经历吗?”

“不知道你对荥阳村的油纸伞有没有了解?”

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斯文,可大多被提问的人都惊得一身冷汗。

女人看着吞咽绿豆饼的儿子们,脸上的悲苦终于缓和了。

谭蓉,初中文化,早年因小儿麻痹留下腿部残疾,大儿子李明瑞,十岁,小儿子李明星,六岁,因为照顾生病的丈夫,所以给两个孩子办理了休学,曾在温州鞋厂、玩具厂上过班。

她的履历在被霍正楷盘问过的二十多个女性中不算最难,但关于油纸伞,她却说出了不俗的答案。

“荥阳油纸伞是非遗,但知道的人太少了。”

这句话很短,却很真实。

两人又胡乱聊了一会儿,霍正楷问起了她的长远打算,并冷色纠正了村长传达的错误信息。

“我们只教手艺,不包吃住,当学徒的前期没有收入,这些你也愿意吗?”

女人反复咀嚼着“不包吃住”几个字,只觉脑子轰鸣。

霍正楷安静地等着,他就像端坐在万丈高空浮游的神仙,平静地注视着地上变幻虚实的人心。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希望谭蓉能在今天的对话有所收获:一味的软弱、妥协和逃避是解决不了家庭问题。

矛盾就像一团被忽视的黑线,在日积月累中不断缠绕、膨胀,最终变成一个巨型的黑球,压的人窒息、喘不上气。

林酒说,她希望这些女性能像公司名字一样,红色披风扬风而飞,她们不必妥协、依附,而是明辨前路,当自己人生的将军。

结婚时穿的红色喜服不是规训、顺从的旗帜,而是她们独立出原本的家庭,独当一面的战袍。

【红将】揽贤纳士,手里的伞既能挡风遮雨,又能披荆斩棘。

这才是教授一技之长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