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娘其人
门内地上一摊干涸的黑血,若不是这一摊黑血,地上本来以汉白玉铺就,光滑细腻,没有半点瑕疵,如今地白血污,十分可怖。楼内大堂地上除一摊血迹之外,再无其他痕迹,两侧的太师椅都是紫檀所制,在黯淡的光线中竟都狰狞起来。
方多病点燃屋内灯火,只见这屋中烛台悉以黄金制成,其上红烛也是十分鲜红,和寻常红烛不同。梁上悬挂铜八卦一个,铸工精美,上有飞云走日之图,追求古朴之风,在铜八卦上熏了些微黑烟,其下红色穗子打成双喜之形,手工细致。正对门处一座屏风,屏风以碧绿玛瑙雕刻而成,也是飞云走日之图,其下山水迷离,有房屋处处,隐于云雾之中,图案高雅精致。
方多病和李莲花缓步走入屏风之后,那屏风之后便是洞房,洞房十分宽阔,一色全红,窗下一个木架,应本是搁脸盆的,但不知为何没有放上。**各色枕头锦被精美绝伦,床边两只齐人高腰眼粗细的硕大红烛,烛身雕龙雕凤,十分美丽。床边有书桌一张,其上文房四宝齐备,砚台中微有墨痕,似乎这对新人还题诗作画之后才休息。**丢弃着几件红衣,有一些细小的血迹。
李莲花挑起衣裳,展开一看,两人都见衣裳边角上绣有鸳鸯荷花,并非凤冠霞帔,应是一件新娘中衣,衣袖之上却有七八个小孔,大小不等,位置各异,基本上右边的孔比左边的大些,左边衣袖上一块染有血迹。纵观洞房之中,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鲜血淋漓、可怖至极的剥皮场面,竟似乎连血都出奇地少。
“这天气也不是很冷,新娘子进洞房用得着穿这许多衣裳?”方多病嘀咕,将**几件衣服一一展开,衣袖上都见古怪的小孔,位置、大小都差不多,总计有三十多个,“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那凶手还对她的衣服下手,连刺了三十多下?”
李莲花道:“这倒不是……”他揭开被褥,锦被之上仅有些微细小的血点,被下却是一大片乌黑的血迹,床板上穿了一个小洞。
李莲花忽地爬到**,方多病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李莲花一抬头,砰的一声后脑勺撞在床架上,哎呀一声,他转过头来,呆呆地看那床架。
方多病好奇心起,也爬上床探头看那床架,只见楠木上床架内侧极高的地方深深嵌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金丝珍珠……”李莲花喃喃地道,“你聪明得紧,你说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方多病睁大眼睛,伸指就想把那金丝珍珠拔出来,“这是凤冠上的吧?难道他们夫妻打架,把凤冠扔到这里来了?”
李莲花抬手拦住,仍是喃喃地道:“虽不中亦不远……但在这里……未免有些高……”他下了床,在房里走了两圈,叹了口气,“你那表妹做新娘,却是别人入洞房,难怪这人死得稀里糊涂,只怕人到了阴曹地府还想不通自己是怎么死的。”
方多病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别人入洞房?你说新娘不是蕲如玉?”
李莲花斜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这再明显不过……若非蕲春兰骗了你我,就是蕲如玉骗了蕲春兰……”他突地把那件新娘中衣披在方多病身上,方多病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要脱,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用右手多过左手,是吧?”
方多病左手衣袖缠住右手衣袖,闻言一怔,“不错……”
李莲花顺手拾起桌上的黄金烛台,递到方多病右手,方多病随手握住,莫明其妙,“干什么?”
李莲花扳起他双手,把烛台藏在衣内,右手握后,左手握前,往下一刺,方多病哎呀一声叫了起来,“难道是蕲如玉杀了魏清愁?”
如此比画,显而易见,新婚之夜,新娘衣中藏有利器。新娘右手持着凶器隔衣袖刺杀魏清愁。那中衣之上留的小孔,并非是三十几个孔,而是一个,只不过衣袖多层,而又褶皱,被穿过多次而已。右手衣袖孔大些,那是因为凶器先穿过右手衣袖之故。
李莲花摇了摇头,“你看被褥上血迹如此少,被褥底下那么多血,这人被刺中要害之后一直在**躺到死去,流血极多。无论凶手拿的是什么利器,这一刺显然劲道极强,说不定把他钉在了**,你那表妹可会武功?”
方多病瞪眼道:“我连表妹都没见过,怎知她会不会武功?”
李莲花道:“你这表哥也做得差劲至极……不过……那新娘若是女子,跪在**刺杀新郎,她头戴的凤冠能撞到床架上面,显然她比我高一些。”他在头上比画了一下凤冠的高度,“若不是你表妹身高八尺一寸,就是那新婚之夜穿着霞帔头戴凤冠的新娘另有其人。”
方多病骇然,呆了半晌,“新婚之夜,竟有人假扮新娘,刺杀新郎,蕲春兰也太窝囊了,堂堂江浙大富,手下高手不少,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李莲花嘻嘻一笑,“身高八尺一寸的新娘,倒是少见。”
方多病喃喃自语,“蕲春兰说蕲如玉睡醒看见魏清愁变成一张人皮,分明在胡说,要么便是蕲如玉杀了魏清愁,要么便是有人假冒新娘杀死魏清愁,而且这个新娘——这个假新娘十有八九和蕲春兰乃是同伙,否则蕲如玉为何要说谎?身高八尺一寸的新娘子毕竟少见,怎会蕲家浑然不觉?”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那你非见一见你那‘表妹’不可了。”
正说到“表妹”,红色小楼外忽地哗啦一声。
“谁?”方多病喝了一声。
屋外一人撩开门边悬挂的珍珠帘子,一头长发不梳,灰袍长袖,正是展云飞。他淡淡地看了李莲花一眼,似乎方才已经听见两人对话许久了,“两位看完了吗?”
方多病咳嗽一声,“看完了。”在他想来,如果蕲家合谋杀魏清愁,这展云飞必定脱不了干系,故而看人的眼神未免就有点古怪。
展云飞拱了拱手,“老爷请两位幽兰堂说话。”
幽兰堂是神仙府的主院,蕲春兰和蕲如玉,以及蕲春兰的夫人游氏都住在幽兰堂中。展云飞带领李莲花和方多病踏入幽兰堂。只见墙头门外人影隐约,在廊前屋后更是站立着七八位白衣剑士,人人神情肃然,严加戒备。
李莲花赞道:“展大侠果然了得,训练出这许多剑士,人人武功高强,都是人才。”
方多病也道:“幽兰堂固若金汤,其实蕲伯父不必害怕,有展大侠在,何事不能解决?我等远道而来,倒是多余了。”
李莲花乃是真心赞美,方多病却是故意讽刺,展云飞淡淡掠了李莲花一眼,那眼神仍旧很古怪,“过奖了。”
方多病呛了口气,正待再说两句,几人已走到幽兰堂正厅门口。
蕲春兰就在门前等候,满脸焦急,一见方多病便把他一把拉住,“你们可明白了那绣花人皮的含义?”
方多病莫明其妙,愕然道:“什么含义……”蕲春兰失望至极,连连跺脚,“云飞,你告诉他们,冤孽冤孽,我那……我那苦命的如玉……怎会惹上这种魔头……”展云飞关上大门,请方多病和李莲花上坐,蕲春兰在一旁不住走来走去,显得很是烦躁。
原来蕲春兰的女儿蕲如玉右脚微跛,个子甚矮,也不是什么身高八尺一寸的奇女子,她跛了右脚,很少出门,蕲春兰本打算将女儿嫁与展云飞,了却一桩心事。蕲如玉虽然跛脚,但年方十八,家财万贯,容貌清秀,展云飞虽然年纪大些,却也是一代俊杰,在蕲春兰看来本是桩再合适不过的姻缘。谁知展云飞出言谢绝,不愿迎娶蕲如玉,蕲如玉大受打击,有一日偷偷溜出蕲家,和婢女几人在城郊游玩,排遣心情,却将一个男人捡回蕲家,这男人自是魏清愁了。
魏清愁年纪既轻,又是英俊潇洒,语言温柔,不过月余两人结下婚姻之约。蕲春兰本来不悦,但魏清愁人品俊秀,深得游氏喜爱,也不曾听闻什么劣迹,加之女儿成婚的嫁妆细软早已备好,被游氏再三怂恿,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一日深夜,蕲春兰夜起拉屎,突然看见一道人影在墙上缓缓摇晃,形状古怪至极,他探头出去,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魏清愁穿着一件白袍,在门外花廊地上爬动,就如一条人形的蠕虫,不住发出低低的怪笑声,蠕动着往门口方向爬去。蕲春兰往门口方向一看,只见幽兰堂大门口站着一位面戴青纱的白衣女子,长发及腰,她面戴的青纱上依稀斑斑点点全是血迹,白衣上也尽是血迹,右臂悬空,竟是断了一截。蕲春兰吓得魂飞魄散,一口痰堵在咽喉就昏死过去,等到白日醒来,却是躺在自己**,询问游氏,游氏反说他半夜梦鬼,胡说八道!
但经此一事,蕲春兰对魏清愁不免起了许多疑心,婚姻之期越近,越是寝食难安,终于忍耐不住,派遣展云飞上京师调查魏清愁。然而展云飞一去一来耗时月余,蕲如玉和魏清愁按期成婚,谁知新婚之夜,便发生了如此诡异可怖之事!蕲春兰想起那夜看见的魏清愁和女鬼,害怕至极,日夜担心那女鬼害死魏清愁之后,尚要害死蕲家全家,将人人剥皮绣花,故而恐惧至极。
展云飞性情冷淡,说话简练,故事说得半点也不动听,方多病听得无聊,目光不免在幽兰堂中许多事物上移动,只见一位青衣少女一直垂头坐在一旁,不言不动,约莫就是他那“表妹”。
展云飞将事情交代清楚,方多病忍不住就问:“如玉表妹,那日……你醒来之时,究竟看到了什么?”心中却道:如果新娘不是你,你怎会以为自己是新娘?世上哪有进没进洞房都搞不清楚的新娘子?莫非你和那假新娘串通了?
“我……我……”蕲如玉颤声道,尚未说出什么,眼泪已夺眶而出,“我只记得我坐在洞房里,清愁喝醉了进来……然后……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就看到……看到满床的血,还有那张……那张……”她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
李莲花看了一眼桌上的清茶,方多病连忙端起茶,让蕲如玉喝了一口,接口道:“还有那张人皮?”
蕲如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方多病心里诧异,如果坐在洞房里的确是蕲如玉,那假新娘是如何假扮新娘的?要知假扮新娘,自是要让魏清愁误以为她是蕲如玉,可蕲如玉清醒时魏清愁已经进来了,那假新娘要如何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将蕲如玉移走,再更换衣服假扮成蕲如玉?转头看李莲花,却见他微微一笑,似乎对蕲如玉的回答很是满意,心里越发悻悻然,“不知展大侠上京师所得如何?”
展云飞沉静地道:“魏清愁父母双亡,家境贫困,其人相貌俊秀,拜在峨嵋门下习武,不久改师‘独行盗’张铁腿。两年前出道,绝口不提家世师门,以贵公子姿态行走江湖,未做什么大事,然名声不赖。”
他说得含蓄,方多病却脱口问道:“他哪里来的钱?”展云飞摇了摇头。
李莲花道:“人家摔入悬崖之下,发现什么秘籍宝藏,一夜之间便成武功高强的贵公子,也是有的。”
方多病道:“胡说八道!总而言之,张铁腿在四年前就死了,依照张铁腿的武功学问,万万教不出魏清愁这样的徒弟,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说不定他的学问武功是峨嵋尼姑们教的……”
方多病正想破口大骂死莲花专门和他抬杠,突然想起他“亲戚”蕲春兰在场,及时忍住,淡淡地道:“峨嵋的尼姑却没钱让他吃白食做贵公子,张铁腿自己也是穷得要命,否则怎会去打劫?”
展云飞点了点头,“张铁腿四年前死于‘忠义侠’霍平川手下,魏清愁两年前方才出道,这期间的两年不知所踪,必有问题。”
李莲花喃喃地自言自语了几句,突地睁大眼睛看着蕲如玉,“我还有个问题想不明白,这若是魏清愁的皮,那他的尸体在哪里?”
蕲如玉一呆,蕲春兰和游氏面面相觑,展云飞沉声道:“不知所踪。”
李莲花叹了口气,“也就是说,那天晚上,蕲姑娘进了洞房之后不久,魏清愁就进来了,魏清愁进洞房之后,蕲姑娘突然人事不知,醒来之后,看到被褥之下都是鲜血,**有一张人皮,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痕迹或者尸体,是吗?”
蕲如玉点了点头,脸色越发惨白。
李莲花道:“洞房之夜,应当不会有人再进出洞房,那魏清愁是如何凭空消失的?此其一……若是有人杀死魏清愁,他是如何进入洞房,又如何消失的?此其二……还有那张人皮……如果有人杀死魏清愁就是为了剥这张人皮,那他为何没有拿走?此其三……”
“秘道……”蕲春兰喃喃地道,“云飞,那红妆楼中有可能有秘道吗?”
展云飞摇了摇头,淡淡地道:“绝无可能。”
方多病忍不住道:“魏清愁身负武功,他难道不能打开窗户逃了出去?”
展云飞道:“这也绝无可能,新婚之夜,洞房之外都是奴仆女婢,除非是笛飞声之流施展‘横渡’身法,否则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看见。”
李莲花慢吞吞地问:“当日是谁先发现房中发生血案?”
蕲春兰道:“是阿贵,他听到小姐惊叫,和大家破门而入,便看见房中血迹和人皮。”他突道,“说到看守在洞房外的奴才,几十人都说当夜灯火一直没熄,但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莲花道:“啊……那个火自然没熄……”
方多病奇道:“什么火自然没熄,人家洞房花烛,你当人人都不熄灯吗?胡说什么啊?”
李莲花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喃喃地道:“洞房花烛夜,有人要从里面钻出来绝无可能,定会引起注意,那么如果有人进去呢?那夜蕲姑娘在房中等候的时候可有叫过女婢?”
蕲如玉微微一颤,低声道:“没有。”
展云飞虎目一张,沉声道:“但看守的侍仆报说小姐吩咐娥月在三更送去茶水漱口。”
蕲如玉连连摇头,“没有,不是我吩咐的。”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娥月是谁?”
展云飞道:“娥月是小姐的陪嫁丫头。”
蕲春兰跺脚道:“马上把娥月叫来,当日是谁叫她送的茶水?”
婢女娥月很快就到,是个个子高挑的婢女,颇为粗壮有力,负责蕲如玉日常起居。蕲如玉跛脚,蕲春兰和游氏特地挑选了这个十分有力的婢女相陪。
蕲春兰厉声问道:“洞房花烛之夜,谁叫你送去茶水?你送去茶水的时候,可有看到什么?”
娥月茫然失措,“送去茶水?老爷,我、我没有送去茶水,小姐没有吩咐,我怎敢闯进洞房?我真的没有……”
蕲春兰怒道:“还敢抵赖?阿贵说看见你从大门进去了!”
娥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苍白,“我没有!老爷明察,我真的没有进过红妆楼,那进去的人不是我……”
蕲春兰大怒,“给我拖下去重重地……”
他还未说完,方多病轻咳了一声,“我看娥月没有说谎,那天晚上进入洞房的多半另有其人,否则洞房之中,怎会凭空多出一位凶手?可有人看到娥月出来?”
展云飞微微一怔,沉吟道:“贵福只说看见娥月在三更送去茶水,其后他在周围巡逻查看,并没有看到她有没有出来。”
李莲花插口道:“她出来了。”
蕲春兰奇道:“你怎么知道?”
李莲花反而更奇,“后来洞房之中并没有多一个人,而是少了个姑爷,既然人没有多出来,那就是出来了,怎么?难道不是?”
蕲春兰一怔,暗骂自己糊涂,“但魏清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却又是从哪里凭空消失的?”
“魏清愁并没有凭空消失,”李莲花道,“他只不过光明正大地从大门口走掉了而已。”
众人都是一呆,一起充满惊诧地啊了一声。蕲春兰叫了起来:“什么?怎么会?难道他不是死在洞房里了?”方多病也瞪眼道:“怎么会?他若是没死,为何要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