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下雪了。
芜津的第一场雪降落在午后时分,拉开了漫长冬天的序幕。不知谁喊了一声,学生们纷纷扭头看向窗外,教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魏恒也在看着这场来势汹汹令人猝不及防的大雪,亲眼看见了这种雪白的小东西的形态从细盐到棉絮,再由棉絮到鹅毛所发生的变化。
教室外是走廊,走廊外是中庭,中庭之上是银白色的穹顶,天地间连成一片无法分割的浑浊白色使得穹顶从视觉上被无限拉低,低到似乎随时将以铺天盖地之势压下来。直到抹除天与地的界限,整个世界,甚至宇宙都融为一片茫茫雪色。
“老师?”
一个女学生喊了他一声,魏恒才把远游的意识拉回来,捏了捏因过长时间注视雪地而有些泛酸的眼角:“不好意思,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坐在第一排的女生说:“异常人格。”
“对,异常人格。”魏恒合上书,走下台阶,倚着讲台,看起来不像在授课,只是在和学生们聊天。魏恒揉着沾满粉笔末的指腹,看着面前几十名身着警服的预备役警备力量:“讲了这么久异常人格,谁能告诉我,异常人格和正常人格的划分标准是什么?”
还是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答道:“根据生理、心理、状态来划分。”
魏恒看着她,微笑:“你来说说。”
女生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脱离了书本,朗朗说道:“作案人都会在作案现场遗留痕迹和物证,这些痕迹可以得出作案人心理特征的合理解释,相互之间一定存在着因果关系,而'异常人格'的作案人在犯罪现场留下的痕迹和物证并不能反映出作案人犯罪的因果关系,无法给予合理的解释,超出了正常心理的承受范围。”
“比如呢?”
“嗯……比如醉汉、精神病人、变态人格和残疾人。”
魏恒漆黑明锐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点头道:“你说得很好,课下研究过吗?”
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笑道:“老师,黎晗是我们班的高材生。”
叫黎晗的女生嗔怪了男生一眼,回过头,用一双神光奕奕透亮纯净的眼睛看着魏恒。
魏恒对她笑了笑:“很好,坐吧。”他在教室内扫视一圈,“现在我们谈一个你们应该很感兴趣的话题:反社会人格障碍。”
话音刚落,台下又响起一阵**。
魏恒道:“你们应该都喜欢看美剧,反社会人格障碍在犯罪类影视剧中出现的概率很高,可以说是屡见不鲜了,既然你们已经被反社会人格障碍耳濡目染了那么久,现在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谁想谈一谈?”
这次踊跃发言的是坐在第三四排的男生们。
“畸形的家庭环境才能催生这种变态人格。”
“后天的经历吧?”
“老师我知道,这种人一般有严重的生理缺陷,情感和意志方面都不受控,和疯子差不多。”
“你说的那是精神病吧?忘了杀人魔泰迪吗?像他这种彬彬有礼事业有成的绅士杀手也不在少数。”
每当一个学生发言,魏恒都专注地看着他,等他们自由辩论了一会儿,才拍了拍手,微微拔高声音,道:“好了,保留你们的观点,不要去试图说服别人,刚才第一个说出变态人格的同学是谁?”
坐在第三排的男生举手:“是我。”
魏恒冲他点点头,又看了看望着他的数十双眼睛,道:“犯罪心理分析是一门没有标准答案的学科,因为人永远不能把人研究通透。试想,人类现在连大猩猩都研究不通透,又怎么能完全了解自然界的最高等生物。这门学科是不断开创和开发的学科,所以我不会评判你们的言论是对还是错,只能靠你们自己用实践求证。”他又看了一眼刚才举手的男生,“这位同学刚才提到了一个重点,变态人格中与犯罪行为相关的类型最主要的就是刚才我们谈论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现在我按照我的一些理解给你们讲一些我的看法。”
说到这儿,魏恒微微一笑,指了指第一排女生桌上摆的笔记本:“你们可以记笔记了。”
教室里瞬间变得极为安静,静得只有魏恒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和“沙沙沙”的写字声,倘若魏恒的声音再低一些,就会被窗外“扑簌簌”的落雪声遮盖。上课的学生们都很专心,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被忽然从后门灌进来的冷风打断了注意力。
教室后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随即走进来一个没有穿警服,穿着私服的男人。男人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雪花在温室内很快融化,浅浅一层雪水顺着他的皮衣往下淌。
男人关上后门,下了几层台阶,尽量保持低调坐在倒数第二排邻着过道的空位上。
魏恒本没有在意中途进入教室的那人,依旧在授课,目光在不经意间扫到那个男人脸上时,双眼微微一睁,忽然噤了声。正在做笔记的学生们见他忽然不讲了,只看着教室后排。坐在前面的学生想一探究竟,还没把头转过去,就被魏恒阻止。
魏恒抬手叩了叩桌子,音量不高,但很有几分威仪的气度:“专心,看讲台。”
领头分心的他神态自若地教训了学生们一句,然后从教室后排收回目光,不再往那人身上看一眼。
险些扰乱课堂秩序的不速之客远远坐在教室后排,翘着腿,撑着下巴,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讲台前俊俏的男老师。
他放在皮衣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沈青岚发来的一条短信。
沈青岚问他下午还回不回局里。
邢朗迅速地回复了一个字:不。
他正要把手机收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打开手机,调出拍照功能,把摄像头对准了正在讲话的魏恒,略微调整了一番角度,然后“咔嚓”一声,按下拍照键。一道明亮的闪光灯外加清脆的快门声霎时在课堂里响起,毫不意外地打断了台上正在讲话的魏恒,吸引了所有学生的注意力。
前排所有人瞬间齐刷刷向后扭头。
魏恒似笑非笑地看着手忙脚乱摆弄手机的邢朗,心道他和他妹妹真是一家人,偷拍都不懂得关闪光灯和音效。
邢朗抬起手掌遮着额头和眼睛,也是觉得自己倍儿丢人。
“总之,”像是为了解救邢朗的尴尬,魏恒刻意拔高了嗓音,“反社会人格的极端发展就是犯罪人格,这也正是这堂课的重点,患有此类人格障碍的人群,犯罪就是他们特有的行为模式。”
学生们的注意力一个个被他拉回,“沙沙沙”的写字声再次响起,像是在下一场蒙蒙细雨。
“美国的一些犯罪学家研究过,在成年人中反社会人格的发生率是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而监狱中的犯人中,反社会人格比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说明什么?说明人格变态者也具有正常的智力,他们并没有意识障碍和精神疾病,是拥有犯罪能力的正常人,和你我一样,甚至比你我更加优秀。因此他们的犯罪行为模式十分复杂,特别是犯罪行为如果与人格的动力、兴趣、信念、价值观等方面的变态因素相联系时,他们的犯罪行为就非常隐秘,不一定通过杀人来体现,也很有可能出现系列性的作案,”说到这里,魏恒笑了笑,“也就是你们最感兴趣的连环杀手。”
魏恒抬起左手看了看腕表,对学生们说:“这堂课就讲到这里,明天我们接着聊连环杀手。”
他回到讲台后收拾书本,比他动作快的学生们陆陆续续从讲台前走过,均很亲热地跟他说一声“魏老师再见”,可见魏恒在学生里的人缘相当不错。
邢朗坐在原位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有三个女生还站在讲台边,围着魏恒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从邢朗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从两个女生的肩膀中间看到站在讲台后正专心听她们说话的魏恒。
魏恒的神情不烦不躁,无论谁说话,他都会微微转动眼睛,安静又柔和地看着说话的人。那专注又温柔的神态,好像他眼里只有正在讲话的那个人。理解为看待情人的眼神也不为过。
魏恒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吗?
邢朗盯着他的脸,在脑子里回想,很快,他想到了,魏恒的确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不过只那一次。只是当时他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当时魏恒看他的眼神也很温柔,和他对待学生们的温柔很不相同。
几分钟后,三个女生向魏恒挥手道别,依次走出教室。魏恒向目送最后一个女生走出教室,然后转动目光看向还坐在后排的邢朗,唇角笑意陡然加深:“下课了,这位同学。”
邢朗双手插在裤子口袋,晃晃悠悠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讲台前,笑道:“我来晚了,老师不准备给我补补课吗?”
魏恒把手里的两本书扔到他怀里,拍着手掌的粉尘往门口走:“自己慢慢看。”
邢朗拿着书追上他,和他并肩走在楼道里,问:“还有几节课?”
魏恒拿出手机翻看课表:“今天没课了,明天下午有两节大课。”
邢朗翻着书本,不满道:“还有明天?”
魏恒瞥他一眼:“你抱怨什么?我都没有不满。陈教授生病了,我帮他代两天课是应该的。”
邢朗搂住他肩膀:“应该是应该,但是你这两天往学校跑得勤,警局跑得少了。咱俩明明在一个单位,我还一天到晚见不着你,你让我找谁说理?”
两个学生迎面走来,向魏恒打招呼。
魏恒对他们微笑点头,然后把邢朗的胳膊从肩上抖下去:“别动手动脚的,这里是学校。”
邢朗很委屈:“搂一下也不行?”
魏恒垂眼静了片刻,然后把书从他手里拿走,低声道:“出去再说。”说完走进一间教师办公室,几分钟后,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走出教学楼,站在廊檐下,魏恒看了一眼分秒不歇的鹅毛大雪,拉紧衣领正要钻进雪幕,就被邢朗拉住胳膊。
邢朗把他拉到身前,抬起右手遮在他头顶,道:“走吧。”
雪花松软,被来回窜动的寒风惊得乱飞,像是迷失方向的飞虫,在城市高楼间四处冲撞。魏恒抬眼看了看邢朗挡在他头上为他遮挡雪花的手掌,就这么短短几步路,邢朗的手背就落了厚厚一层积雪,冰冷的寒气冻得他的皮肤透出一层鲜红。
“你这两天怎么不带伞?”邢朗一手替魏恒遮雪,一手放在身前准备随时扶魏恒一把。
魏恒道:“我只是脚踝受过伤,走动和站立时间过长脚踝会疼,平日为了防止二次骨骼损伤才拄伞,并不是离开拐棍就不会走路的瘸子。”
邢朗看他一眼,道:“我是说你怎么不带伞遮雪。”
魏恒低低哼了一声,冷冷清清道:“我看你是临时想出这个理由。”
邢朗默不作声看了他片刻,忽然看了看他脚下,瞅准时机抬脚勾住他脚背。魏恒被他绊了一下,“啊”的一声往前扑向大地。
邢朗迅速移到他身前,把他紧紧抱住,笑道:“慢点,走这么急干什么?”
魏恒趴在他胸前缓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狠狠瞪着他:“你故意绊我!”
魏恒的眼睛本来就又黑又亮,眼角深而细长,一挑眉一瞪眼就好看得不得了,此时他的眼睫毛上沾了一层冰雪,落在他面前的雪花被他的气息惊得乱飞,更显得这个人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生气。邢朗看过他每一种情绪状态下的模样,发现自己最喜欢魏恒薄怒微嗔的样子,尤其被他瞪一眼,那感觉简直魂外飞天。
邢朗厚颜无耻地扯谎:“没有啊,我脚底打滑。”
魏恒眼睛微微一眯,忽然伸出左脚绕到他右脚脚后,勾着他的脚后根用力往前一拽,顿时破了他稳固的下盘。邢朗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虽然他身手好,但他终究没有把魏恒当贼防着,当即就仰面摔在了雪地里。
还好他们走的是校园里的一条小路,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难见活人,不然邢朗会在一天之内第二次体验到丢人丢大发了的感觉。邢朗撑着地面坐起来,捂着后腰无奈地看了魏恒一眼,叹了口气:“你还真对我下狠手。”
魏恒揉掉沾在眉目上的雪花,挑着唇角微微一笑:“狠吗?”
“狠,比我对你下手狠多了。”
邢朗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魏恒刚想伸手,又警惕地把手收回,道:“自己起来。”
邢朗当然看得懂他那点小心思,好笑道:“不拽你,地上这么硬,你摔一跤就散架了。”
魏恒这才握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邢朗拍掉身上的碎雪,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张开双臂,看着魏恒笑说:“宝贝儿,抱一下。”
魏恒眨眨眼,抖搂了沾在眼角的一片雪花:“嗯?”
邢朗笑道:“抱一下,刚才在教室里我就特别想抱抱你。”
魏恒不说话,抿紧了嘴唇,眼睫轻颤。
邢朗看着他,忽然就懂了他写在眼神里的疑问和讶异,道:“那我叫你什么?跟你的学生一样叫你魏老师?如果你能接受师生恋,我没问题。”
邢朗耸耸肩,冲他笑得恬不知耻,还在等着他投怀送抱。
魏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唇角微乎其微地抿动一番似乎是想笑,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就在邢朗准备把他捞到怀里的时候,魏恒忽然在邢朗胸口用力推了一把,转身走了:“出去再抱。”
邢朗又差点被他推倒,往后跌了两步的空当,魏恒已经丢下他先走了。
出了校园,魏恒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承诺,坐在车里就拉上安全带,在邢朗盯着他不放的时候轻飘飘地问:“看什么?”
邢朗用力把一包纸巾扔到他怀里:“我也就只能看看你了,擦擦你身上的水。”
魏恒打开车里的暖气,扯掉绑头发的皮筋儿,一边用暖气吹干衣服和头发,一边用纸巾擦着潮湿的发尾。
邢朗开着车问:“下午有事吗?”
“回警局,帮秦主任看几个盆骨。”
邢朗替他做决定:“不看盆骨,你没时间。”
魏恒看他一眼:“我下午没课,有时间。”
“不,你没有。”
“我有,刚才你也看到我课表了。”
邢朗摇摇头,执拗道:“你没有。”
魏恒没有耐心了,皱着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邢朗踩了一脚刹车,停在红灯路口前,看着魏恒说:“你没有时间看盆骨,因为你要跟我去约会。”
魏恒愣了一下,在邢朗的眼神里读出了另外一句话:如果你敢说不去,我就把车开沟里,跟你同归于尽!
魏恒愣愣道:“哦,好。”
邢朗盯着他,一直耗到他点头答应了,才嘘了一口气,开车穿过路口。
魏恒从前额往后撩了一下还有些潮湿的头发,轻声问道:“去哪儿?”
“我订好餐厅了,去吃土耳其烤肉,到了晚上还能围着篝火跳舞。”
魏恒看他一眼,心说既然你想吃烤肉,又想围着篝火跳舞,那为什么还要花大价钱吃土耳其烤肉?内蒙古烤肉一样可以做到边吃肉边围着篝火跳舞不是吗?
魏恒由衷发问:“还有其他项目吗?”
邢朗冲他挑眉一笑,扬扬自得道:“新街口狮子楼,晚上十点的夜场票,咱俩听相声去。”
魏恒默了一会儿,把头一扭,看着窗外:“我想回警局看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