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晚上十一点五十三分,魏恒从一座小区中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把他送到门口,道:“小哥儿,你再想想,我的房子可比同地段的其他房子便宜多了,要不是我女儿上学等着用钱,房子着急租出去,租金还要涨两千块。”
魏恒连日奔走,眼睛里的倦意很明显,对那人笑笑,道:“我考虑考虑,给你回电话。”
刚离开这个街区,他就接到上一位租房的房东打来的电话,房东告诉他,他们同意他给出的租金,明天就可以签合同。魏恒走在静谧的人行道上,不时和一两位赶夜路的行人擦肩而过,他看着道路两旁延绵远方的路灯,想了一会儿,还是以上班不方便为借口回绝了房主。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揣在大衣口袋里,夜晚的冷风使他拢紧了大衣领口。
其实他拒绝的房子挺好的,离警局不算远,交通便利,地段也算闹中取静。还有刚才看的那套房子,条件也不错,家具齐全,水电全通,拎着行李箱就可以入住。
这两天他一直在看房子,看了不下十几套,其中至少有三四套符合他的要求,但是他总能吹毛求疵找到房子的缺点,就连地板的颜色太亮、窗户的位置打得不好这种放在往常他肯定不会注意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成了他拒绝那套房子的理由。
一位房东道出了真相:“你根本不是诚心租房子。”
魏恒在心里承认,他的确不是诚心地在看房子,但是他强迫自己必须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新住处,从原来的地方搬出来。这两天他比房屋中介还忙,漫无目的地看了很多套靠谱和不靠谱的房子。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做的是无用功,他不会搬去他看过的任何一套房子,他只是把看下一套房子当作自己暂时的目标,不给自己空闲下来的机会。
他必须保持在忙碌的状态,才没有片刻闲暇胡思乱想。
口袋里的手机难得安静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想看一看时间,却看到了两条未读短信。当他看到发件人的名字时,脚步骤然变得缓慢,直至完全停止。
像是有人躲在暗处偷窥他似的,魏恒神经兮兮地环顾一周,然后推开路边的自助取款机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邢朗给他发了两条短信,长篇大论,像是在交作业。
他站在角落里,靠着墙壁,由上而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来。
很奇怪,虽然只有文字,但是他却能听到声音,或许是他在心里默读,但是那声音却是邢朗的,就像邢朗在面对面地念给他听。魏恒甚至能看到邢朗编辑短信时的样子。
邢朗打字的时候,眉头一定是紧皱的,因点击屏幕太过用力,拇指和显示屏碰撞发出了轻响。他的脸色很严肃,眼神很坚毅,而额头上的细汗暴露了他的紧张。他的文字功底很差,不善于组织文字,他肯定边打字边思索语言,或许还会返回去屡次修改词句,改正错别字。
当他按下发送键后,一定会如释重负般长呼一口气,然后静坐一会儿,回想自己刚才写的文字是否把他想说的话表达清楚。如果他觉得没有表达清楚,就会写第二条短信,甚至第三条、第四条……
“我保证会妥善解决我们之间产生的任何问题,没有猜疑和误解,我会尽我所能拼尽全力地爱你,理解你,陪伴你。如果有一天我们最终分开了,那一定是死别。”
这句话说得多么信誓旦旦,冠冕堂皇,简直难以想象邢朗会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如此轻易对未来做出承诺。虽然这句话诱人得像个噱头,当魏恒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依旧被深深打动了,他顿时觉得这两天来的犹豫和疑惑全都没有任何意义,或许真如邢朗所言,他们之间不会产生猜疑和误解。现在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他要做的仅仅是坚定一些,勇敢一些,接受邢朗的承诺。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履行诺言。
魏恒从未觉得他可以如此简单地获得幸福,但是此时他觉得他站在离幸福非常近的地方。
邢朗的提议太让他心动。
他躲在角落里把几页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乃至都能背出来了。
他在不知所措中,茫然地喜悦着。
一对母女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母亲警惕地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男人,走向最深处的取款机。在按下取款密码的时候,母亲再次看向另一边的男人,才发现那男人已经走了,他忘了关门,晚风正在从敞开的门口往里猛灌。
魏恒快步走在街道上,忽然觉得饥肠辘辘,一整天未进水米的胃袋正闹得天翻地覆。
他想停下来吃点东西,但是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走,直到在十字路口看到熟悉的路牌,他才发现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脚步太惶急,思维太混乱,竟然忘了搭乘交通工具。他很快到了熟悉的小公园,公园里有一条近路可以直达小区所在的街道。
他过马路时粗略地向左右张望了一眼,只看到两辆逆行甚远的轿车,当他即将走到马路中间时,一辆尾随他已久的货车陡然加速,笔直地朝他冲了过去。
寂静的夜空下忽然响起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魏恒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两道刺目的远光灯霎时笼在他身上,光圈之外一片昏影,只能看到一团庞然大物正朝他逼近。
他就算再怎么魂不守舍,也看得出这辆货车是冲他来的。
魏恒反应极快,在被车灯笼罩的同时,什么都来不及想,拔腿跑向路边,在车头距他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奋力往前一扑,车头和他飘起的大衣下摆擦身而过。魏恒趴在地上,落地时抬起手肘放在身前护着头部和胸膛,而双臂手肘涌起一片火辣刺痛,他几乎能闻到手臂上的血腥味。
车头“嗵”的一声撞在了路边电线杆上,升起一道浓烟。紧接着车门被打开,一个男人提着一个改装过的警棍朝他走过去。魏恒刚站起身就见那人挥舞警棍朝自己的颈子斜劈下来。他不假思索抬起手臂去挡警棍,同时弯腰沉胯,以寸拳击向对方的胸腔。
但是他这一拳打空了,对方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顺势反向一拧,险些把他的胳膊扭断。魏恒连忙调整身体重心,转身挥出后摆拳接了一记扫腿,攻向对方的头部。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身手这么利索,想在三招之内撂倒他,于是疏于防守,只是一味地进攻,把松松垮垮的下盘暴露得很明显。猝不及防被魏恒一脚踢到太阳穴,连连后退几步才连忙做出防守姿态。
但是已经晚了,魏恒步伐诡异地两步蹿上前,捏住他手腕用力一握,他手中的警棍应声落地。那人闷吼一声,抬腿便踢他髌骨。魏恒也不躲,硬碰硬地抬起膝盖撞击他的大腿股骨,右脚绕到他左腿脚后跟,用力往前一勾,那人当即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那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到一道黑影朝自己的脸抽过来,霎时口鼻开花,一口牙几乎全被敲碎!
魏恒撩开风衣下摆蹲在男人身边,拿着沾了血的警棍抵在男人的喉咙上,在夜幕中也显得凝黑冰冷的眼睛看着男人糊满鲜血的脸,问:“你是什么人?”
男人呜咽着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血唾沫,愤怒地注视着魏恒,骂道:“死瘸子!”
魏恒微微皱眉,移开警棍搭在男人额头上:“你认识我?”
男人不答。
魏恒扯着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如果你不说,接下来我敲的就不是你的牙。”他用警棍轻轻敲了敲男人的额头,“而是这里。”
仿佛他指的地方不是一个人的脑袋,而是一个烂西瓜,他随时会一棍砸下去,脑花四溅。男人满是惊恐的眼睛注视着他,嘴里还在口齿不清地嚷道:“你最好把那两个人交出来,不然你们也活不成!”
两个人?
魏恒隐在黑夜中的双眼霎时飘过一道暗光,声音愈加低柔且阴寒:“你说清楚,我就把他们交出来。”
“别他妈的装糊涂,就是你和邢——”
一句话未说完,马路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喂!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骑摩托的交通警察冲他们吼道。
趁魏恒一时分神,地上的男人迅速爬起来钻进公园。魏恒站起身,往枝摇叶动的林带里看了一眼,眼睛里的杀气渐渐消散。
交警迅速跑过来,看了一眼瘫痪在路边的货车,问魏恒:“怎么回事?刚那个人是谁?”
魏恒掸了掸大衣下摆的灰尘,道:“车不是我的,刚才那个人肇事逃逸。”
说完,他就要走,却被交警拦住,道:“你得跟我回去做个笔录。”
魏恒皱了皱眉,拿出手机拨出周毅清的电话,电话接通后简单说了几句,然后把手机递给交警。不知周毅清和交警说了什么,交警很快把手机还给他,道:“那你留个手机号,我们查清楚了再联系你。”
把手机号留下,魏恒回头看了一眼幽深的公园,没有选择继续抄近路,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
小区里很安静,魏恒走在甬道里,仰头往三号单元楼五楼看了一眼,看到熟悉窗户后面亮着灯光。那灯光像是有魔力般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
508锁着门,但是他很清楚里面有人。
魏恒在507门口静站了片刻,然后移步到508门口,抬手要敲门,却在手掌即将落在门板时收回,然后回到507门前,开门走了进去。
魏恒打开灯光,站在客厅,目光有些茫然地在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在厨房橱柜里拿出一碗鸡蛋黄拌的小米,走到鸟笼边,给鹦鹉喂食。
他一天都不在家,这也是鹦鹉的第一顿饭。
魏恒看着在他手中啄米的鹦鹉,手心轻微的刺痛感被无限放大,直到此时才感觉到双臂手肘处火辣辣的刺痛。
我刚才差点死了。
脑子里忽然浮现这句话,像是在对谁诉说,但是却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对啊,他刚才差点死了,如果那辆车的速度再快一些,他就回不来了。
他差点死了,却没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又会有谁在乎?
魏恒把半捧小米倒入鹦鹉的小碗里,脱掉风衣扔到沙发上,想把身上这件被擦破袖子的衬衫换下来。他才一动作,手臂的刺痛更加明显,像是有人在揭他身上腐烂的皮肉。
解了两颗扣子,魏恒捏着衣襟停住,心里忽然涌起巨大的空虚感,像是在悬崖边踩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他在黑暗中无止境地掉落,不知何时触底。
他的命运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一直以来,他都被人摆布,身不由己。好像从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一开始,他走的每一步都被一只手无形地操控,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坎坷,死而后生。
他从来都是只身一人,爱过他的人早已经死了,他又变成了一抹没有身份,没有姓名的孤魂野鬼。就算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现在有一个人告诉他,他爱他,他在等他,他在等他给他一个回应,一个机会。
这对他来说,似乎也是一个机会……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魏恒飘散无依的眼神逐渐回拢,凝结成一盘扎根地心的树根,坚实有力。他转身走了出去,毫不犹豫地敲响隔壁房门,惶急的敲门声暴露了他心里稍纵即逝的决心和勇气。
很快,门开了,邢朗站在门口,在看到魏恒的瞬间,邢朗略显疲惫的双眼瞬间亮起微弱的光芒:“你——”
魏恒冲了进去,揪住邢朗的衣领把他推进客厅,仰头看着邢朗,眼神前所未有地坚定,声调微微颤抖着说:“你说你想要我是吗?亲口对我再说一次,我就答应你。”
邢朗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像是怕他站不稳似的扶住他的肩膀,闻言愣了愣:“什么?”
魏恒咬了咬牙,更加用力揪着他的衣领,既急切又恼怒道:“难道你忘了那天在警局你对我说的话吗?还有刚才那条短信,也忘了?你不是说你想要我吗?好,我现在答应你。那你呢?反悔了是不是!”
邢朗此时根本听不懂魏恒在说什么,只察觉到魏恒极端地不冷静,他担心魏恒一口气喘不上来把自己憋死,于是抓紧魏恒的肩膀,道:“你怎么了?冷静一点,深呼吸……”
邢朗正在试图安抚魏恒的情绪,冷不丁被魏恒揪着衣领往下拽,被迫低下头。魏恒仰起头想吻他,即将碰到邢朗的嘴唇时却听到厨房方向传来一声响动。
他转过头,看到海棠站在厨房,一脸惊疑地看着他们,手中的杯子掉在厨台上,水洒了一地。
客厅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凝结了。
海棠手忙脚乱地收拾洒在厨台上的水,余光瞥见客厅里好像闪过一道人影,魏恒已经不见了。
海棠愣了一下,无措地向邢朗道歉:“对,对不起,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邢朗盯着门口急于冲出门追赶魏恒的神色让她感到愈加愧疚和无所适从。她拿起自己的包快步走到玄关,边穿大衣边说:“阿姨那边还是你去说。本来约好下星期带她挂王教授的号,待会儿我把王教授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你自己和他联系,就说是我的朋友……”
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咬了咬下唇,看着邢朗:“其实,你可以告诉我。”
魏恒回到家,关起房门,上锁,随后听到楼道里响起高跟鞋匆忙踩在地面的响声。像是心虚般,他立刻离开门口走进客厅,脱掉身上的衬衫,**上身进了浴室。洗澡的时候,他听到房门被敲响,随后放在客厅的手机开始无休止地响铃。平常他洗澡只需要十分钟,今天他在浴室里待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出来,换了一身浅灰色的长袖T恤和运动裤,脖子上挂着干净的毛巾。
他目光扫过在茶几上响铃的手机,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可乐。手机终于停了,房门又被敲响,同时响起邢朗的声音。
“开门,我们聊聊,魏恒!”
幸好这层除了他们只住了对面一户老夫妻,老夫妻听力退化,不然按照邢朗敲门这动静,肯定会被投诉。
魏恒置若未闻般坐在沙发上,一口气喝了半罐可乐。他依旧很饿,但是现在他没有心情给自己弄点吃的,就连泡碗面都懒得泡。
大晚上的,邢朗也有所顾忌,不想太过扰民,于是停止敲门,又给他发短信。手机不停响起短信提示音,魏恒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慢悠悠地喝着可乐。
直到把一罐可乐喝完,他才拿起手机打开十几条未读的短信,从上到下粗略扫了一遍,捕捉到几个“老爹过生日”“祝寿”“分手”“只是聊了两句”这几个关键词。
看完邢朗的短信,他才发现海棠也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海棠的短信很简短,只有寥寥一行字:我对他已经没有留恋了,从此以后只是路人。
“路人”两个字让魏恒双目一痛,不知不觉捏紧了手中的可乐罐。他正看着海棠的留言发怔,屏幕中又弹出几条提示框。邢朗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在门口等你。
魏恒把空罐子放在茶几上,起身朝玄关走过去,看着把室内和室外隔绝得密不透风的一扇门板,似乎能看到邢朗焦急又疲惫地坐在门外楼道边,等他的出现,等他的回复。
他握着门把手挣扎了许久,终究没有勇气开门,更没有勇气面对邢朗。他给邢朗回复了一条短信:我累了,有事明天说。
发完这条短信,魏恒把手机关机,关掉客厅的灯摸黑走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