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领头的男人五十多岁,剃着光头,身材矮胖,声音和体态都像极了某个香港影星,声音嘶哑得好像喉咙里塞满了沙子。

男人走到邢朗面前,细细打量他片刻,笑道:“这位警官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邢朗用脚勾住一张椅子的腿,把椅子拉到身前,抬脚踩在椅子上,弯腰掸了掸裤脚的灰尘:“去年扫黄打黑,我领着扫黄办的兄弟来过。高老板还记得?”

这位神似香港影星的高老板操着一口广东话,坦**得好像曾在酒桌上和邢朗打过照面一样,呵呵笑道:“原来是邢警官,记得记得。那您这次来是为了?”

说着,他瞄了一眼邢朗手里的手铐。

邢朗把手铐装回腰带,笑道:“这次没带队伍,只是来找一个人。”

“找小飞?”

邢朗看了看他身后几个横眉立目一脸凶相的男人,神态自若道:“对,我赶时间,请高老板划个道儿。”

高老板连连摆手,谦虚状笑道:“不敢不敢。”说着笑意一敛,“实不相瞒,邢警官,小飞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邢朗抬手又搭在腰带上:“说清楚。”

高老板身后的一个男人抢道:“那孙子已经消失三天了,还欠了我们好几万块钱,你想找他,我们还想找他呢!”

高老板微微侧过头,斥责了一句出言不逊的下属,然后对邢朗笑道:“刑警官,小飞确实走了。不信的话,您可以问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个姓高的是一个很拎得清的人,邢朗并不认为他会为了保护一个小角色而得罪自己,既然他都说陶小飞走了,那陶小飞八成是真走了。

邢朗又问:“他住哪儿?”

高老板递给手下一个眼色,那人上前道:“我带你去他宿舍。”

邢朗跟着他,在走廊里七扭八拐地走到一个和卫生间相邻的小房间,房间方位完全背阳,并且没有打窗户,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必须开灯。那人把灯打开,一个乱糟糟的房间就展示在邢朗面前,异味横生。

邢朗走进去用脚踢开地上的脏衣服和快餐食品包装袋,在房间里扫视一圈,回头问道:“他有个女朋友你知道吗?”

“有点印象,好像还是个小丫头。”

“那他有没有说起过他有个银镯子?是他女朋友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陶小飞这孙子到处借钱,欠了一屁股债,有什么金贵东西都被他拿去还债了吧。不然他早晚儿被人打死。”

邢朗心凉了半截,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在房间里翻找。当他掀开行军**的被褥时,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忽然掉到了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邢朗捡起来一看,是一只刻着凤凰的银镯子,品质不次,光洁明亮。

没想到还真的被他翻到了,邢朗揣起那只银镯子,又打开衣柜看了看,在里面看到成堆的四季衣裳。

这屋子里的东西显然都没少,如果陶小飞背债跑路了,也很有可能舍弃这堆一文不值的杂物轻装上阵,但是他却在一件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身份证。身份证的主人正是已经失踪三天的陶小飞。

邢朗拿着那张身份证看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不多时,他把身份证也装在口袋里,临走时对高老板的手下说:“快点把躺在外面的那个女人送到医院,她快没气儿了。”

离开网吧,回到车上,邢朗看了一眼手机,晚上八点十五分,有两个他妹妹打来的未接电话。他边回拨电话边驱车往回赶,路上取回了订做的蛋糕。今天是他爹的六十七岁生日,家里人都放下工作赶回大院里给老头祝寿。

他们家的老房子连着周围几条胡同至今都没有被拆迁,因为几条胡同保存完好,颇有历史风貌,现在成了市里的重点保护项目,家家户户修葺屋舍,垒成黑瓦白墙,独门独院,四面厢房,地段比芜津市商业街都金贵不少。

早有几个搞收藏的豪富到他们家看过,给出了千万安置费,老两口都没卖。他爹经常把“守着这座房子,就是守着一个矿,等我和你妈死了,你们把房子卖了,都是你们兄妹三个的”这句话放在嘴上。这话虽然说得腌心,但却是实话,近年来地皮疯长,老四合院更是金贵。虽然远远不抵一个矿,但确实是一笔庞大的财产。

邢朗每次回到老院子都有种回宫的错觉,好像他们真住在煤矿里面。

“舅舅回来了。舅舅!”

他刚进门,就被外甥和外甥女抱住大腿,两个孩子举着胳膊伸向他手里的蛋糕。这是一对龙凤胎,女孩儿叫莉莉,男孩儿叫安迪,五岁了,目前在幼儿园就读大班。

邢朗递给他们一个袋子:“自己分,一人一套。”

男孩子把礼物接过去,正要跑开时被邢朗捏住脸:“小子,你如果再抢你妹妹的东西,我让你在门外站一宿。”

安迪咕哝道:“舅舅偏心,莉莉也抢我东西了。”

邢朗把手一摊:“我没看到啊。”说完在男孩子屁股上小小踹了一脚,“到一边儿玩去。”

院子里开着灯,一个穿着修身运动装的女人蹲在水池边洗菜,抬起湿淋淋的右手对邢朗招了招:“你过来。”

邢朗走过去,把蛋糕搁在一旁,卷起袖子把手探入深秋冰凉的井水中揉搓着一盆生菜:“邢佳瑞呢?这丫头又猫在哪儿偷懒?”他转头朝门口喊道,“邢佳瑞!”

很快,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儿捧着平板跑出来,眼睛没离开手里的平板,站在他旁边眼皮也不抬地问:“干吗?”

“你怎么不帮大姐洗菜?”

“姐说水太凉,不让我沾手。”

邢朗龇牙,甩手洒她一脸水:“把蛋糕提进屋。”

邢佳瑞“哎呀”一声,抹掉脸上的水珠,瞪了邢朗一眼,腾出一只手提起蛋糕反身往屋里走。

“你也别沾手了。”邢朗挥开大姐的手,把菜盆拉到自己面前,很是熟练地洗着菜叶。

大姐是唐阿姨和前夫的女儿,只比邢朗大两岁,跟了唐阿姨姓,后来又改姓邢,叫邢瑶。邢瑶早年嫁了一个华侨,生了孩子不到一年华侨就出轨了,邢瑶二话没说提出离婚,经过一番撕破脸皮的争斗,法院把两个孩子判给她抚养。

现在邢瑶是连锁洗衣店的老板,还投资了几间餐厅,生意做得很大,算是个成功的女强人。一对双胞胎莉莉和安迪现在也列在邢家户口本里,随邢老爷子姓。邢朗心里很明白,他爹他妈至今没有给他压力催他结婚生孩子,完全是因为大姐已经给他们添了一对双胞胎,名副其实算是邢家人,要不然他妈非得逼他一个礼拜相亲七回。

邢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放下袖子,说:“妈把海棠叫过来了。”

闻言,邢朗第一个反应就是皱眉,无奈又有些气闷:“老太太怎么……算了,海棠在哪儿?”

邢瑶往东边正房里亮着灯的厨房示意了一眼,道:“在厨房里帮忙做饭。”

“爸呢?”

“秦放陪着下象棋。”

邢瑶接住他递过来的一把小葱,看一眼他的脸色,低声道:“妈很喜欢海棠,今天特意把她叫过来,你知道她什么意思。”

邢朗没说话。

邢瑶又道:“我看海棠对你还挺有感情,不然她今天不会过来。”

邢朗很没趣儿地笑了笑,说:“那是她心好,不想让老人不高兴。”

邢瑶看他一眼,摇摇头:“你就自欺欺人吧。”

说完端起他洗好的菜盆,起身进了屋。

邢朗在裤子上擦掉手上的水,往院里榆树下的石凳上一坐,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然后拿出手机没有目的地乱滑着。拇指悬在“魏恒”的手机号上,半天都没动静。

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哭声,莉莉跑出来钻到他怀里,举着豆腐团似的小手,抽嗒嗒地说:“舅舅,安迪抢我的娃娃,他还咬我。”

邢朗把小女孩儿抱起来往腿上一放,借着身后的光定睛一看她的手,在她拇指上看到一个很浅的牙印。

邢朗一看就火了,扭头冲门口喊:“邢霈如,出来!”没人搭理他,邢朗又道,“我数十个数,别让我进去找你。”

很快,小男孩儿背着手,扭扭捏捏慢慢吞吞地从屋里出来,低着头站在邢朗面前。

邢朗虎着脸问:“咬你妹妹?”

安迪不敢吭声。

“说话,我数一二三。”

“是莉莉先推我的乐高。”

“她推你乐高怎么了?一点都不知道让着你妹妹,再敢咬人我就把你送全托,听到没有!”

安迪耷拉着脑袋,低声咕哝道:“听到了。”

“向你妹妹道歉。”

安迪往前走两步,拉着妹妹的手,说:“对不起,莉莉。”

莉莉搂着邢朗的脖子,抽泣着说:“没关系安迪,我原谅你了。”

邢朗摸摸外甥女的辫子,赞了一句“真懂事”,然后抬手指着墙根,对着安迪说:“过去站五分钟,自己数数。”

两个孩子从小就没有爸爸,邢朗一直充当着严父的角色,积威甚重。他说话比邢老爷子还好使,在两个孩子心里相当于圣旨。安迪老老实实地走到墙边面壁思过,自己开始数数。

邢朗抱着莉莉进了屋,一眼就看到秦放和老爷子坐在客厅一组实木桌两边下象棋。那木椅子尤其硬,除了老爷子没有人喜欢坐,秦放坐在椅子上,扭得像条蛇,手里拿着棋子半天没落下去。

看到邢朗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秦放忙道:“表哥过来替我走两步,我得去上厕所。”

老爷子“啪嗒啪嗒”砸着手里的两颗棋子,瞅了晚归的邢朗一眼,只说了一句“回来了”。

邢朗应了一声,然后无视秦放的求助,抱着莉莉往厨房走过去。厨房很大,站四个女人还显得宽敞。邢瑶和唐阿姨以及应邀而来的海棠,三个女人切菜、配菜、炒菜,配合默契,有说有笑。

邢佳瑞倚着厨台啃着一个苹果,看着她们忙。

每次看到他这个小妹,邢朗就觉得糟心。小妹在电影学院读导演系,今年大一,一年前还是清纯的学生妹打扮,一进大学就染了一头蓝色短发,打了一排耳钉,穿着肥大的外套和紧身的破洞牛仔裤,搭配得虽然不丑,但怎么看怎么怪异。邢佳瑞作为最小的孩子,还和前面的哥哥姐姐年龄差距大,是爹妈老来得的女儿,从小被惯了一身娇贵的臭毛病,平常连根菜叶子都不择,此时更是明目张胆地看着客人忙碌,根本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邢佳瑞笑嘻嘻地看着邢朗说:“我们家二哥哥可算回来了,老太太领着大姐和海棠姐聊了你半天。”

邢朗没理她,从厨台上拿起一片拌凉菜用的黄瓜片递给怀里的小女孩儿,不经意间一抬眼,看到海棠正看着他。

对上他的眼神,海棠不慌不忙地抬起手背拨了一下长发,然后冲他一笑,继续切手中的青椒。

唐阿姨心思转得极快,忙道:“朗朗快点帮海棠把头发绑起来,披着头发太不方便了。”说完冲着邢朗使眼色。

邢佳瑞难得勤快一回,给他递上发圈,还冲他挤眼睛。邢朗看了看海棠,又看向她披在肩上的漆黑如墨的长发,眼神忽然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对小妹说:“没看到我抱着莉莉吗?去帮海棠姐绑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