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晚上九点钟,公安局大楼的灯熄了一半,而一楼法医室彻夜不息亮着灯光。邢朗前脚踏进一楼大堂,陆明宇就已经闻讯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陆明宇把薄薄的几页纸递给邢朗:“这是现场勘查记录。”
邢朗步履不歇地走在楼道里,低头翻阅文件。
寻找和挖掘尸体的过程暂且被略去,邢朗一眼就被几张在现场拍摄的照片吸引住目光。他只在失踪者档案上见过郭雨薇的照片,郭雨薇是一个留着短发,朝气蓬勃的女孩儿,单眼皮的眼睛笑起来弯成两弯弦月。现在,他依然只能在照片上看到郭雨薇,此时的郭雨薇没有了朝气和笑容,因为尸体被包裹在水泥中,阻隔了空气和水分的腐蚀,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冷却的作用,所以郭雨薇的尸体没有过度腐烂,**的面部、脖子、双手都接近水泥的颜色,女孩儿的双眼、耳朵、鼻孔、嘴巴中都塞满了已经干涸成形的水泥。
邢朗在法医室门外止步,把文件合上又递给陆明宇:“通知死者家属了吗?”
“已经通知了,他们应该在赶来的路上。”
邢朗看着法医室百叶窗后时隐时现的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影,问:“郭雨薇的死亡时间和死因查出来了吗?”
“刚才秦主任检查过,郭雨薇的脖子也被勒断了,发力方向是在身前,和白晓竹的死因一致。至于死亡时间要等详细的鉴定结果出来。”
邢朗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二十分,等秦放的鉴定结果至少两三个小时,就在他考虑应该留在警局等郭雨薇的家属,还是去人大医院看看张东晨和张福顺的时候,法医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听到开门声,邢朗往前走了一步,迎向秦放。
秦放拽下脸上的口罩,神色焦急,手里端着一个医用托盘,道:“这些东西是在郭雨薇身体里发现的。”
邢朗垂眼一看,看到托盘里是几颗如针鼻般大小,灰褐色的类似植物种子的东西,还有一截长约两厘米,宽不到一厘米,呈腐烂状的物体。
邢朗看到那干枯腐化的皮肉中包裹着的一块指甲盖:“这是人的手指?”
秦放拿着一只镊子拨动那截人体手指,道:“根据指甲盖的大小和骨骼关节长度判断,是人体小拇指的第一个指关节。”
“在哪儿发现的?”
邢朗问。
秦放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死者的胃里。”
邢朗霎时拧紧了眉头,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顿了片刻才问:“是郭雨薇自己的手指?”
秦放的脸色也很难看,皱着脸说:“不,郭雨薇的十指完好,她吞下的不是自己的手指。”
不是自己的手指,那是谁的手指?她又为什么会吞下一截人的手指?是凶手所逼吗?还是自愿?
秦放拿着镊子拨动盘子里的几颗种子,道:“还有这个,在死者的**中拿出来的。”他看着邢朗补充,“是葡萄籽。”
邢朗猛地抬起眼睛看着他,漆黑无底的瞳孔中泛着零星的寒意。
葡萄籽让他想起了佟月,佟月也曾险些遭遇不幸,下体被塞入数颗葡萄,现在多了一个郭雨薇。郭雨薇是第一个受害者,佟月是第二个,她们的下体都被塞入葡萄,其次是梁珊珊,最后还是白晓竹。
梁珊珊是一个“意外”。
而白晓竹被扔进旧仓库,意味着一个“句点”。
这两名受害者身上再无其他线索可追寻,唯一贯通前后两年所有案件的线索就是被塞入少女下体的葡萄。
一致的作案手段,意味着凶手是同一个人吗?但是劫持佟月的人是张东晨,杀害郭雨薇的人是陈雨。如今在宏兴超市中找到郭雨薇的尸体更是为陈雨添上了一份无法推翻的罪证。
但是郭雨薇身体中的葡萄籽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截人体手指,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手指……
犹如一阵飓风吹来,邢朗眼中的迷雾瞬间消散,他再次看向托盘中的那截手指:“你刚才说,这是一截人体小拇指的第一个指关节?”
“对,现在表皮已经腐烂,无法根据指纹确定到底是左手还是右……”话没说完,秦放忽然没了声音,目光惊疑不定地闪动着,“我的天……是佟野?!”
邢朗缓慢而慎重地点头,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烧,烧得他目光灼热,眼眶发红:“佟野的左手第一个小拇指缺失。”
就在刚才,他在心中推出一个全新的假设,如果这截手指不是郭雨薇被迫吞下肚,而是她自愿且主动吞的呢?
一个女孩儿被远超她力量的人压制,她手脚被缚,无力挣扎,她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如同一头绝望又愤怒的小兽般用她尖利细小的牙齿咬住凶手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狠狠地,连皮带骨地咬下来,吞下肚。
或许这截手指,是郭雨薇留给警方的一个罪证。
“我马上做DNA鉴定!”
秦放端着托盘匆忙回到法医室。
在DNA鉴定结果出来之前,邢朗的猜测只是猜测,现在有一个更深的疑团逐渐浮现:陈雨的十指也是完好,郭雨薇吞下的手指显然不是他的,那陈雨和这截手指有什么关系?
邢朗拉紧了外套,转身往大堂方向走去:“大陆跟我走!”
陆明宇跟着他来到停车场,正要打开副驾驶车门,就见邢朗隔着车头把车钥匙扔给了他:“你开车。”
陆明宇把车开出公安局,驶在车流繁忙的公路上,问:“去医院找陈雨吗?”
邢朗“嗯”了一声,随后拨出一通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
陆明宇转头看他一眼,心里有些纳闷,邢朗一向很稳得住,身为刑侦支队的核心人物,他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影响到部下的节奏和效率,所以他的情绪一向不流于表面。就算是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因心烦气躁而首先乱了自己的阵脚。
邢朗一向很冷静,但是现在他却面露焦虑。
他拨了两三次电话都没有打通,陆明宇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火光越烧越烈。
陆明宇忍不住问:“老大,出什么事了?”
邢朗又一次拨出电话,沉了一口气才道:“今天晚上,魏恒和佟野在一起。”
闻言,陆明宇也不禁开始担忧:“魏老师在监控佟野吗?”
电话还是打不通,邢朗想起他们分开的时候魏恒说过他的手机快没电了,而此时究竟是魏恒手机已经没电了,还是遇到了其他的意外,这一点无法求证。
“就麻烦在这儿。”邢朗又拨出佟野的号码,“魏恒还不知道佟野有嫌疑。”
佟野的手机也关机……
邢朗忽然横起一肘子撞在车门上:“开快点!”
陆明宇什么都没说,猛踩了一脚油门。
两名便衣警察坐在712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吃晚饭,一份盒饭还没吃完,就见电梯门开了,随即走出邢朗和陆明宇。
“老大。”
“宇哥。”
两名警察放下盒饭站起身。
陆明宇冲他们按了按手掌,邢朗径直走到病房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陈雨已经彻底苏醒了,正靠在床头输液,房间里还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何秀霞正在和医生说些什么。邢朗的忽然闯入把他们都吓了一跳。邢朗大步走到床边,猛地拽住陈雨的衣领把他拖到窗前,手按着陈雨的胸口用力往下一压,陈雨上半身都悬于窗外。
“到底是不是你杀了郭雨薇?!”
邢朗紧紧揪着陈雨的领子,倘若他一松手,陈雨就会失去平衡翻出窗口。
陈雨下意识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嘴里破碎不清地说着什么。
何秀霞尖叫一声,冲过去捶打邢朗,很快就被陆明宇拉开,陆明宇低吼:“安静点!你儿子可能不是凶手!”
何秀霞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明宇:“你说什么?”
陆明宇按了按脸上被何秀霞抓出的一道指甲印,耐心道:“你儿子可能不是杀害郭雨薇的凶手,你必须把当年处理郭雨薇尸体的过程一字不落全都说出来。”
邢朗还在逼问陈雨,提着陈雨的领子几乎把陈雨大半个身子都悬在窗外:“是不是你杀了郭雨薇?说!”
陈雨的声音依旧模糊而破碎,只能疯狂摇头。
邢朗在他口中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他弯腰凑近陈雨,道:“说实话,有还是没有?如果你骗我,我就把你扔下去。”
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陈雨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没有”。
换作平常,无论陈雨怎么申辩自己“没有”,他们都不会相信。不仅是警方,就算和陈雨最亲的何秀霞都不会相信他。因为陈雨拥有最大的嫌疑,而被怀疑的人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这次邢朗却信了,因为他发现了和陈雨的罪名相悖的证物。陈雨被他从窗外拽回来后立刻蜷缩身体挤在墙角,抱着肩膀瑟瑟发抖,脸上唯一没有被纱布缠绕的双眼因恐惧而漫上一层泪光。
邢朗朝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脸,低声问:“我相信你没有杀郭雨薇,但是她死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对吗?”
陈雨闻言,小心翼翼转动眼睛想看着邢朗,但是他的目光还未触及邢朗的脸就匆忙收回。
邢朗沉下一口气,慢慢抬起右手搭在他肩上,感觉到他的身体因自己的触碰而剧烈颤抖,道:“不用怕,我是警察。你告诉我,我可以帮郭雨薇报仇。”
不知是“警察”还是“报仇”触动了陈雨,陈雨愣了片刻,闪烁的目光中逐渐退去恐惧,身体里好像被灌注了某种力量和勇气,邢朗看到他缓缓抬起双手比了两个圆放在眼前,好像带了一副望远镜,然后从喉咙里低低地发出一个音节。
陈雨说:“看。”
邢朗眼褶一颤,漆黑的眼睛里迸射出如利刃般的寒光:“看?你看到了什么?郭雨薇吗?”
陈雨点头,放下双手,握着拳头,左手不动,右手绕了一圈,然后两只拳头用力往一旁分开,停了片刻后,双手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
邢朗看着他的动作,手心在不知不觉间渗出了一层层冷汗。
陈雨是在模仿用绳子拴住脖子用力往旁边拉紧的动作。也就是说,郭雨薇被勒死的时候,他躲在某个地方默默观看了全程……陈雨眼中忽然掉下眼泪,滴落在地板上摔成两半,他握成拳头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然而,他还在用力,用力……
邢朗忽然握住他颤动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问:“这个人是谁?你看到他的脸了吗,他是谁?”
陈雨抬起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缠满纱布的脸。
邢朗懂了:“他就是昨天晚上割伤你的脸的人?”
陈雨点点头,随即又垂下眼睛,沉下双手像是拖了什么东西搬往上抬起,喉咙里翻滚几番,竭尽全力说了一句最完整最清晰的话:“雨薇,回家。”
雨薇,回家。
陈雨并没有杀郭雨薇,他只是把郭雨薇的尸体带回了家。
邢朗心里好像被谁狠狠捅了一拳,一阵闷痛,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向何秀霞。他站在何秀霞面前,看着眼前这位自以为一直在充当儿子的保护神的母亲,觉得疲惫极了。
“为什么不报警?”
此时他能问出口的,只有这句话。
何秀霞怔住了,似乎也在问自己:是啊,为什么不报警?
忽然,她放声痛哭:“我不知道啊,那天晚上他抱着雨薇回来,雨薇已经断气了啊!我以为是他把雨薇杀了……他是个傻子,脑子不清楚的!就算他说不是他干的,也没人会相信,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无论是愧疚,还是气馁,邢朗很清楚他此时唯一需要发泄的情绪就是愤怒,但是他没有发泄愤怒的对象。
邢朗道:“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你儿子受到歧视,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其实歧视你儿子,不相信你儿子的人只有你一个,因为你把陈雨当作杀人犯,掩藏郭雨薇的尸体,所以陈雨被其他人当作杀人犯。这两年来,你把陈雨以罪人的身份囚禁在身边,你能想象他心里的感受吗?如果陈雨把郭雨薇带回家的那个晚上,你信了他一句话,报警,让警察调查郭雨薇死亡的真相,那么现在,陈雨就不是一个杀人凶手。”
邢朗停了片刻,歇了一口气,接着说:“他杀死白晓竹,既是在弥补郭雨薇受到的伤害,又是在替郭雨薇报仇。因为你已经把郭雨薇的尸体隐藏起来了,他就只好再制造一具新的尸体,用和凶手相同的方法杀死白晓竹,把白晓竹的尸体扔在郭雨薇被抛弃的地方。”
看着何秀霞那双迷茫又无知的眼睛,邢朗苦笑了一声:“还不明白吗?白晓竹是郭雨薇的替身,陈雨杀死白晓竹是在报警。”
没错,陈雨在报警。
郭雨薇的尸体已经被他强势的母亲藏了起来,他深知杀害郭雨薇的凶手另有他人,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就在他被所有人都视作凶手的时候,他心里依旧相信警察,他相信警察能够解开郭雨薇的死亡真相,还这名少女一个清白,将她从阴暗的地下室掘出,葬于她能够安详沉睡的地方。
于是他只能通过这种“复制”的手段,向警察发送救助信号。
陈雨杀人,其实是在报警。
直到此时,邢朗才明白他第一次在警局见到陈雨,陈雨临走时,回头冲他痴痴一笑,对他说出“朋友”两字的含义。原来陈雨一直把警察当作朋友,他一直试图向警察发出求救信号。
他何其单纯,何其无辜,何其残忍。
病房的角落里,陈雨跪在地上,双手虚托在空中,好像抱着一捧虚无的灵魂。他从地上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前,郑重而缓慢地把双臂伸出窗外,置于微冷的夜风中。
他看到一个留着短发,笑起来双眼如弦月弯弯的女孩儿那透明又缥缈的身影在他手中缓缓站起身,她理了理头发,扑了扑裙角,背着双手对他嫣然一笑。
然后,她向他挥手告别,转过身,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夜空中那轮洁净无瑕的明月。
我终于帮你找回了真相,现在你可以永远沉睡了,我亲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