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芜津市老城区与市郊接壤地带有一座从清朝时期留下来的城门楼子。几十年前做抵御外来侵入的工事所用,和平后就一直保留下来,和平年代的发展中心从城西移至城东,城西的城门楼子也就慢慢荒废了下来。城门楼子早已失去了往日战火连天的年代里被市民当作保护神的尊荣,变成了城西人民的一片早市集散地。
城门外连着一架跨越江水的旧大桥,桥下流过渝江的分支,近年来水量骤减,旧大桥也失去了传统的作用,只日复一日地用两只手掌紧紧抓着河流两岸,就算在岁月的打磨中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也固执地不肯随着人们的遗忘而随历史永逝。
梁珊珊的尸体被发现于旧大桥的桥洞中,报案的是附近的拾荒老人。
漆黑的桥洞深处,有一道非法安装的污水管道,排水管道的饭店被勒停止营业后,排水口就此荒废,成了暗夜生物的温床。但在不久之前,这个排污管道竟然再次被启用,女孩儿的尸体随着水老鼠和秽物垃圾被污水送出,流至河边乱石之上。
当时,拾荒的老人在河流浅滩旁寻找可回收的瓶瓶罐罐,被像是从地心传来的轰隆声所惊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地震,但是下一秒却被管口流出的污水冲倒。等他爬起来后,就看到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女孩儿仰面躺在乱石上,尸身浮肿溃烂。
邢朗的手机打不通,王前程又不在警局,魏恒只得暂时行使领导者的职责,调动警员和法医赶赴现场。此时已经深秋,尽管天上太阳高悬,但是秋季的寒气还是使人裹上了外套。魏恒站在**的河**,看了一眼站在对岸不远处往这边探头看热闹的附近居民,他们明明都穿上了厚衣服,但还是抵御寒风般缩着肩膀袖着手,目光中俱是好奇和惊疑。
“魏老师。”沈青岚踩在一地碎石上朝魏恒走过去,“死者身上背着书包,书包里有学生证和书本,现在已经确认身份,是失踪少女梁珊珊没错。”
魏恒挺拔消瘦的身形如一杆标枪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环视着四周,道:“现场还可以采集到证据吗?”
沈青岚摇摇头:“脚印倒是发现了几个,但是提取有困难,而且无法确定是不是凶手留下的脚印。”
魏恒抬起右手,指了指围着人群的东南方和城楼门子方向:“排查那两个入口,调出附近的所有监控记录。”
沈青岚当即领着人走了。
魏恒站在原地,看着每一张观望者的脸。他知道,杀害梁珊珊的人或许就在他们其中,把梁珊珊丢弃到废弃的排水管道中的人一定熟悉附近的地形,而且“他”很清楚这根管道不会再使用,梁珊珊能在黑暗的管道中永远沉睡。
但是今天,那根管道却因为某种机缘巧合,吐出了内腹的脏污和罪恶。
拾荒老人受了刺激,迅速将事态传播,无论远近的市民都跑来看热闹,此时围观警察勘查现场的人群中,一定有一双隐藏在阳光之下满是罪恶的眼睛。
“他”就躲在人群中,注视着警察的一举一动。
魏恒紧紧握着手中的雨伞,愤怒和挫败在心里油然而生,他知道凶手就藏在人群中,却找不出来,因为那一双双观望者的眼睛,都是那么麻木且冰冷。
陆明宇忽然喊道:“魏老师!”
魏恒转身朝被警察和法医包围的尸体走去,看着女孩儿已经被充盈的气体塞满血肉的脸颊,她的耳朵和鼻子还有一只左眼几乎被暗夜的生物啃光了。
陆明宇把梁珊珊的校服上衣往上拉了一段,抬起头,目光剧烈颤动着:“凶手在她衣服里塞了一只风车!”
魏恒怔了一瞬,低声道:“陈雨。”
二十多厘米的风车藏在梁珊珊的衣服里,贴着她的肚子,而风车上手持的棍子被塞入梁珊珊的校服裤子里。
秦放抬起女孩儿下巴,在她脖子上看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魏恒面前,神色凝重道:“脖子上有勒痕,死因应该和白晓竹一样,机械性窒息。”
魏恒看着梁珊珊的脸,轻声道:“带回去,收队。”
邢朗开车回到警局时,大老远就看到梁珊珊的爷爷吕伟昌和舅舅吕志新站在警局外的人行道上,吕伟昌站不稳似的靠着墙,而吕志新蹲在路边,抱着脑袋,揪着自己的发根。父子两个都在走神,都没有发现一辆吉普从相反的方向驶向警局,停在了警局门口。
邢朗跳下车,让保安小石把车开进去,然后迈步走向他们。
随着邢朗的脚步声逼近,吕伟昌闻声看过去,看到邢朗,便略显慌张地叫道:“邢警官。”
蹲在地上揪头发的吕志新浑身一颤,把双手慢慢放下来,露出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才几日不见,仙风道骨的老人成了一个走路需要拐杖的老头,邢朗看了一眼吕伟昌手里的拐杖,又看了一眼撑着膝盖慢慢地站起身的吕志新,心里涌起一丝狐疑,但是什么都没说,对他们招招手:“走吧。”
邢朗领着他们走进警局,上台阶的时候吕伟昌忽然在他身后说:“让我怎么和珊珊的妈妈交代。”
邢朗把他们领到一楼法医室旁边的尸检室,在窗边看到了魏恒。
吕伟昌和吕志新走进尸检室,片刻后,响起两个男人痛哭的声音。
对于充满着悲伤与苦痛的声音,邢朗尽管习以为常,但还是被悲痛者的情绪所感染,心情沉重。他走到魏恒身边,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烟,一根衔在嘴里,一根递给魏恒。
魏恒目不转睛地看着尸检室里站在梁珊珊尸体旁失声痛哭的两个男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需要。
忽然间,邢朗觉得尼古丁对他也没有多大作用,索性把烟又装回烟盒:“说说现场的情况。”
魏恒什么都没问,只把现场的情况简明扼要说了一遍,给他标了重点:那只藏在梁珊珊衣服里的风车。
邢朗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梁珊珊的书包里缺了什么或多了什么吗?”
魏恒道:“现场带回的物证正在鉴定,梁珊珊的书包里没有多余的东西,也看不出少了什么。”
“死前被性侵了吗?”
魏恒摇摇头:“等鉴定结果。”
说话间,吕志新忽然冲出来,紧紧抓住邢朗的胳膊,红着眼睛,神情凶狠:“凶手在哪儿?你们把凶手带回来了吗!”
邢朗顿感心累,什么都没说,只对站在一旁的陆明宇使了个眼色。陆明宇走上前,把吕志新拉开,吕志新尚在挣扎,怒吼:“你们警察无能!珊珊死了,你们却找不到凶手!你们都是一群废物!”
此时吕伟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出来,抬起胳膊指着吕志新,颤抖着嘴唇道:“畜生,你给我闭嘴!”
老先生浑厚有力的嗓音在走廊里冲撞,霎时盖过了吕志新的怒吼。吕志新面色赤红,眼神无比迫切地看着邢朗,像是急于对他说些什么:“邢,邢队——”
吕伟昌忽然扬起拐杖狠狠抽在吕志新的小腿上,低吼道:“还不闭嘴!你还想闹什么!”
面对受害者家属的责骂,邢朗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他丝毫没有动怒。吕伟昌代替儿子向他道歉时,邢朗只是定定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直到吕志新和吕伟昌走出警局,邢朗看着他们消失的走廊,忽然说了句“有点意思”。
魏恒也觉得刚才的一幕有些怪异,吕志新貌似有话要说,却被吕伟昌用暴力打断。而且吕志新说的话让他再次想起初次走访梁珊珊家里时,吕志新追出来对他说的那番话。
邢朗有了方向,问魏恒:“有事儿吗?”
魏恒道:“等秦主任的尸检报告。”
邢朗抬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跟我出去转转。”
他说的转转当然不可能是出去转街,魏恒早有心理准备,坐在副驾驶问他:“去抛尸现场?”
邢朗点着烟把打火机往驾驶台一扔,道:“不然呢?警察干的就是体力活。”
盛午的阳光将车厢里的温度升了好几度,魏恒觉得有点热,于是脱下风衣放在腿上,又解开一颗衬衣扣子,胳膊撑在车窗上支着额角,闭着眼懒懒道:“刚才你不在,我已经让沈警官带人去调取录像,走访城门楼子附近的居民了。”
邢朗余光看着魏恒一副慵懒状将睡不睡的模样,忽然觉得魏恒解到锁骨的那颗纽扣很碍眼,特别想把他的扣子系好。
邢朗道:“那咱们就从学校开始,和小岚他们把住两头,往中间会合。”
魏恒闭眼养神,迟了好一会儿才说:“梁珊珊衣服里的风车。”
虽然魏恒没有说完整,但是邢朗明白他想说什么,于是接上了他的思路:“白晓竹的尸体上也出现了风车,你怀疑梁珊珊和白晓竹是一个人杀的?”
魏恒想了想,眉毛不知不觉拧在了一起:“但是为什么,凶手把梁珊珊放进排水管,却把白晓竹放在旧仓库。”
他之前设想凶手把白晓竹的尸体放在旧仓库是一种具有仪式感的行为,昭示着曾经在旧仓库发生的一些事,凶手对那些事感到忏悔或在进行挽回。这套逻辑在发现梁珊珊的尸体之前都是通顺的,但是梁珊珊的尸体却被放置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水管道,并且衣服里同样藏有风车。
风车……
至今,魏恒还记得陈雨在郭雨薇生日那天往郭雨薇家里送风车,却险些被郭雨薇的家人打死的那件事。而且陈雨亲口说过,郭雨薇喜欢风车。暂时做一个最大胆的猜测,风车代表了郭雨薇,所以两名死者身上都留有风车,凶手把两名死者当成了郭雨薇,那么凶手在白晓竹的尸体上所做的弥补,就是对郭雨薇的弥补。
按照这个逻辑继续往下推,有可能作案的人就是陈雨。那佟月和旧仓库的联系又该怎么解释?
邢朗不知道魏恒在想什么,但他同样想到了佟月:“那佟月呢?本来咱们分析佟月和白晓竹的案子是一个人做的,现在冒出来一具身上藏着风车的梁珊珊,难道佟月、白晓竹、梁珊珊这三件案子是同一个人做的”
光是想想想,邢朗就觉得乱,皱眉道:“这作案模式也太千变万化了吧,白晓竹被扔在旧仓库,梁珊珊被扔在水管里。况且绑架佟月的人是张东晨,有嫌疑杀害白晓竹和梁珊珊的人却是陈雨。这两个嫌疑人什么情况,组团作案?”
邢朗只是着急上火胡说八道,却在无意中点拨了魏恒的思路。
魏恒掀开眼皮,一丝寒光从眼角中流泻:“组团……对啊,为什么不可能?”
邢朗觉得他用脑过度,昏了头了,揶揄道:“魏老师,难道你真的觉得陈雨会和张东晨联手作案吗?他们是一个作案团伙?”
魏恒的眼神陡然变得明亮,道:“不是团伙,而是组合。”
邢朗皱眉:“说清楚。”
魏恒垂眸想了片刻,道:“咱们一直以来的思路是把佟月和白晓竹,现在加上一个梁珊珊,这三件案子当作同一系列的案件,因为这三起案子之间有不可忽视的联系。但是,如果佟月和白晓竹以及梁珊珊被杀案的联系是巧合呢?”
魏恒顿了一顿,接着说:“如果佟月的案子只是和白晓竹的案子偶然交叉的两条直线呢?”
邢朗很快领会了他话中的核心思想:“你是说,绑架佟月的人和杀害白晓竹的人不是同一个人?案发地点和抛尸现场都在旧仓库只是一个巧合?”
听他领会得这么清晰,魏恒不禁看他一眼,道:“巧合与否,我现在不敢断定,至少我可以给出推测,绑架佟月的人不是杀害白晓竹和梁珊珊的人。”
邢朗的关注点和魏恒不一样,他即刻想起另一个人来:“按你这么分析,张东晨的嫌疑面最小?”
魏恒点头:“可以这么说。”
邢朗道:“那嫌疑人就只剩下一个脑瘫的陈雨?”
这话听得无端让人丧气,但却是实话。
魏恒无奈地再次点头。
邢朗拧着眉,无言往前开了一段,等绿灯的时候忽然问:“佟野又找你了吗?”
魏恒看他一眼,不自觉把领口拉拢,有些刻意地冷下脸:“没有。”
邢朗看他一眼,笑得耐人寻味:“这倒出人意料,这小子被你迷得五迷三道,见了你就走不动道儿,竟然在和你上床未遂后不再联系你。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纳入侦查范围?”
就算邢朗是在分析案情,但是他这话说得无端让人恶心,魏恒冷眼斜他,似笑非笑道:“上床未遂……邢队长,你还有更糟糕的词汇可以替换这个四个字吗?”
邢朗冲他挑挑眉:“改成什么?魏老师你勾引未遂?”
魏恒默默往心里咽了一口气,冷笑道:“那我也可以称邢队长你当晚对我的行为,是性骚扰未遂。”
邢朗被他逗乐了似的,笑得很开心,高兴得像个没有两桩命案压在手里的刑侦支队一把手。但他也懂得见好就收,见魏恒脸色冷得掉冰碴,笑两声就不笑了,把车停在路边,道:“等我一会儿。”
魏恒往他下车的背影瞪了一眼,闷闷地坐在车里等。
邢朗下车穿过马路,走进街对面的一家本市有名的小吃店,点了几样好做方便易带走的点心,然后在一个空座上坐下,等点心出锅的时候拿出了手机联系沈青岚。本来他打这通电话只是想问问沈青岚外勤小组的方位,给他们送点吃的过去,没想到沈青岚这么快就突破了瓶颈,有了进度。
沈青岚告诉他:“我们找到梁珊珊失踪当天,被监控拍下的录像了!”
邢朗顿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哪?”
“华凌皮货大卖场后门摄像头拍到了梁珊珊,经过粗略对比,女孩儿的背包和衣着以及身材都和梁珊珊很相似,我给你发照片。”
沈青岚挂断电话,迅速给邢朗传了几张照片。
邢朗打开照片,看到深夜里在巷子口一闪而过的人影,虽然摄像头清晰,但是因为角度问题只拍到了被一人扛在肩上的女孩儿。女孩儿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背着一个白色的书包,书包上隐约可见拴着一只皮卡丘玩偶。
邢朗只看了一眼,就可以笃定,她就是梁珊珊!
他把电话回拨,告诉沈青岚:“把录像送到单位做技术处理,你们按照那个人行进的路线继续排查。”
沈青岚道了声明白,就挂了电话。
此时店老板提着打包好的一兜点心从厨房出来,邢朗付了钱,带着点心回到车上,道:“吃吧,午饭。”
魏恒没有搭理他,而是皱着眉头看着手机出神。
邢朗见他面色凝重,问道:“怎么了?”
魏恒道:“刚才秦主任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梁珊珊尸检的结果。”
邢朗挑眉:“这么快?”
魏恒道:“不,只是他初步推测的死因和死亡时间。”
“说说。”
魏恒道:“梁珊珊死于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是在十月十号,失踪的当天晚上到凌晨。”
“没了?”
“还有一点。”魏恒沉着脸去看邢朗,“梁珊珊死前并没有遭受性侵,但是她的处女膜陈旧性破裂。”
邢朗的眼神瞬间冷却,他当然知道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今年才十四岁的梁珊珊,早已不是处女。邢朗立刻在脑海中搜索上次在学校走访时,在梁珊珊的老师和同学口中得到的对梁珊珊的评价:梁珊珊是一个品学兼优又内敛文静的学生,同班和外班都没有几个她玩得好的男同学。和她关系好的女同学都说她平常不怎么接触异性。
梁珊珊失踪初期,邢朗就着人全面调查了梁珊珊在学校里的各种关系,其中就包括中学生谈恋爱的现象,而几乎和梁珊珊形影不离的一个女孩儿说梁珊珊不可能有男朋友,因为梁珊珊总是在放学后就立即回到家,课余生活完全透明。
邢朗没有说话,心里越来越冷,甚至觉得点心散发的香味有点恶心。
魏恒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静坐了一会儿后给秦放打了通电话:“秦主任,可以找到精斑吗?”
秦放很无奈:“不行,都清理过了。”
魏恒皱着眉,正在思索的时候,听到电话那头较远的陆明宇的声音,陆明宇问秦放在和谁通话,听闻秦放说“是魏老师”后,便接过秦放的电话,道:“魏老师,我这里有点发现,邢队和你在一起吗?”
魏恒按下免提,把手机放在中间:“嗯,你说。”
陆明宇道:“我刚在梁珊珊的书包里发现一部手机,手机被泡坏了,但是电话卡还可以使用,刚才我查了梁珊珊手机的记忆卡,调取了她失踪当天的通讯记录,结果发现一点和你在梁珊珊家里取得的笔录不符的细节。”
“哪一点不符?”
陆明宇停了片刻,好像在文件中翻找,然后道:“十月十号,晚上九点三十八分,梁珊珊接到手机号为15489654××0的号码打来的电话,通话时间是四十三秒。经过核实,这个手机号是梁珊珊的姥爷吕伟昌的号码。我刚才翻了翻你拿回来的口供,梁珊珊的姥爷吕伟昌说他在九点多给梁珊珊打过一通电话,但是……”
魏恒仿佛自言自语般,替他说出后半句话:“但是吕伟昌却说那通电话没有打通。”
午后温暖的秋风从窗口钻进来,却让魏恒浑身一颤,他目光如炬般注视着挡风玻璃一点,冷冷道:“吕伟昌在说谎,那通电话,他明明打通了。”
十月十号,晚上九点三十八分,梁珊珊接到了姥爷打来的电话,和吕伟昌通话四十八秒。但是梁珊珊却在几个小时后被丢弃在黑暗、潮湿、脏污的排水管道中。
吕伟昌在说谎,他在隐瞒梁珊珊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