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芜津市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地下停车场,一辆黑色吉普灵活地避开驶向出口的一辆卧车,钻入卧车腾出来的停车位。
邢朗熄火下车,快步走出停车场,往医院大楼走去。
无论什么时候,医院和菜市场都是最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地方,分诊台前挤满了拿着病历的病人家属,几个被家人疏于看管的孩子在一楼大厅来回跑动,把繁忙的人群当作了自己的乐园,像在林间捉迷藏似的躲藏在每一个陌生人的身后。一个瘦小的男孩儿为了躲避即将找到自己的小伙伴,从垃圾桶后站起身,在奔忙的人群森林中穿梭,不小心和一个陌生男人正面相撞。
男人很高,男孩趴在他膝头,不得已高高仰起头,看到一张戴着墨镜的陌生的脸。
邢朗低头看着男孩儿,从他苍白的脸色、眼睑下的青乌和他过于消瘦的身体足以看出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正被病痛所折磨。他抓住小男孩儿如细杆似的手臂,往周围看了一圈,叫住一个路过的医生。
医生很快认出了他身边的孩子,道:“张磊磊,你怎么又乱跑啊,跟我回去。”
医生把穿着病服的孩子领走时,邢朗特意看了一眼医生胸前的名牌,血液科许森。
绕开人烟最稠密的分诊台,邢朗在走廊口看到了陆明宇,陆明宇正在朝他招手。等他走过去,陆明宇把一份病历递给他:“我刚才问过医生了,张福顺的确在一年前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去年十月份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昨天病情忽然恶化,张东晨叫救护车把张福顺送进了医院。”
邢朗接过病历大概扫了一眼:“进医院之前,张东晨在哪儿?”
陆明宇知道他在问白晓竹被害时张东晨的去向,道:“这一点我也核实了,从昨天晚上七点钟到现在,张东晨一直在医院。”
七点钟,在白晓竹被害的时间段内。
邢朗问:“张福顺醒了吗?”
“醒了,在七楼703病房。”
邢朗没有在一楼和人群一起等异常繁忙的电梯,而是一路小跑直奔七楼,等他从七楼楼梯口拐出来,路过电梯口看了一眼墙上的指示灯,电梯还在从十一楼往下降。他们按照门牌号很快找到了703病房,邢朗站在703病房前,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看着不远处楼道尽头,站在一扇窗户前的两个人,一人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医生对面是张福顺的儿子张东晨。张东晨依旧穿着那身黑衣服,戴着一顶遮到眉毛的鸭舌帽。虽然距离远,且张东晨侧面对着他,邢朗也能看出张东晨比起前两日在警局的时候更加没有精神。
张东晨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地板,既像是在专注地听医生说话,又像在走神。如果仔细地盯着他的双腿,可以看出他消瘦的身形略有摇晃。
很快,医生结束了和他的谈话,为了表示同情和悲悯,医生临走时拍了拍张东晨的肩膀。医生下楼后,张东晨结束僵立已久的站姿,像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似的撑着膝盖慢慢贴着墙蹲下,好像肩上压了两座大山,不蹲下缓一口气,他即将被沉重的大山压死。
邢朗也没有过多关注他,很快将注意力从张东晨上收回,推开了病房门,病房里飘着医用酒精味和从病床下蹿出来的尿臊味。
张福顺躺在**,头发稀疏,脸色枯黄干瘪,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病床旁竖着一个点滴架,针头插在他血管鼓胀的手背里。
张福顺没有睡着,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随后他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朝他走来。
邢朗低头看了他片刻,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他床边,摘掉墨镜,露出一双平静且没有温度的眼睛,冷不丁道:“问你一个问题,你那三个老乡是怎么死的?”
邢朗那张脸亦正亦邪,在他没有自暴身份时,他的气质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人相信他是一名人民警察。张福顺也这么认为。
听闻他提起已经死去的三个老乡,张福顺那双好像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睛猛然间睁大了,然后抬起暴起血管和青筋的右手想要按响呼叫铃。
邢朗把他的手打了下去,掏出证件放在他眼前:“看清楚,警察。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跟我回警局,咱们换个方式聊。”
张福顺瞪着眼睛,把警官证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一遍,像是在辨别真伪,当他看到警员编号下的姓名时,干涩的双眼忽然泛起几分湿意,扭头看着邢朗,哑声道:“邢,邢朗?”
邢朗笑:“对,是我。”
收起证件,邢朗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方才的问题:“告诉我,王兆强、黄春树、薛海洋这三个人是怎么死的?”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张福顺的脸色就白一分,三名死者的名字念完,张福顺的脸色已经不似个活人:“我,我不知道。”
邢朗目光阴沉地看着他,唇角扯出一丝冷漠的笑意:“2013年7月5号,黄春树带着同村的王兆强和薛海洋到银江找你,12月中旬,这三个人和家里人失去联系。直到前两天,他们的尸体从市郊月牙山被挖出来。”
张福顺闭上眼,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快,气息越来越粗重浑浊。
邢朗弯腰凑近他,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头面朝自己,漆黑的眼睛里漫着一层锋利的寒光,道:“你知道他们被挖出来的时候的样子吗?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们浑身都被虫子啃光了,那些虫子把他们啃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只要是他们身上有洞的地方,全都生满了虫卵。眼窝、嘴巴、鼻子、肛门,还有男人的那个地方,骨头都他妈快被咬烂了。其实死亡三年被土葬,尸体转不成白骨,但是你的老乡却几乎被啃光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尸体里钻了一条蛇,蛇把他们的五脏六腑掏了个稀碎,连脑浆都没有放过,就从这儿开始……”
邢朗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张福顺的胸口上,斜着唇角笑得有些狰狞:“一直钻到脑子里。”
张福顺忽然掉头趴在床边冲着地面狂呕,隔夜饭混着胃液的异味顿时盖过了病房里的尿臊味。
等他吐了一会儿,邢朗猛地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按在**,冷笑道:“你觉得他们可怜?还是恶心?”
张福顺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淌着眼泪和鼻涕,嘴角还沾满了秽物,颤抖着嘴唇道:“不是我杀了他们,不是我!”
邢朗逼至他面前:“不是你?就你自己一个人活着,他们全都死了,你敢说不是你?!”
张福顺捂住脸大哭:“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啊!”
邢朗把他的领子揪得更紧:“没有办法?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不是我!”
“我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被捆住双手,跪在地上,而你拿着枪把他们一个个打死,开枪的人是你对不对?!”
张福顺疯狂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开的枪,我只是把他们捆起来!”
邢朗眼睛一眯,心道果然还有一个人。
“开枪的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
趁热打铁,他再次逼问。
张福顺浑身颤抖,气息愈加断裂,似乎随时会窒息昏厥:“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邢朗正要按响呼叫铃,就听到病房门被推开,跑进来一个年轻人。
“你干什么!”
张东晨在邢朗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力量竟把邢朗往后推了一个趔趄。
邢朗往后跌了两步,看着张东晨神色慌张地为张福顺顺胸口,拿着纸巾擦掉父亲脸上的秽物。张东晨眼角迅速被逼出一点湿润的痕迹,朝邢朗吼道:“你们警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邢朗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走到饮水机前抽出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水。
张东晨把父亲的脸擦干净,盖好被子,用那双满是冷漠和怨毒的眼睛看着邢朗,说:“警官,我想知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爸爸。”
邢朗面无表情地看着张东晨,习以为常地接受张东晨对他无声的斥责。面对这样一双年轻,却早已被仇恨,准确来说是被仇视执法机关仇视警察的恨意蒙蔽的双眼,邢朗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为什么?因为职业赋予他的特殊的手段,更是因为从尸坑里挖出来的十二具枯骨。眼前这少年虽然恨他,但是却很单纯,单纯到以为一个警察可以凭借自己的喜恶对一个无辜的人动粗。
邢朗没有选择告诉他真相,喝了几口水,就云淡风轻地扭转了话题:“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医院?”
面对警察的提问,张东晨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不答。只能道:“是。”
邢朗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他说:“昨天晚上出事了,知道吗?”
张东晨没说话。
邢朗看着他的脸,道:“一个上初一的女孩儿被人勒死,尸体扔在玻璃厂旧仓库。”
张东晨依旧没有说话,邢朗补充道:“就是当年佟月逃出来的地方。”
张东晨终于给他了一点反应,一个冷笑。
他看着邢朗,干净利落地说:“是我干的。”
邢朗不语,目光愈加深沉。
张东晨往前走了两步,调整点滴架的高度,口吻轻松得好像在夸赞今天的天气不错:“是我杀了那个女孩儿,把她的尸体扔在旧仓库,我承认。只要你们能找到证据,我就跟你们走。”说完,他扭头看向邢朗,“您可以去找证据了,警官。”
少年的笑容,是对他的讽刺和挑衅。
邢朗喝干杯子里的水,把杯子揉烂扔进垃圾桶,再次朝病床走去。他刚一靠近张福顺,张东晨就像小狼似的跳了起来,盯紧了他。
邢朗苦笑:“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说完从外套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张福顺面前,“睁眼。”
张福顺颤抖着眼皮,睁开双眼。
邢朗把照片放在只有他可以看到的角度,低声问:“开枪的人,是他吗?”
张福顺的眼球上蒙着一层浊物,导致他视力模糊,看东西很费力,他看着照片上的人脸,起初并无反应,直到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晰,才终于看清了照片里的人。
张福顺没有说话,目光愈加颤动,看不出对照片里的人到底是惊惧,还是悼念。
邢朗又问了一遍:“开枪的人,是不是他。”
良久,张福顺嘶哑的声音响起:“是。”
邢朗追问:“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张福顺闭上双眼,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走了,都走了……”
邢朗直起腰,看了他片刻,一言不发地揣好照片,离开了病房。邢朗离开的时候,张东晨丝毫没有注意到邢朗带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住院通知单。
邢朗走在楼道里,把住院通知单扫了一遍,然后在全身上下的兜里摸银行卡。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端着一个托盘从他身边走过,邢朗眼疾手快拽住他胳膊:“医生,住院处怎么……”
话没说完,邢朗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察觉到医生被他拽住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绷紧了。虽然这个医生戴着口罩,但是从他平静且带着丝丝凉意的眼神中,邢朗几乎可以断定他藏在口罩后的脸也是紧绷着的。
“怎么了?”
医生问。
邢朗收回手,笑道:“没事了,谢谢。”
医生点点头,端着东西走了。
邢朗站在原地停了几秒钟,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再次止步,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刚才惊鸿一瞥,他看到医生胸前的名牌是“血液科许森”,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忽然,邢朗回过身,恰好看到医生进入703病房。
他想起来了,刚才在大厅,他叫住的医生就是许森,这个许森刚才还是个矮胖身材,是打了激素吗,半个小时竟长高这么多?!
邢朗拔腿往回跑,一进门就看到医生正在给张福顺换输液瓶,张东晨站在他旁边,仰头看着。
邢朗抓住张东晨的肩膀往后一拽,抬腿踹向医生正在挂瓶子的手腕!
“啪”的一声,瓶子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医生的手腕挨了一脚,看见了去而复返的邢朗,预感到事迹败露,当即撞开张东晨的肩膀跑出病房。
“留在这儿别动!”
叮嘱张东晨一句,邢朗也从病房里追了出去。
此时七楼等电梯的人只有一个,所以邢朗一眼看到了站在电梯口的医生。医生踏进电梯,按下楼层键,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两扇电梯门忽然被外力打开,走进一个浑身携带强大压制性气场的男人,随后电梯门紧紧合上了。
封闭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邢朗站在医生对面,两人都在僵持,似乎在用眼神打量对方的深浅。邢朗结束了对峙,沉胯弓腰,率先把右拳送了出去,想要揭掉医生脸上的口罩。
医生也迅速摆出防守的姿态,弯腰躲开他挥过来的一道直拳,顺势把右手绕到他颈后,把他的脖子往下一压,抬起右腿向上顶向他的胸骨!
这泰拳的打法让邢朗有些始料不及,邢朗连忙向前逼近一步,右腿插入他**,右脚绕到他稳固下盘的左脚后方,勾住他的脚后跟用力往前一拉,解开了这一招难缠的锁技。
医生摔在轿壁上,站起身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黑色弯刀。
邢朗暗暗咬牙,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有带武器,但还是习惯性地在腰带上摸了一圈,啥玩意都没有。
医生有了刀,简直是如鱼得水,招式迅猛有力,灵敏得像一条蛇,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很快就把邢朗逼到轿壁一角,赤手空拳的邢朗落入下风,好几次抓住他的腕子想夺下他手中的弯刀,但那弯刀仿佛长了眼睛般从他手背绕了一圈掉转方向又回到他手中,邢朗数次险些被刀尖挑断手筋。
当对方的弯刀如一阵疾风割劲草般挥向邢朗脖子的时候,邢朗迅速后撤一步,沉腰下胯,抓住他挥刀的左手,拧住他的手腕向左拧身下潜,曲起右臂手肘猛然砸向他的后脑勺!
如果医生的实战技巧不那么丰富,应变能力不那么迅速,邢朗将给他造成足以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一击。但是医生是个硬茬,他弯下腰以左肩撞击邢朗的右肩,同时送出手里的刀在邢朗的右臂割出一道深长的血口。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医生没有恋战,立刻跑出电梯。
邢朗在他后方紧追,转眼到了一楼大堂,喊道:“大陆!”
陆明宇恰好出现在大堂门口,一眼就看懂了眼前的局势,和邢朗两人一前一后把医生堵在大厅里。
医生手中染着鲜血的弯刀使得分诊台前排队的人群尖叫着一哄而散,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给站成一条直线的三个男人让出一片空白的区域。
医生握着刀,站在原地,来回张望堵在他前后的两个警察。
邢朗抬手冲陆明宇做了一个战术手势——贴过去,掐死。
就在他们两人同时向医生逼近时,医生忽然掀开白大褂,从后腰拔出来一把枪,抬起胳膊朝天花板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枪响,大厅里接连响起尖叫,本来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像是被洪水冲散了似的,四散奔逃。
邢朗脸都绿了,用眼神询问陆明宇是否带了枪,陆明宇绝望地朝他摇了摇头。即使隔着口罩,邢朗也看得到那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随后,医生抬起手臂,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邢朗的胸膛。
邢朗脑子里一声嗡鸣,冷汗瞬间湿透脊背,眼前有瞬间的恍惚。
从警这么多年,被威胁生死多次,但他还是最痛恨被人用枪指着,因为他知道,但凡拥有枪支的人都不乏开枪的勇气,对方一个心念意转,就能要了他的命。邢朗看着指向自己胸膛的枪口,几乎能看到从枪口迸射出的火花和子弹……
几乎是抬起枪口的同时,医生的食指勾下了扳机,却在开枪的一瞬间,将子弹偏离了轨道,向左移动了十几度。
邢朗立刻看向他瞄准的方向,结果看到张东晨站在他斜后方,怔怔地看着他们。
一分一秒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邢朗转身朝张东晨扑过去,在枪响的同时,抱住张东晨的腰把他扑到地上。
“砰”!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贴着邢朗的肩膀射入分诊台玻璃镜面,开枪的人从侧门跑出大堂。
“邢队!”
邢朗咬了咬牙:“追!”
张东晨在他身下喊道:“喂,你没事吧!”
邢朗翻身坐起来,没理会他的追问,胡乱在裤子上抹掉淌到掌心的鲜血,掏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
魏恒很快接了:“嗯?”
“你那边怎么样?”
邢朗用肩膀夹着手机,脱掉被割烂的外套,牵动伤口蔓延出的刺痛感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魏恒纳闷:“什么怎么样?我和佟野在华诚精神外科医院。”
邢朗缓了一口气,沉声道:“没事。”末了又补了一句“小心一点”。
电话被掐断了,魏恒有些疑惑地看着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邢朗给他打这通电话的用意。往常邢朗给他打电话,总是说完正事后说一些黏黏糊糊的废话,今天倒是格外干净利落。而且邢朗的语气比之往常有些凝重,声音也是哑得厉害,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魏老师?”
海棠见他在走神,就唤了他一声。
“哦,病历找出来了吗?”
魏恒把手机放在桌子上,问道。
他的手机屏幕没有关闭,所以海棠看到了他刚才的通话页面,很清楚地显示通话34秒,通话对象是邢朗。
海棠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然后把一份厚厚的病历本递给他:“这是佟月住院以来的所有记录。”
魏恒接过去,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写着住院时间是8月27号。
“八月二十七号?”
魏恒问。
海棠拿着一支圆珠笔,把圆珠笔尾部的开关抵在桌子上来回按着,单手托着下颚道:“嗯,八月二十七号。”
“她不是七月份就……”
魏恒话没说完,但是已经把自己的疑问传递给了海棠。
海棠道:“很常见,虽然她在七月份经历了那样的事,但是精神出现问题引起家人的重视是在一个月后,如果她的家人能够重视她的心理状态,在事发后及时接受心理疏导,或许就不会得PTSD了。”
她说的PTSD是创伤应激后障碍症状,多发于遭受过躯体完整性伤害和较严重的生命威胁,以及目睹他人的死亡后因为心理防御机制被摧毁,精神受到创伤的障碍。
魏恒问:“目前你们用什么方法给她治疗?”
海棠略有犹豫地看着他,貌似在斟酌一些用词,担心他听不懂:“很温和的方式。佟月年纪小,而且遭受了毁灭性和灾难性的打击。PTSD的治疗过程本来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很缓慢,而且方式也很重要。我们主要通过药物和心理疏导给她治疗。”
魏恒看出了她的顾虑,微笑道:“你们没有尝试过使用心理剧疗法吗?”
海棠眼睛一亮:“你懂心理病理学?”
魏恒道:“一点点。”
能够说出这个名词已经相当不简单,海棠开始重视眼前这个人,说:“这种方法我们没有用过,因为没有临床试验,我们也没有经验。”
海棠顿了顿,又道:“不过佟月的情况也并不适合采用心理剧的疗法,一来她年纪很小,对情感的控制能力较低,过程中稍有误差可能会给她造成更大的创伤和阴影;二来她遭受的经历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有些过于羞耻,所以我们不建议她通过情景再现的方式克服心理障碍,这样做或许还会导致她产生更深的羞耻感,从而降低自我认同,做出轻生的举动。”
魏恒皱眉,心道佟月并没有被强奸,也只是受了轻伤,就算当时年纪小,心理防御机制很容易被摧毁,也不能算是毁灭性的打击。和海棠口中过于羞耻的经历也有些出入。
虽然魏恒没有宣之于口,但是海棠却能看懂他的疑问。
海棠抿着唇角轻轻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吗?”
魏恒:“什么?”
海棠道:“佟月向警方隐瞒了一部分经历,她就诊后,我告诉过邢朗,邢朗没有告诉你吗?”
魏恒如实道:“没有。”
海棠犹豫了片刻,又开始按圆珠笔上的开关,低声道:“佟月当年被绑架她的人逼着吃了很多葡萄。”
魏恒更疑惑:“葡萄?”
海棠抬眸看着他,又道:“那个叫张东晨的年轻人,还往她的私处塞了很多葡萄。”
魏恒一怔,忽然之间就懂得了海棠口中过于羞耻的经历。
沉寂了多年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开始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女。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的风翻动书页的声音。
海棠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个小小的喷雾壶,在办公桌上每一盆绿植上喷洒些许水雾,让这些绿色的小生命在干燥萧条的秋天也能保持鲜活的生命力。魏恒看到摆在电脑桌左边的一盆淡紫色的花朵,六瓣花瓣,开得欲拒还休,像一朵娇羞的睡莲。
魏恒问:“番红花?”
海棠很是讶异地看着他:“天哪,你也懂花卉?”
魏恒微笑道:“一点点。”
海棠有所感慨似的摇了摇头:“你认得这花,还能叫出名字,可不是一点点。”说着笑了笑,“很漂亮,对吗?”
的确很漂亮,也相当名贵,恐怕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珍稀植物。
魏恒点头:“你能把它养活,也很了不起。”说着拿起海棠找出来的病历,“我可以拿回去看吗?”
海棠想了想,笑道:“好吧,谁让你什么都懂一点点呢。”
魏恒笑了笑,站起身道:“我们去看看佟月。”
佟月在一名护士的陪同下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廊下画画,她穿着病服,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个收敛羽翅的天使。但是天使脸上缺少笑容,她漂亮的脸颊上没有一丝少女应有的灵动,只有一层浓雾笼罩下的阴霾。
佟月拿着画笔在作画,却画得并不专心,不时就会抬起头往四周张望,像一只被遗落在森林的小鹿,似乎四周埋伏着豺狼虎豹,对她虎视眈眈。她的防备心如此之重,重到连佟野都不能接近她,佟野坐在远处的一张木椅上,面带忧愁地望着被折断羽翼的妹妹。
魏恒和海棠站在一株榆树下,看着佟月沉默了一阵子。
海棠轻声道:“她现在没有方向感,上下左右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魏恒道:“是当年被蒙住眼睛在巷子里奔跑的原因吗?”
在黑暗中摸索碰壁,的确有可能使人方向感缺失。
海棠点头:“只能是这个原因了。”她转向魏恒问,“我听说,当年的凶手出狱了?”
魏恒点头。
海棠皱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厌恶,冷冷道:“法律还是太宽容。”
魏恒心里蓦然有些沉重,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相比佟月受到的伤害,法律的确有些宽容。正当他们各有所思,相顾无言的时候,魏恒的手机响了。
是徐天良,魏恒接通了问:“什么事?”
徐天良急吼吼道:“师父,你没事吧?”
魏恒一时无语,想起刚才邢朗也是开口就问他是否安全,心道难道他长了一张随时要出事的晦气脸吗?
“有话直说。”
魏恒道。
徐天良咋咋呼呼地说:“你不知道啊师父,邢队受伤了,那人都开枪袭警了!”
徐天良有个优点,一句话总要断成四五个短句子,而一个长句子加上几个标点符号,所表达的意义也和原来大相径庭。
此时徐天良的话听在魏恒耳朵里,迅速地被他提炼出两个重点:有人开枪袭警,邢朗受伤。
魏恒挂断电话,有瞬间的慌乱,转身要走的时候被海棠追问道:“怎么了?”
看到海棠那张不明所以花容月貌的脸,魏恒不假思索道:“邢队长受伤了。”
海棠眨了眨眼,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只是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魏恒。
魏恒在她的注视下幡然醒悟了什么似的,耳根隐隐泛红,片刻后,他定了定神,道:“你想跟我回去看看吗?”
“回哪里?”
海棠本以为他说的是警局,岂料魏恒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