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市局和医院的鉴定报告陆陆续续送到一楼法医室,秦放停下手里的活翻开看了看,只看到一份DNA和公安系统留有记录的一名失踪人员的DNA配对成功。这个人叫黄春树,山东人,三十七岁,失踪时间是2013年12月,其家人报案时留下的笔录记载黄春树在2013年7月和同乡去往银江务工,于12月14号和家人失去联系,至今下落不明。

秦放把报案记录大致扫了一遍,从一沓文件中找出两份鉴定报告,略一比对,对助手说:“给魏老师打电话,让他下来一趟。”

很快,魏恒推门进来了,问:“有发现了吗,秦主任?”

秦放把三份文件递给他,道:“目前只找出来三个人的身份,但是现在有一个小问题。”

魏恒边问什么问题边翻开文件,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秦放说的问题是什么。一共三名死者信息,沈翔、王兆强和黄春树,魏恒很快找到这三名死者之间的联系,暂时去除沈翔不提,王兆强和黄春树都有小偷小摸的犯罪记录,所以很容易在司法系统中找到他们的资料。王兆强和黄春树同为山东某渔村人士,两人在同年离乡打工,且其家人在同月报案,称其失踪地点都在银江。

魏恒合上资料,双眼微微出神盯着地板:“看来这件案子,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

秦放耸耸肩,一身轻松的样子:“专案组的人到了?”

“嗯,正在开会。”

“分院局抽调的精英是谁?”

“渠阳分局的副支队长,叫韩斌。”

秦放眼睛忽然闪了闪,避着谁似的歪头看向别处,语气有些不自然:“哦,是他。”

察觉到他的口吻有些耐人寻味,魏恒多问了一下:“怎么?”

秦放似乎很不愿意说起这个人,皱着眉毛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人有些背景,以前在缉毒处破获一起大案,这两年升得很快,转眼就混了个副处。”

秦放明显有所保留,魏恒也继续不追问,拿着文件就出去了,到了三楼技术队办公室,他把三名死者的资料交给一名女警,让她联系到死者家属。

女警率先找到的是为死者黄春树报案的,黄春树的母亲。

电话打过去很就接通了,魏恒特意支走女警,确保格子间里只有他一人,才道:“您是黄春树的母亲,邓兰女士吗?”

从邓兰的声音判断,这位失去儿子的母亲至少已经六十多岁的高龄,魏恒先询问她身边是否有人,得知她身边还有女儿和女婿时,才向死者家属道出已经确认黄春树死亡的事实。

邓兰在电话的另一端失声痛哭,话筒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声响,想必黄春树的家人已经乱成了一团。

魏恒等了一会儿,等到那边哭声渐止,试着叫了几声邓兰的名字,但是无人应他,于是他挂断电话重新拨了过去,这次接电话的女人明显年轻了一些,哽咽着称自己是邓兰的女儿,也就是黄春树的妹妹黄春桃。

魏恒先是安慰了她几句,告诉她随时可以过来认领尸体,其次才问起当年黄春树离家打工时的相关线索。黄春桃说当年和黄春树结伴去往银江打工的还有两个人,一人是已经确认死者身份的王兆强,一人是王兆强的朋友薛海洋,他们三个人去投靠早年在银江扎根的张福顺。

听到张福顺的名字,魏恒正在纸上持笔记录的手顿了一顿,迟了片刻才写下张福顺的名字,为了进一步确认,他询问黄春桃是否知道张福顺其家人的姓名。

黄春桃道:“张福顺的老婆早就死了,就剩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好像叫……张东晨?我记不太清楚了,那孩子应该叫这个名字。”

魏恒在张福顺的名字旁边写下张东晨的名字,又问:“薛海洋也失踪了吗?”

“是的,我哥哥和王兆强还有薛海洋都失踪了,到现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兆强和薛海洋的家人到银江找过一次,可是银江那么大,怎么可能找到。我们只知道他们说在银江有个熟人,和我哥哥是以前的同学,叫张福顺。但是我们没有张福顺的联系方式,委托警方去找这个人,警方也说找不到,我们没办法,只能一直等,谁知道等着等着,就等来……”

黄春桃说不下去了,开始抽泣。

魏恒公事公办地安慰她两句,随后挂断电话,看着自己整理出来的一份名单陷入了沉思,他拿起钢笔在纸上划掉“张福顺”和“张东晨”的名字,把这张纸撕碎了扔进垃圾桶,五分钟后拿着技术员整理出来的四份资料上楼了,他停在三楼一间会议室门口敲了两下虚掩的房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专案组的人正在开会,一张长桌首尾两端坐着的就是专案组的领导,邢朗和韩斌。

秦放口中背景颇深的韩斌在靠窗的位置坐着,这位韩队长有些精锐的文人气质,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一套虽然看不出品牌,但是绝不廉价的高档服装。他很注重形象,魏恒想起刚才和他握手时,看到韩斌的指甲修理得圆润整齐,头发也精心梳理过,下巴因为时常刮胡子而微微发青,甚至连鬓角都稍加修理,手腕处还有很淡的男士古龙水味。在韩斌身上看不到一丁点整日奔波在一线刑警的邋遢狼狈样,比起刑警,韩斌更像一名外出洽谈合作的公司高管。

会议室里烟熏火燎的,夹在一水大老爷们之间的沈青岚和另外两名女警皱着眉毛捂着鼻子,一脸的隐忍。

魏恒索性把门开着,然后递给一名女警一个眼色,示意她去开窗户。随后,他看到坐在一层薄雾中的韩斌向门口扭过头,向他点头微笑。

魏恒也对他笑了笑,把打印出来的两份资料分别放在邢朗和韩斌面前,道:“秦主任确认了三名死者的身份,我刚才询问过死者家属,有一些发现。”

在邢朗和韩斌看资料的时候,魏恒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黄春树”“王兆强”“薛海洋”三个名字,然后盖上笔头敲了敲白板,道:“这三个人在2013年7月5号从老家山东某县城出发去银江务工,同年12月中旬和家人失去联系,三个人全部失踪。目前已经确认了黄春树和王兆强在市郊挖出的十二具尸体中,至于这个薛海洋,我想也是这些尸体中的一具。”

韩斌说:“只确认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吗?”

他说话的语气低缓平和,温言笑语,和他冷静睿智的形象很相符。但是听他说话,魏恒始终有种吞了一根鱼刺的感觉,有些难以下咽,不太舒服。

刚才会议刚开始的时候,韩斌看过现场勘验记录,扶着眼镜笑着问道:“只有十二具吗?”

邢朗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嫌少?”

韩斌抬起头看着他,道:“也不多。”

再者就是现在了,虽然韩斌始终保持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却能让人清楚察觉到他的自信和傲慢。此时韩斌似乎是在变相地谴责他们工作效率太低,但是有句话叫作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笑眯眯的韩斌,无论是谁都不好意思伸手扇人家的脸。

魏恒不想理他了,装作没听到,扔下笔在邢朗旁边的空位坐下,刻意把拉椅子的声音弄得很响。

邢朗把文件扔在桌子上,舌尖顶着含在嘴里的一颗薄荷糖在口腔里转了一圈,然后冲着韩斌笑道:“我单位的法医慢工出细活,不能催,催急了会跳槽,到时候不知道会便宜谁。”他很有内涵地盯了韩斌一眼,“你说是吧,韩队?”

韩斌没有接话,只不咸不淡地笑着。

邢朗连人带椅子往左转了十几度,看着白板上并列的三个死者姓名,皱眉道:“怎么又扯到银江去了?”

魏恒看了邢朗一眼,知道邢朗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邢朗或许能成功骗过所有人,但是他瞒不过魏恒,魏恒心里很清楚,早在从市郊回来的时候,邢朗是第一个提出要和银江方面联系的人,也就是说邢朗在所有人之前知道这件案子会牵扯到银江。但是邢朗却不说,还不许自己透露。

魏恒又想起邢朗回到警局时说要去指挥中心开会,结果回来就拎回来一份专案组成立决议书,此时听到邢朗明知故问佯装不知地代替所有参会人员发出疑问,魏恒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在哪儿。赶在尸体身份调查之前成立专案组,人员肯定会从本市抽掉,那就没银江什么事儿了,如果拖到尸体身份调查清楚,光是办案权,两市的警方都要争执半天,最后办案权能不能落在芜津警方手中都是个未知,更别说顺利地尽快成立专案组。

邢朗是在所有人都不提防的情况下使了一招先斩后奏。

但是魏恒有一点不明白,虽然发现尸体的地方在芜津,但是三名死者生前活动的地方却在银江,甚至有可能这三名死者是在银江失联。这桩案子属于重案,如果把这条线索提前暴露,两地警方跨省合作侦查的概率很大,此时邢朗的做法明显是不给银江方面主动参与的机会,就算银江警方后来也参与进来了,也没有占优势的话语权。

邢朗为什么这么做?想从这件案子里抢立头功?还是别有其他的用心?

魏恒看着他风平浪静的侧脸,再一次感知到眼前这男人的城府深不见底。

韩斌是个喜揽功权的人,听到邢朗这么一说,立刻道:“既然案发地在芜津,那办案权当然也在芜津。现在牵扯到了银江,那就联系银江警方让他们配合调查就行了。”

邢朗就等着他这句话,笑道:“老韩说得有道理,我待会儿就联系银江,既然这三个人在银江待过一段时间,那就肯定会或多或少留下痕迹。现在的侦查方向就是找到他们曾经的工作地点,排查社会关系,查出他们离开银江的原因。”说着,邢朗扭头看了看魏恒,“我的顾问还提出了一点,他觉得十二名死者的死法有点仪式感,像是被行刑般干净利落地处死,所以他怀疑这十二个人生前参与了一个团伙组织,不是涉毒就是涉枪涉暴,总之是一个非法团伙。这个团伙或许在银江活动,或许在芜津活动,从以前的案底里面查,看能不能查出一些线索。”

韩斌听得很认真,听邢朗说完,转头看向魏恒正要开口,就见魏恒端起茶杯冲自己道:“不好意思,我去倒杯水。”

明明旁边就有饮水机,魏恒却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魏恒站在会议室外,拿出手机给邢朗发了一条短信,然后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很快,邢朗进来了,反手关上办公室房门,对着魏恒似笑非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不待见你了吗?”

想也不用想,邢朗下一句话就是“因为你和韩斌那小子一样都长着一张趾高气扬的精英范儿小白脸”。

魏恒把茶杯搁在桌子上,直切正题:“我刚才隐瞒了一个名字。”

邢朗脸上笑容一敛,看着他问:“谁?”

“张福顺,他们三个人在银江投靠的人是张福顺。”

邢朗丝毫不意外的模样:“那就可以断定,张福顺和这十二具尸体有关系。”

魏恒抱着胳膊埋头深思:“既然三名死者去银江是为了打工,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黄春树带着两个同乡到银江投靠张福顺,张福顺给他们介绍工作,结果……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这番话说得有点冒险,但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张福顺和十二具尸体脱不了干系,那就间接说明了张福顺有可能和这个非法团伙有脱不了的干系。后来三名同乡被处死,张福顺却全身而退,是否说明了张福顺在这个团队中的地位高于他们?或许,正是张福顺亲手处死了三名同乡?

邢朗点出他话里的核心:“你怀疑张福顺就是行刑的人?”

魏恒颔首不语。

张福顺是行刑者吗?那么尸坑里多余的那件牛仔衣就是张福顺留下的?张福顺的身份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把“线索”留在尸坑,等着有朝一日被警方发现?

魏恒摇头,看着地面自言自语般道:“不,如果张福顺是那件牛仔衣的主人,他大可不必留下一件衣服等着被警方发现。衣服随着尸体被掩埋了三年,张福顺还活着,在这三年里他完全有机会选择其他渠道和他想联系的人取得联系,但是这三年他却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与世隔绝一样躲在家里。”他抬起头看着邢朗,“衣服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已经失踪,下落不明生死不详的人,而不是留在芜津的张福顺。”

邢朗真佩服魏恒的脑子,魏恒太聪明了,也正是魏恒的聪明让他产生些许危机感,道:“为什么向韩斌隐瞒张福顺这条线索。”

魏恒低笑一声:“不是我向他隐瞒,而是你向他隐瞒。”他正视邢朗的眼睛,“你不仅想瞒着韩斌,你还想瞒着市局,瞒着更高层。”

邢朗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丝介于无奈和赞许之间的笑,道:“但是我瞒不了你。”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隐瞒这条线索吗?”

魏恒看着他,决定冒险猜一把:“或许,和那件衣服的主人有关……ZXH,你知道这个代号的含义。”

邢朗笑而不语,像是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魏恒懂得点到即止,即使他猜到了更深一层,他也不会把牌出完,不给自己留后路。

对或不对,邢朗并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而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看了看手表,道:“回去吧,接着开会。”

魏恒道:“我不开了,去梁珊珊家里走访。”

他只是知会邢朗一声,随后就把邢朗丢在办公室里,叫上徐天良下楼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邢朗一个人,邢朗抱着胳膊靠在桌沿静静想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给陆明宇打了一通电话,等待电话接通途中,他顺手拿起摆在桌角的霸王龙木雕在手中把玩。

很快,陆明宇道:“邢队,我马上到医院了。”

邢朗的拇指在霸王龙嘴中两排锋利的牙齿上来回抚摸,沉声道:“看着张福顺和张东晨,不能让任何人接近他们。”他顿了一顿,“包括韩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