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邢朗口中的老太太,应该是上次他们在音速酒吧后门蹲守冯光时,邢朗说起过的自己的母亲。虽然有些不礼貌,但是魏恒还是很好奇能生养出邢朗这只大妖的女性到底是何方圣人。
一向冷清的沈青岚和徐天良一起下楼接迎,底下喧闹了一阵子,不多时沈青岚挽着一个体态年轻纤瘦,面颊洁白丰盈的妇人上楼来了。魏恒一看到她,就觉得有些眼熟,不是对她的脸眼熟,而是对她那周身温柔亲切的气质有些熟悉。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体态保持得年轻又苗条,好像青春的时光在她眼角眉梢的皱纹中滞留了一般,这么好的状态着实不多见。
“唐阿姨。”
“唐阿姨来了。”
“热不热啊唐阿姨?”
这位唐阿姨一露面,办公室里的刑警们都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可见这位唐阿姨早已成了支队的常客。
唐阿姨捶了捶后腰,在沈青岚的搀扶下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路上不好走哪,街道上两三步一堵,到处都是工人疏通下水道。”
徐天良和秦放也进来了,两人各提着两袋子点心,秦放还提着两个装满汤的保温桶,坠得他腰板差点直不起来,一进门就嚷着让人把保温桶接过去。远远坐在长桌一端的邢朗见状,无奈道:“说了多少次都不听,下次不要再送汤过来了,我们单位附近又不是没有饭馆儿,不差那一两口。您提那两桶汤跟背了两桶水差不多重,仔细闪着腰。”
唐阿姨瞪他:“侬说撒子?我的腰好着咧。”
邢朗又开始转打火机,也学做她的口音,吊儿郎当道:“好着咧好着咧,前两天下雨吵腰疼的似不似侬啊?”
秦放把大兜小兜往桌上一放,气喘吁吁地指了邢朗一下,说:“不要跟我舅妈吵。舅妈,您尽管来,来了尽管带汤。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让助理去接您。”
唐阿姨欣慰地抱了秦放一下:“还是我的放放好哦。”
邢朗沉沉一笑,拔高声调悠悠道:“秦主任好大的官威。”
秦放冲他比出小拇指,大拇指又掐着小拇指第一个指关节,说:“还行吧,大概就是邢队长的这么一点儿。”
秦放刚冲他表哥挑衅完,就被他舅妈朝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侬说撒子嘞?什么邢队长啊?哪能这样子叫你表哥!哎哟哟,真是造孽哦造孽哦!他就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不要挂在嘴上嘛!”
秦放往自己嘴巴上轻轻给了一下:“哎,瞧我又给忘了。”
唐阿姨还不放心,扭头环视办公室一周,郑重其事苦口婆心对众人道:“还有你们哦,不要叫他邢队长,叫名字就好了嘛,或者像我们家人一样叫他朗朗也可以嘛。”
邢朗:“……”
众人早已习惯,只点头,不言语,个别人还在挤眉弄眼地偷瞄邢朗。
沈青岚端了一杯茶放在唐阿姨面前,就势在她身边坐下,打开一个装点心的袋子,稀松平常道:“阿姨,这全都是给朗朗带的?有我们的份儿吗?”
警员们如何瓜分点心,魏恒已经没有心思看,他所有的好奇心已经被唐阿姨自暴的邢朗小名儿揪住了。
朗朗。
魏恒托着下巴自己瞎琢磨,虽然“朗”只有一个发音,但是唐阿姨自带口音,她口中的“朗朗”第一个念三声,第二个念一声,听来不仅朗朗上口,也是很萌。
由于“邢朗”和“朗朗”反差甚大,初次听闻其小名的魏恒很想笑。他暗里偷瞄邢朗一眼,见邢朗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正在垂着眼睛按手机。魏恒抬起左手挡住自己的脸,低声问徐天良:“唐阿姨为什么不让你们管邢朗叫邢队长?”
徐天良偷偷摸摸地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邢队身体不大好。”
魏恒一默,不禁又偷瞄了邢朗一眼,心道小徒弟不是在诓他,就是在胡扯,邢朗身体不好?徐天良哪只眼睛的分辨率不行,看出邢朗身体不好?他怎么觉得邢朗属于不喝三碗不过冈都能撸起袖子上山打虎的类型。再说了,就算邢朗身体不好,那和他妈不让人叫他官职有什么关系?
徐天良见师父明显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于是连忙补充道:“应该是邢队小时候身体不大好。”
此时沈青岚正在分点心,刚好分到他们这边儿的时候听到徐天良在说八卦。她这才想起他们队里还有一个不知道“不能管邢队叫邢队,只能管邢队叫朗朗”渊源的,一个女人闲来无事喜欢摆弄两句无污染无公害闲话的心理促使她把徐天良赶走,坐在魏恒身边,抬起胳膊搭在桌上,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道:“我来给你解释解释。”
魏恒:“……”
其实他也不是很想知道,但是沈青岚貌似很乐衷此道,已经把他当成了科普对象,他只好点点头,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经沈青岚三言两语一解释,魏恒才知道其中的缘由。
简言之,邢朗从生下来就命途多舛,不仅早产,还险些早夭。邢朗不到三岁的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眼看即将药石无医了,唐阿姨病急乱投医,央了一位云游的和尚给他看病。和尚也没卖一些香灰搓的泥丸,只布了一个简单的法阵,告诉家里人要一直叫邢朗的名字,才可从小鬼儿手中把他叫回来。家里人就不眠不休地叫了“邢朗”三天三夜,第四天鸡叫三更天时,邢朗果真醒了。
自那以后,唐阿姨在家里立下一个规矩,无论是长辈还是晚辈,近亲还是外戚,一律叫邢朗的名字,为的是好养活,多活命。包括邢朗上面的姐姐,下面的妹妹,都得直呼其名,不然被唐阿姨发现了,要被鸡毛掸子打手心。
魏恒听着听着,听出一个问题:“邢队长还有一个妹妹?”
沈青岚点头,打开一盒芋头酥:“他有个姐姐,有个妹妹。”
魏恒不知道邢朗上的是少数民族户籍,还是汉族户籍,就算是少数民族户籍,也充其量允许生二胎。他家里怎么三个孩子?
关系到家庭私密问题,魏恒没有把自己的疑问宣之于口,但是沈青岚却看出来了,把掰了一半的芋头酥递给他,再次压低了声音道:“他家是重组家庭。”
魏恒眨眨眼,似解,似不解。
此时邢朗已经脱离了喧闹的众人,远远站在窗台前讲电话。
沈青岚看了一眼邢朗平整严肃的侧脸,又道:“唐阿姨算是他继母。他家里的大姐是唐阿姨和前夫的女儿,三妹是他父亲和唐阿姨的女儿。”
魏恒只捕捉到一个重点——继母,那就是说邢朗的亲生母亲已经不跟他一起生活了。
沈青岚道:“邢朗的亲生母亲姓江,江阿姨在生下他的第十天就去世了,当时他爸还在军队服役,守在医院照顾江阿姨的只有唐阿姨一个人。江阿姨和唐阿姨是很要好的朋友,江阿姨临死时把他托付给唐阿姨,唐阿姨就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生怕没把他照顾好,没法儿向江阿姨交代,待他比亲生的女儿还亲。当时唐阿姨已经和前夫离婚了,带着女儿生活,后来又添了一个邢朗。不久后邢朗他爹退役回家,他爹可怜唐阿姨带着女儿生活不易,唐阿姨可怜他爹带着儿子生活不易,两人就互相帮衬,一来二去的有了感情。等邢朗稍大一些,就登记结婚了。”
魏恒不禁看了一眼正在为两个女警员讲解怎么煲汤的女人:“邢队长知情吗?”
沈青岚道:“知情,从他记事起。唐阿姨就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是谁,是怎么死的,让他不要忘记亲生母亲。她还不让邢朗叫她妈,到现在邢朗都只叫她阿姨。他们家里还摆着江阿姨的灵位。”
魏恒还在心不在焉的走神中,忽听唐阿姨朝这边道:“岚岚,你旁边那个小伙子我怎么没见过呀?”
沈青岚抬起纤手轻轻地搭在魏恒左肩,回眸一笑:“阿姨,这位是魏老师,是不是很帅?”
唐阿姨笑起来如春风般温暖,看着魏恒端详了一阵子,连连点头,笑道:“哎哟,这孩子俊的嘞,像是明星一样哦。”
魏恒对上她温水一般的眼睛,只礼貌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避开左右人看过来的目光。
唐阿姨问道:“侬叫撒名字?”
魏恒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是音量太低,不足以被对方听到,于是沈青岚又代他重复:“叫魏恒,是新来的顾问,和咱们朗朗是搭档。”
魏恒听着沈青岚毫无顾忌地叫着邢朗小名,而其他人则是碍于唐阿姨的在场,都拒绝和邢朗交流以避免直呼其名讳,更别说叫他小名了,想来沈青岚和邢朗的关系比之其他人要深厚密切得多。
沈青岚面对唐阿姨也像个小女孩儿般调皮,手搭在魏恒肩上,又往魏恒身上一靠,道:“阿姨,您再给我介绍对象就按照魏老师这样的给我找,我不要有钱有势的,反正再有钱有势也不如我们家有钱有势,我就想要魏老师这样的。”
唐阿姨极其宠爱地瞪她一眼:“长成这样子的咋子好找哦,上次阿姨给你介绍的大老板你见都不见一面。”
“那土豪我不要,我要高端知识分子,像魏老师这样。”
“没有的,没有的。小魏这样的不好找,你也不要找太好看的,光长得好看也不行啊。”
此时邢朗讲完了电话,无缝衔接投入了他们这边的聊天大业当中:“老太太,您这话偏颇了,我们魏老师可是才貌双全。”
邢朗靠在桌边,冲魏恒挑眉一笑。
魏恒看了邢朗一眼,掩饰什么似的掏出手机摆弄,谁的话都没接。
徐天良不遗余力地吹捧他师父,也道:“没错,我师父一级聪明!他什么都懂,特别厉害!”
秦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向魏恒表心意的好机会,也把魏恒夸了几句,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在场几个多多少少对魏恒怀有倾慕之心的女警员的共鸣。
魏恒越听越不好意思,头垂得越来越低,耳根隐隐发红。
邢朗把魏恒此时的神态看在眼里,从他的角度俯视看去:魏恒低着头,一头微卷的长发被极其随意地用一根黑色皮筋扎在脑后,只有两缕额发贴着他的脸侧垂下,露出了线条漂亮的耳垂和脖子。因为此时魏恒低着头,所以看不到眉眼,只看到他的唇角浅浅地向上翘着,不露喜也不露怒,望之神秘。
邢朗弯下腰,附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听到了吗?魏老师人见人爱,有价无市。”
魏恒按着手机的手一顿,悠悠抬起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八风不动地和他对视片刻,然后唇角稍稍向上一提,似喜似不喜地瞪他一眼,扭过脸不再看他。
邢朗愣了一下,只觉得魏恒刚才斜过来的那一眼横波,真是销魂……像是一只野猫扑在胸口狠挠,邢朗忽然间心痒得厉害,他看着魏恒,心道一个大男人长得勾人也就算了,一挑眉一弄眼竟也能这么勾人,就像对着镜子练习了千八百遍似的。
有了前车之鉴,魏恒避免再次被邢朗调戏,索性扭过头,只给他留了一个后脑勺,专注于听沈青岚和唐阿姨聊天,殊不知邢朗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没移开过。
唐阿姨又说起上次给她介绍的开连锁餐饮店的黄老板,引起沈青岚好一阵反感。
沈青岚挥了挥手,把魏恒当作靠枕似的往魏恒身上一斜,道:“光看他给我发过来的照片我就反胃,什么年代了,脖子上挂着手腕粗的金链子还戴着墨镜抽雪茄,我们前不久抓到的走私犯就他这样。这人什么意思?明知道我是警察还在我眼前扮黑社会,对我的职业有意见还是喜欢角色扮演?难道我白天上班和黑社会作对,晚上回家陪黑社会睡觉?精神分裂吧我。”
沈青岚说起话来一向犀利,犀利起来往往言语无忌,她这话说得在场人全都笑了,也包括魏恒。魏恒许久没听到有人拿自己开这么清新脱俗的玩笑,一时没绷住,笑了出来。
邢朗自己都没察觉他正像个偷窥狂般牢牢盯着魏恒,魏恒躲着他,给他留了个死角,他还特意换了个角度继续盯着魏恒。
魏恒行事总是谨慎稳重,冷言少语,暗藏着诸多心事的模样。他平时无论对谁笑,都是点到即止,礼貌疏离,像现在这样没有杂念,没有杂质,只是被逗乐了,简简单单地笑一笑,邢朗还是第一次看到。
他觉得魏恒笑起来很好看,像是从云间泄下的一缕春光,明亮动人……在谁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邢朗抬手轻轻按在魏恒的肩上,低声道:“到我办公室来。”
说完走出了警察办公室。
邢朗出去了好一会儿,魏恒才去找他,队长办公室门大开着,魏恒叩了叩房门,然后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道:“有事?”
邢朗像是烟瘾犯了,二话没说先摸出烟盒点了根烟,然后抬起双脚架在桌角,垂着眼睛沉默无话。
魏恒也不着急,站在他桌前等了一会儿,直到半根烟下去了,邢朗才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似的,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扔到桌子对面,道:“签字。”
魏恒翻开一看,见是自己的聘书,这份聘书一直被邢朗压在手里,或许是因为邢朗不信任他的业务能力,邢朗把聘书一直压到今天,直到现在才让他签字。其实签字只是一个仪式,代表着邢朗从今天开始正式接受了他,也接纳他成为西港区刑侦支队的的一员。
想起前不久,邢朗对他说我有权利开除你,魏恒还以为自己的实习期要被无限延长,或者邢朗会让他直接滚蛋,唯独没想到邢朗会在今天让他在聘书上签字。
他一时默住,没了动静。
邢朗捏着烟,看着他笑问:“怎么?不想干了?”
魏恒没说话,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聘书递还给他:“谢谢。”
邢朗:“谢我什么?”
魏恒看他一眼,淡淡道:“谢谢你愿意信任我。”
邢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朝他伸出右手,道:“今后,合作愉快。”
魏恒不禁再次看向他,迟了些许才握住他的手:“嗯。”
邢朗看了看他手上的黑手套,打趣道:“你的洁癖严重到连和人握手都不愿意吗?但是我看你翻动尸体从来没犹豫过。还是在你心里,活人还比不上一具尸体?”
魏恒抽回自己的手,生硬地岔开话题:“没其他事的话,我出去了。”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听到邢朗又道:“明天我出差。”
魏恒停住脚步,回身看他,等他下文。
邢朗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看着他一笑:“到我回来为止,队里的工作由你主持。”
魏恒眼睛一睁,愣住了。
邢朗站起身,从办公桌后绕出来,说:“冯光给了一条线索,我得再去一趟银江,或许还能把芜津灭门案的线索引出来。”
“芜津?”
邢朗点头:“两桩灭门案发生的时间太相近了,并且杀人方式也相同,我们都怀疑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
虽然他没有点名,但是魏恒听得出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和银江市的那位刑侦队长。
魏恒心猛跳了两下,佯装平静道:“或许我能帮上忙。”
他看着邢朗,拼命压制住眼神中迫切希望看到芜津灭门案卷的神光。
邢朗翘着唇角,但却没有表情地看着他,泛着一片冷色灰白的眼睛依旧深得像两口黑井,让人难以分辨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道:“等我回来,跟你好好聊聊。”
魏恒适可而止,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你刚才说,让我主持队里的工作?”
邢朗道:“对,明天我开会的时候会正式通知,队里的骨干你基本也都认识了,现在他们都认可你,要调遣他们也容易,别有压力。”
魏恒往楼下示意了一眼:“你是不是忘了王副队,你不在,队里的事应该……”
邢朗皱眉,抬手打断他,沉沉一笑:“非让我说难听的话?”
魏恒眉毛一挑,懂了,于是不再提王副队,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邢朗:“没准儿,几天或几个星期,不一定。看银江那边的进度了。”说着冲他眨眨眼,“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机。”
魏恒很无语地看他一眼,心道他这是把正事聊尽了,又开始胡扯,于是向他摆摆手,又往门口走。
在他拉开办公室房门的时候,又听到邢朗在背后叫他。
“魏老师。”
魏恒回头看他,眼神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邢朗笑问:“有男朋友吗?”
魏恒脸上一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提起万分警惕,反问:“怎么了?”
邢朗又问:“有吗?”
“……有。”
邢朗挑了挑眉,看着他慢悠悠地点了点头,道:“那你可得把你男朋友冷落几天,光看我这个一把手至今单身就知道咱们这儿有多忙了。我不在这几天你就是一把手,尽量别在主持工作的这几天里太分心。”
魏恒只觉得他这话说得乱七八糟,东拼西凑,毫无逻辑。但是和他谈论起男朋友话题,更是怪异,于是只草草点头,应了一声“我明白”,随后就出去了。
等到办公室门一关,邢朗霎时就拧紧了眉,心道管他有没有男朋友干什么?老子可是直的。
想到这儿,邢朗用力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肯定自己。
对,我是直的,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