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局外人
临近正午,阳光正好从头顶上的天井直射而下,照在了罗延定的身上。
可罗延定依然从心底升起一丝凉意——小和尚所言看似轻描淡写,却字字戳心,仿佛将自己看穿了一般。
“小和尚,你休要危言耸听,莫不是要多要些香油钱?”此时,罗延海已然按按捺不住。
“施主此言差矣。”小和尚不急不恼,依然面色平和,“这签是这位施主自己所求,小僧只是以签解签,何来危言耸听之说。至于香油钱,全在施主自愿随喜,只要心中有佛,即使身无分文亦是功德。”
罗延海还想再说些什么,罗延定连忙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其稍安勿躁。
“小师父莫怪,只因家中确实出了些棘手之事,我家二郎难免有些心浮气躁,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罗延定定了定神道。
“不打紧,但凡来此求签之人,又有哪个不是心有所念呢。”小和尚微微一笑,“所谓贪、嗔、痴,虽是三不善根,却也是人心常态,若是皆能放得下,又如何会有人拜佛求签呢?”
小和尚声音清脆,甚至还有一丝稚嫩,但语气却淡定如水,不疾不徐,言词亦是有理有据,一时间让罗延定禁不住怀疑,这和尚莫不是打出娘胎起就入寺修行了。
“听小师父一言,真是受益匪浅。”罗延定语气不由得又恭敬了几分,“不瞒小师父,在下今日到此,是缘分使然,亦是心念所至,还望小师父指点迷津。”
“小僧修行尚浅,指点迷津万不敢当,只是以签解签而已,施主但有所问,小僧自当知无不言。”小和尚回道。
“那照小师父方才所言,此签乃是下下之签,岂不已是死局?”罗延定问道。
“下下签是没错,但未必一定就是死局。”小和尚道。
“可这霸王卸甲乌江东难道不是已入绝境了吗?”罗延定接着问道。
“的确,世人皆知楚霸王当年兵败,自刎于乌江。”小和尚道,“可他本可以不死!”
“不死?”罗延定一愣,“这是何解?”
“当年霸王兵败之后退至乌江边,其实是可以走掉的。当时江边有一亭长正好有艘船,他曾经劝霸王乘船渡江,以图东山再起。”小和尚继续说道,“只是霸王自己觉得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才不肯过江,死战而亡。”
“小师父的意思是?”
“虽入死地,却非死局,这其实才是此签的真正之意。”小和尚接着道,“施主或许只注意到了前半句的‘霸王卸甲’,却忽视了后半句的‘乌江东’。霸王卸甲看似是死局,可乌江东却是重生之地。”
“如此说来,过了江东便可破局,那又如何才过江呢?”罗延定马上追问道。
“这破局之法应当也在诗文中。”小和尚说着,又低头看了一眼签文,“因为这诗文还有后两句:山穷水尽处,曲径可通幽。”
“这又当何解?”罗延定努力控制着自己急迫的心情。
“嗯。”小和尚略微思索了片刻,“就诗文而言,若想破局,或许需要另辟蹊径,从别处着手,如此方能曲径通幽。”
“何为另辟蹊径,从别处着手?恕在下愚钝,还请小师父明示。”罗延定不由得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这位施主,这签文并非药方,又如何能照方抓药,以致药到病除呢?”小和尚又是微微一笑,“况且来求签之人何止千百,抽得此签之人亦是不计其数,所问之事自然也千差万别,又岂能以一法解百惑。所以,签文所示,还在施主自悟。”
见罗延定面临疑惑之色,小和尚又道:“不过,从此签来看,当年霸王之败在己,而能助其破局过江者却另有其人,而且还是个局外人,这或许也正是曲径方可通幽之意。”
此言一出,罗延定顿时眉头一紧,陷入了深思。
此时,一旁的罗延海忍不住问道:“照小师父之言,是要局外人相助才可破局吗?”
“施主又错了,此非小僧之言,而是签文之意。”小和尚看了罗延海一眼,“况且,自古求签问卦,神灵之示多藏天机,切不可凡事皆说破。”
罗延海还想再说什么,小和尚马上颔首施礼道:“阿弥陀佛,小僧已言尽于此,还请两位施主见谅。”
言罢,小和尚居然闭上了双目,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再理睬二人了。
“你……”罗延海想要发作,却又碍于寺院乃清修之地,自己又算是知书达礼之人,也只能忍住。
罗延定见小和尚如此,也不再多言,而是站起来身来朝着小和尚拱手道:“多谢小师父指点,多有叨扰,就此别过。”
说着,他便拉着二郎朝殿外走去。
出了正殿,他又让罗延海拿了十两银子放进了功德箱里,这才离了感业寺。
宣阳坊里依然热闹,那家以水盆羊肉著称的酒楼早已食客盈门,可罗延定似乎已经忘了吃饭这件事,径直朝坊门走去。
在回去的路上,罗延定坐在马车上一直在闭目养神,一言未发。直到马车快到朱雀大街时,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二郎,这是到了何处了?”罗延定撩开了车帘的一角,朝车外望去。
“前面便是朱雀大街了,过了朱雀街,便是西城了。”罗延海回道。
“那五姓七家也皆是住在西城吗?”罗延定依然望着车外问道。
“高门士族大多住在西城,这也是不成文的惯例。”罗延海道,“不过,陇西崔杨两家多年前已经迁出京城,去了西京洛阳。”
“喔,不在京城了?”
罗延定将目光从车外收了回来,却又未看向罗延海,而是像在自言自语道:“如此倒是真成为了局外人了。”
“阿兄的意思是……”罗延海明显听出了弦外之音,又不是很确定。
“我是在想,既然事已至此,与其困于宅中苦等,倒不如做些什么。”罗延定终于看向了罗延海,“若是真能请动五姓七家为我罗家出面,或许会有转机。”
“阿兄你莫非是信了那小和尚……嗯,那签上所言?”罗延海问道。
“也并非完全如此。”罗延定道,“若非二郎之前提起五姓七家,为兄也想不到这条路。而今日求签的结果又正好与之暗合,或许这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你我何不顺势而为呢?”
“阿兄若是决心已定,小弟自当尽力而为。”罗延海欠了一下身。
“那就有劳二郎多费心才是,为兄现下是待诏之身,抛头露面实在是多有不便。”罗延定将手放在了二郎的肩上。
“阿兄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罗家之事,小弟又岂能袖手旁观。”罗延海一把握住了罗延定的手,“阿兄且放心,小弟虽说在京城一直是个闲人,也还有些门路,此番就算是散尽家财也定要为阿兄促成此事。”
罗延定感觉到二郎的手在使劲儿,心里顿时一阵莫名的温暖,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此后两日,罗延海一直在外奔忙,皆是早出晚归。
罗延海看在眼里,心里虽不免有些着急,却也有心无力。
他心里清楚,自己长年镇守北境,成年之后就再未离开过凉州,而且,他也一直恪守封疆大吏不得与京官结交的《夏律》,所以在京城里,除了二弟和恩师裴如海之外,自己几乎再无有交情之人。
到京城这几日,他也愈发觉得自己像一头困兽,只能困在这驸马府中踌躇难行。或许,更像是一头离开了山林的猛虎,在这偌大的盛京城里无所适从。
唯一能让他感到畅快的就是练枪之时了。
所以,他晨起练枪,午后也连枪,日落之后还要练枪。只有长枪在手,他心里似乎才会感到踏实些,也只有人枪合一之时,他才可以暂时忘掉眼前的一切。
夕阳落下,驸马府后院里已经灯火通明。
在夜里练枪,院落里自然是布满了灯火。不过在数盏用以照明的灯笼之外,罗延定还让人在院中架起了二十四根烛台,围成一圈,自己则在圈中操枪而舞。
烛光如围枪如龙。
枪势一起,罗延定一枪即出,便会有一支烛火应声而灭,枪枪例无虚发。而且每枪皆是枪尖正中烛火的灯芯,火熄,烛台上的蜡烛却纹丝未动。
片刻之间,已有十二根烛火熄灭。
随着罗延定的枪势渐急,光影之中,已经看不清有几杆枪在飞舞,只觉着枪花乱眼,如同漫天星光在夜色中炸开,在烛火边跳跃。
舞到兴处,罗延定忽然枪势一变,腰似蟒动,脚若踏雪,手中长枪急抖,点向了左侧的烛台。
只见数道枪影掠过,相距尺余的三根烛火光华顿失。
还未等旁人看清发生了何事,长枪又在罗延定的右手中一阵飞旋,然后朝着三根烛台削去。
剩余的烛火还在风中乱颤,罗延定已收了枪势,左手还捋了捋颌下的胡须。
“好手段!”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喝彩,“好一个梅花三弄!”
听得喝彩,罗延定循声望去,才发现罗延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廊下。
“二郎,你回来了?”罗延定有些吃惊。
他吃惊的倒不是二郎的出现,而是这几日以来,罗延海皆要将近亥时才归。而此刻才刚过戌初。
“还好今日回来得早些,不然就看不到阿兄这招梅花三弄了。”罗延海笑着走了过来。
罗延定明显感到了二郎情绪有异,完全不像前两日回府时那般眉头不展。
罗延定赶忙紧走了两步,迎了上去:“二郎莫非有了好消息?”
“阿兄莫急,且借一步说话。”罗延定先扫了一眼院中,然拉着罗延定朝院外走去。
二人刚出院门,身后就传来一阵惊呼——那三根蜡烛突然齐腰而断。
待二人来到了书房坐定,罗延海才开口道:“不瞒阿兄,这几日小弟已见过了几位五姓七家之人,所见之人皆也是以礼相待,不过……”
见罗延海欲言又止,罗延定马上问道:“如何?莫不是皆拒绝相助?”
“那倒也不是,这几家人皆未拒绝,却也未置可否。”罗延海接着道,“小弟听其言中之意,这几家是不愿先出头。”
“何意?”
“阿兄或许有所不知,当年先帝颁下《禁婚令》时,五姓七家中皆有儿女婚约在身,可律令颁下之后,七家人却迟迟未动。直到两个月之后,陇西崔杨两家解除了多年前订下的一桩婚约,其余几家才纷纷影从。”罗延海道,“如此,这禁婚令也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如此说来,这五姓七家不仅是同气连枝,且是以陇西崔杨为首?”罗延定又问道。
“大抵如此,至少在大事上,七家总是会声气相通,而其中又尤以陇西崔杨两家为重。”罗延海接着道,“所以,从眼下看来,只要说动崔杨两家,即使其余几家不肯出头,此事亦可成。”
“可是崔杨两家不是已经搬去西京了吗?”罗延定眉头不禁一皱。
“阿兄莫急,小弟今日早回,正是为了此事。”罗延海身子往前凑了凑,“小弟刚刚探得消息,杨家的家主杨佑庭三日前已从洛阳启程,正赶往京城而来。”
“哦!他因何而来?”罗延定眉间一展。
“这个小弟还未曾探得。不过,无论他来京所为何事,但能见到杨公,便有机会。”罗延海又道,“如此天赐良机,又岂容错过。”
“那你想如何行事?”罗延定问道。
“以小弟之见,我想明日一早便出城。”罗延海道。
“出城?”罗延定一愣。
“正是”罗延海十分肯定地道,“照路程来看,洛阳距京城不到三百里,他乘马车而来,最快明日便可抵达。小弟准备到城西十里亭相迎,如此既可避开旁人耳目,又显出我罗家对其恭敬有礼。阿兄以为如何?”
“嗯。”罗延定点了点头,“还是二郎想得周全,就依此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