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凉州往事(上)

从康乐坊到朋来客栈并不太远,出了康乐坊的北门,沿着坊道一直往西,走过顺康坊,再向北拐进平康坊的东坊门就到了。

风破之所以选择住在朋来客栈,一来,此处离驸马府不远,以他的脚程,一盏茶的工夫即到;二来,离客栈不远就有一家酒楼,名为玉仙阁,店中的葡萄酒是专门从西秦贩来,远近闻名,就连不少王公显贵也经常到此,就是为了一品这西秦葡萄酒。

当年在京城时,风破就曾经慕名而来,在尝过此间的葡萄酒之后,便再也忘不了那滋味。

喝酒这事儿,风破其实并不太挑剔,无论是官酿的、酒坊酿的,还是自家私酿的,无论是米酒、烧酒还是葡萄酒,他是烈醇咸宜,香薰皆可,来者不拒。

不过,在喝酒这事儿上,风破也有自己的讲究,那便是什么时候该喝什么酒。

若是要动手,那自然是要喝米酒或烧酒,而且是越烈越好,比如冯七酒肆那种自酿的绿蚁,甘冽直接,令人血气沸腾;而若是要动脑,则最好是喝些葡萄酒,一口葡萄酒入喉,便似万物风味化开,沁人心脾,神清气爽。

所以,风破眼见客栈已在面前,又往前多走了几步,到玉仙阁沽了一壶葡萄酒。

好酒自然价高,而玉仙阁的葡萄酒价就更高,只是一壶葡萄酒就要了风破二两银子,可倒进他的那个酒葫芦里,也就装了个六七分满。

风破倒也不差钱,他当初应下靖凉王所托,事成之后便有五十两黄金的酬金。而且,靖凉王在进驸马府之前,又硬塞给他五十两银子,让他作为在京城之用。

这二两的酒钱,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在掏出二两银子,却只换来半葫芦葡萄酒时,风破心里还是不禁感叹,自己在凉州也算对银钱不计较之人,可到了京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挥金如土。

他还依稀记得,十九年前,这玉仙阁的葡萄酒也只是卖四百钱一壶,近二十年的光景,这酒价已经涨了数倍不止。

拎着酒葫芦回到客栈,风破立马躺在了榻上,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

窗外的夜色还是很亮,这西秦葡萄酒的味道依然很醇,风破的脑子里也越来越清晰。

从眼下探得的消息来看,这三生会果然来头不小,却又神秘莫测。

从其尽灭雄州数百山匪来看,这三生会旗下人数必定不少,且武力不俗。

更可怕的是,他们当中还有能独战飞云剑掌门而击杀之的高手,单凭这份武功,放眼整个中原武林也不会超过十人。

风破记得,这五宗八门的掌门当年皆是能通过玉霄峰试剑之人,八门的掌门虽然武功稍逊,但至少也是六品,即使自己想要出手击杀,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换而言之,能以横刀击杀飞云剑掌门之人,至少是个七品高手。可风破想来想去,中原武林中七品以上者,除了本门弟子也只有五宗的各位掌门了。

莫非是他?风破突然想起了一人,心里顿时打了个寒颤。

倘若真是此人,飞云剑掌门叶青恒倒是死得一点也不冤。

风破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若是此人想要杀掉叶青恒,有的是法子和手段,根本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还苦心积虑地弄出一个三生会来。

但不管怎样,这三生会中能有七品高手存在,但凭此点,便足以和五大宗门匹敌。

不过,风破心中还是有两个疑问未解:一是,这三生会和刺杀靖凉王究竟有无关系?二是,这三生会如此行事,究竟目的何在?

从行刺靖凉王那伙人的武功路数来看,确定是来自中原各大门派无疑。虽然这伙人以刀替剑,想要隐藏自己本门功夫,可这点雕虫小技又如何逃得过风破的眼睛。

从武功高低来看,负责围攻靖凉王的那两人皆在五品上下,如此身手者在五大宗门里也不多见。余下的几人也皆在三、四品左右,绝非泛泛之辈。以这一伙人的实力,如果不是遇到风破,靖凉王断无逃脱的可能。

可见,这伙人也算是将聚笼了中原各大门派的一等好手,且不说寻常人难有这般本事,就算是五宗八门中任何一家,恐怕也难有这般号令的能力。

由此推断,行刺靖凉王之人如果并非来自三生会,风破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

那如果行刺靖凉王果真是三生会所为,那其背后主使又会是何人呢?

还有就是,暂且抛开行刺靖凉王一事,这三生会的行事的确也令人琢磨不透。

天下人行事,不是为名,便是为利,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侯富贾莫不是如此。

只不过,对名利的所求因人而异罢了,一饭一粥是利,一地一城也是利,境遇有别,大小不同而已。

可三生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若说它杀匪缉盗,行侠仗义是为了博得江湖美名,可为何又行事如此隐秘,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甚至其主脑是谁至今也无人知晓。

若说它是为利,可从眼下听到的消息来看,也暂时看不出其所图之利何在。

想到此时,风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三生会看似是行好事不留名,但不求名反而令其在江湖上威名更盛,要不然他们也绝不会留下三生石作为标志。

至于暂时不求利,那也只是因为世人还暂时看不出而已,看不出却并不是没有。而且,如果是三生会在有意隐藏自己的目的,那这个目的往往是不可告人的。

以风破多年行走江湖的经历来看,这天下沽名钓誉者固然可恨,但如三生会这般韬光晦迹,秘而不发者才可怕。

而且,从三生会数年前从雄州发轫,到如今名满江湖,可见是处心积虑,早已布局多时,其背后所图绝不简单。

如果刺杀靖凉王果真也是出自其手,那更是事关朝廷社稷的安危。

不知不觉中,葫芦里的酒已经喝完了。

在将最后几滴葡萄酒倒进嘴里之后,风破顿时感觉脑子有些累了。

当年他远避到凉州这苦寒之地,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了离开中原武林的纷争,少动脑子,多喝酒,过些闲散自在的生活。

可如今,自己刚回到中原,便遇上此事。

在阳明山出手救下靖凉王也就罢了,原本打打杀杀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由此事又牵出如此多的头绪来,而且看起来事情还越来越大,这不免让风破有些心烦。

其实,在阳明山谷道救下靖凉王时,风破原本可以将黑衣人悉数击杀,而当时放走那几人则是他有意为之,目的是想让刺客背后主使者知难而退。

因为他当时以为,以自己亮出的手段,那几个逃掉黑衣人自然知道了厉害,断不敢再对靖凉王有所图谋。

可没有想到是,事情远不像自己所想的简单。

哎,莫非这便是命吗?风破心里不禁叹道,快二十年了,究竟是自己一入江湖又身不由己呢?还是这些江湖事一直就在等着自己?

五大宗门的高手、三生会、靖凉王、逍遥派掌门、飞云剑掌门……风破虽然已经闭上了双目,可脑子里的各种线索还是挥之不去,渐渐乱成一团……

酒已经没了,可事却还没有想明白,风破突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酒买少了,更后悔自己为何要管这闲事。虽然他们心里也知道,此事一点也不“闲”。

风破一生闯**江湖,可谓天不怕地不怕,但生平就怕两件事:一是面对漂亮女人,二是揣测人心。

他当初选择一直留在凉州,也正是因为凉州乃苦寒之地,不仅认得他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当地民风质朴,邻里之间相交也简单直接,用不着相互算计提防。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靖凉王罗延定。

风破和靖凉王的相识其实纯属偶然。

当年他带着宁岳风来到凉州,一住就是十六年。

在头十年里,风破虽然知道凉州由靖凉王世袭执掌,也知道靖凉王时大夏唯一的异姓王,可他从未见过王爷,也从来没有结识的念头,他只是从街坊四邻的口中得知,靖凉王不仅满门忠烈,也十分体恤凉州百姓,深得此地民心。

其实,以风破的身手,想要在靖凉王帐下谋个差事易如反掌,甚至求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风破一向自由闲散惯了,不喜约束,也就吃不了官饭。

风破在凉州的日子也真是过得自在,不出门时,就是喝酒吃肉,顺便教宁岳风习武练剑。

在街坊邻居的眼里,风破就是一个贩卖毛皮的老汉,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趟远门,然后带回来整车的毛皮,其中还有上等的胡狼皮和狐狸皮。

毛皮自然都是货真价实,尤其是上等的狼皮和狐狸皮,一转手就能卖上好价钱。只不过,风破这个毛皮贩子却是个假的,每次拉回了毛皮也皆是“无本”买卖。

原来,风破每次出门皆是出关北上,直趋大漠的深处。

不过,他每次北上的路程却不一样,有时是五十余里,有时是百里左右,有时则是一百三十余里,但最远也不会超过二百里。

因为二百里之外就是撒蛮城了。

撒蛮城是北戎境内最靠近凉州的一座城池,也是一座重要的商贸集散地。去往凉州榷场的北戎客商几乎都是从撒蛮城出发南下,所以城中除了驻扎的军卒之外,最多的便是来自北戎各地的商贩。

每当凉州榷场开市时,北戎的客商就会提前数日从撒蛮城出发,拉着牛羊、马匹、皮草等货物南下去凉州交易。

不过在这些客商中,有些人却不是普通的客商,而是受命于北戎官府的“官商”。

他们想要交易的中原货物也不是普通的瓷器、布匹、绸缎、茶叶、粟米或小麦,而是生铁,尤其是镔铁。所以他们带来的货物也不是普通的货物,而是北戎大漠特有兽皮,尤其是胡狼皮和狐狸皮。

铁器,尤其是以镔铁打造的铁器对于军队有多重要,立国主政者自然明白。这也是当年夏国太祖皇帝不惜兵力,也要拿下凉山和天洛山之间的这块谷峪,并在此建立凉州的一个重要原因。

有了凉州,夏国便可用榷场来限制北戎获得生铁,尤其是镔铁的数量,因为北戎几乎不产生铁,上品的镔铁更是稀缺,想要只能从西秦交易而来,而交易则只能通过凉州的榷场进行。

如果没有凉州挡在中间,北戎和西秦本该是互补性极强的交易伙伴。

北戎盛产好马,西秦坐拥大批镔铁矿,两国一旦可以互通有无,不出十年,便可操训出金戈铁马之军,那夏国边陲恐将永无宁日。

北戎自然也知道凉州的要害所在,所以近百年来,一直就将凉州是从视为眼中钉。只是凉州一直由靖凉王镇守,北戎虽不断用兵犯境,却始终无法攻克凉州这一城五寨。

不过,近些年来,北戎却在凉州榷场中发现了另外一条路:在官市中无法交易到的镔铁,却可以通过黑市获得。

渐渐的,北戎在凉州城中的暗桩也发现其中门道:原来,凉州榷场只是限制西秦和北戎客商之间的生铁、马匹的交易数量,但并不限制夏国的客商。

于是,便有夏国客商很快嗅到了商机,开始囤积生铁,然而通过私下交易北戎人。甚至有人也不远千里,从与西秦接壤的玉州将镔铁贩来,再高价卖给北戎客商。

如此一来,黑市交易也成为北戎获得生铁和镔铁的一个重要渠道,其数量甚至已经慢慢超过了凉州的官府榷场。

不过,北戎人很快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倘若是以物易物,北戎的那些牛羊、马匹很难被黑市中商贩认可,经常是十只羊还换不来十斤生铁。倘若以银钱交易,十斤生铁的价格也在八两白银左右,着实昂贵。

交易的次数多了之后,北戎人也逐渐发现,中原的客商对皮毛,尤其是北戎特有的胡狼皮和狐狸皮总是高看一眼,往往一拿出狼、狐皮毛,就能交易到生铁。

若是还有纯色的白狐狸皮,一张皮甚至能换到五十斤镔铁。

渐渐的,北戎也弄清了其中的缘故。原来,这胡狼皮和狐狸皮不仅在中原少见,而且还是御寒的上品衣料。尤其是王公贵胄们,冬日里穿的大氅、披的风领、帔帛皆喜用珍禽异兽皮毛制成。

近些年来,此等奢靡之风在中原日盛,皮毛的需求量也逐渐增加,来自北方大漠的狼狐之皮更是备受青睐。

据说,雄州刺史蔡童生的夫人贾氏,就是因为在一次名媛茶会时,看到一位乡绅夫人披了一件白狐狸皮的风领,引得众人艳羡,回家之后就对蔡童生大发委屈,哀怨自己没有白狐狸皮毛做的风领,失了刺史夫人的脸面。

如此,当夏国的达官贵人、公子千金们在对狼狐之皮趋之若鹜时,大量的生铁和镔铁也从凉州的黑市流向了北戎。

而风破的生意则是,在商道上专门半路截杀这些北戎的“官商”。

当然,风破之所以这么做,既有大义,也有私利,但首先还是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