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干年后见
“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一个棺材大小的冰柜里睡了五年，而且多半决定继续睡下去......”
“我仓促地做出这个决定，并且并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只是单方面通知你各种情况，便抛弃你而去。你才11岁，我知道，如果我征求你的意见，答案多半是否定的，所以，我自作主张地跳过了这个没有必要的环节——毕竟你还没有完整民事行为能力。”
“而且，现在各种AI设备已经能提供保姆级的服务，你又已经进入初中，开始寄宿。你表现出来的独立性，让我一点都不担心你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老爸我虽然人到中年一无所成，碌碌无为——这也是你妈最忍受不了我的地方。可问题是，我知道我要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狐朋狗友配美酒。虽然我没有大富大贵，但也通过自己的劳动让我们这个家实现了衣食无忧——好吧，家里的衣食无忧主要依靠你妈。但是，我自己很开心，我觉得你也很开心。我有一群很纯粹的朋友，不需要去计较太多利益和交换，因为，要么他们也跟我一样，没什么好图的，要么，他们知道我的性格，也很放心与我进行平等而不带利益绑定的来往——这对于他们那样的人来说，更加珍稀。”
“都说人类要完蛋了，这鬼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星火计划又没看到什么实质性的突破，很多人都很焦虑。但我不太赞同，所以选择参加这个人体低温冬眠计划，我想尽可能活得久一点，看到人类的未来，当然，如果看不到，也至少要比你妈活得久。据说我是全世界第一批试验者，可能会因为试验失败死掉，不过，要么是试验失败死掉，要么是肝癌死掉，结局不都是一样的吗？更何况，主持试验的是你陈悠然叔叔，有机会你一定要认识他，他是我朋友里最优秀的一个，让我高山仰止的那种。尽管如此，他从来没有高高在上地俯视我。他是个好人，我跟你说过，他几次提出要出钱帮我动手术，都被我拒绝了，只能向我保证，试验一定能成功，还向我保证，五年后我醒来的时候，他有信心让冬眠时间变得更长，比如说十五年。”
“至于你妈，我不想再说什么，成年人的每一个决定都需要自己为之承担后果。她说世界末日要来了，不想再过温吞水的生活，想去与她的真爱飞蛾扑火，然而，她与我也曾经是那样的狂热。不过，我不希望你记恨她，毕竟她还是爱你的，而且也向我保证，不但会承担你的日常开销，还会给你超出你需要的钱——当然，前提是你懂得克制，否则，再多的钱也是不够花的。”
“五年后，如果不出意外，你应该能看到这封信，那个时候，你已经16岁了，具备了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相比今天，也会更加成熟。你或许会认为，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想说，等你长大后，或许能够理解吧。如果实在不理解，我也没有办法。但不论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够独立思考，并且有能力去将这种独立性兑现，真正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完成你的人生，无论人类的前景如何。哪怕地球明天就要变成烤炉，今天你也要做一只快乐的鸭。”
“爱你的老门。”
门捷一回到胶囊，便不顾VR眼镜的提醒，先把父亲五年前留给自己的信一口气读完。
读完后，他才发觉，脸颊上有些湿润，而嘴角却诡异地上扬着。
“真丢脸，竟然哭了......”
可老爸竟然把我比喻成烤鸭！这是什么操作？
还有，自称为老门，岂不是正好对应了陈叔叔说的”脑门子“那个外号吗？
门捷小心翼翼地将父亲这封信塞回档案袋，放在胶囊的角落里，然后重新戴上VR眼镜，按照指示，走出胶囊，往体检中心走去。
体检中心位于陈悠然办公室相反的方向。当门捷接近其门口时，VR眼镜并未提示摘下眼镜，于是，他戴着眼镜径直朝着大门走去。
视野里呈现的是两扇单调的自动感应门，门的材质似乎是某种毛玻璃，几乎阻隔了所有的视线。他无法看清门的背后是什么，只能隐约感受到里面传来的微光。
当他走到跟前时，大门灵敏地朝着两侧滑动打开。
一片全新的画面进入他的眼帘。
门捷不禁深吸一口气。
这里与他所见识过的体检中心完全不一样，与其说是医疗场所，不如说是工厂。
没错，就是工厂。
整个大厅十分宽敞，他甚至感觉有足足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天花板到地面的距离则至少有三层楼高。视野之内，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传送带贯穿全场，让他不由得想起生物课上学习的人体肠道示意图。
传送带上放置着一张张的“床铺”——如果那个白色而整洁的垫子可以被称之为床铺的话，从大小尺寸来看，应该是供参加体检的人躺上去的。
传送带的行进路上，放置着大小不一的仪器，有些直接摆放在传送带旁边，有些则将其包裹起来。从形状来判断，门捷大致能分辨哪些用来做超声波透视，哪些用来做血压测量。
传送带的传送速度十分平缓，还时不时停住，似乎是在等待某些检测的结束。
“这么大一个地方，就供我一个人体检？我有那么大面子？”
门捷冒出这样一个荒诞的想法。
VR眼镜似乎检测到了他的脑中活动，提示道：“在体检中心，您可以选择摘下眼镜，也可以选择佩戴眼镜。体检的流程非常简单，如果您佩戴着眼镜，只需要走到传送带前，看到一个闪着浅蓝色亮光的床位，平躺上去即可，如果您没有佩戴眼镜，则直接选择一个空的床位即可。”
“空床位？放眼望去，这不都是空床位吗......”
门捷一边想着，一边摘下眼镜，然后吓了一大跳。
体检中心里，此刻站着躺着好几十号人，有些人戴着眼镜，有些人则没有戴，而运转中的传送带上，依然有一些空位。
恍惚间他有种进入不算太拥挤的地铁车厢的感觉。
他无法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但从好几个没有佩戴眼镜的人脸上判断，他确定自己与他们一样，就如同在照镜子一般。
错愕与不知所措。
而喧闹声也从耳朵里钻了进来。
刚才戴上VR眼镜时，由于耳朵被遮住，有些过于安静了。
“难道......戴上眼镜的时候，它就自动将其他人的影像和外界的声音全部过滤掉了？让我只能感受自己的存在和目标路线？它再通过某种算法，实时规划我的行进路径，让我不会与其他人撞上，甚至连感受到他们存在的机会都没有？”
门捷此前玩过VR设备，但从未有哪一次如同这个VR眼镜那样，如此让他感到真实与虚幻不分。
他选择不戴眼镜，绕过几个人，找到了传送带上的一个空位，径直躺了上去。
刚刚躺平，他的手腕和脚踝处就被半透明的胶带轻柔地束住。
同时，耳边传来一个温软的女声：“请放松，按照我的指示开始进行身体检查，下一个项目：身高、体重与体脂率测量......”
又是女的AI......
但是，不得不说，真好听啊......
伴随着传送带缓缓的律动，他觉得一阵困意袭来，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久，他被女声轻轻唤醒，开始下一个项目，然后，又在传送过程中闭上双眼。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他终于听到这个声音提示道：“恭喜您，所有的体检项目均已完成，现在，请继续跟随我们的指引，前往试验室。”
手脚的束带也同步解开。
他略微挣扎了一下，坐起身来，从侧边跳到地面，回头一看，果然，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侧，远远地可以看见进来时的大门。
他重新戴上VR眼镜。
刚才所熟悉的场景和声音全部都又消失了，视线中只看见一条清晰的箭头，指向他即将去的方向。
沿着箭头走过去的过程中，他将VR眼镜摘下来，用裸眼去观察周边的情形，验证了自己刚才的判断。
IHC这片偌大的建筑群里，果然还是有很多人的。
只不过，与刚才在体检中心不同，所有人都佩戴着VR眼镜，只有他自己是个例外。
不知怎的，他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不久之前看到的那丝艳红色，却毫无收获。
“请戴上VR眼镜，否则即将偏航，还可能触发报警系统。”
门捷乖乖地重新戴上，发现自己此刻行进的方向与箭头方向已经呈现30度的夹角。
没走多久，他来到一扇厚重的大门前，大门即便关着，他也不自觉感受到一丝寒意。
“爸说的‘棺材大小的冰柜’，就在里面吧......”
想到这里，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能给自己录一段语音留言吗？你帮我传到胶囊里去，这样，等我醒来时，就可以听到多年前自己的留言了。”
VR眼镜没有答复。
“得了吧，别装傻了，你能做到！”
“好的，请讲，但是，我想提醒您，声音不要太大，以免打扰周围的人。”
门捷心里‘哼’了一声：这个伪善的AI。
他略微思索，缓缓说出给自己的信。
然后，他沉默了几秒钟。
他此刻已充满了平静，这是他已经准备了很久的时刻。
然而，平静的脑海中，依然泛起几丝涟漪。
“若干年后，我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景象？真的还要参加高考吗？还是考明年的考卷吗？那个神秘的红裙姑娘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