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晏子和离开了不过几日时间,二师兄带我下山去买东西时,我便听到了有人在传,先帝在民间的遗子,举兵反叛了。

我转头看二师兄,他只淡淡提过老板手里的东西,牵着我回山了。

山里就剩下了我与二师兄还有晏霖。变得比以前清冷得许多,我偷偷地去那个石洞里看过,我的真身还在,晏子和果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不然,他要去打仗,拿着我这真身去,指不定就能起到好大的作用呢。

那剩下的,就是有晏霖和……二师兄?

可这两人都不像杀了我的人,晏子和走后,二师兄宠我更是要把我宠上天去,晏霖虽没什么表态,可他身上带毒,若千年人参在此,他没道理不用,又不是傻。

难道……杀我的,还真是山外的人,或者这清和门里还隐藏着别的人?

我猜不出,而就在这时,一件麻烦事来了——

新月之夜。

我犹记得我是上个新月之夜被晏霖带回清和门的,这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却在这里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

这天到晚上之前,我都处于很紧张的状态,一大清早,二师兄下山了,晏霖在房里调息打坐,我跑到了山后的那洞穴里,走到我的真身旁边,看着嵌在冰里的我自己,我严肃地思考着,如果我把“自己”吃了,我今天晚上是不是就会不那么痛?

但是到最后,我发现,我想多了,这根本不存在我吃不吃自己的问题,因为我根本就敲不开这个冰层!

临到傍晚,我的身体开始隐隐作痛了,直至深夜,我痛得撕心裂肺。

我要这样忍受整整三天三夜的痛苦。

我痛得迷糊,那种想死,想逃脱这个身体的想法不经又出现了,什么活着,什么不舍,都不重要了。我拼命地哀嚎,再不怕被人发现,怕什么,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我倒想将那个罪魁祸首喊到这里来,让我看看,到底是那个龟孙……这么缺德。

杀就杀,还给我换魂作甚,简直……多此一举。

可这也不过是我开始痛的那几个时辰里想的东西罢了。

等几个时辰一过,我连叫也都没有力气叫了,像虫子一样蜷在地上磨蹭。我痛得迷糊,神志不清,四周的石壁开始变得恍惚,我偶尔能见到有人影在我身边走,偶尔甚至能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背,在摸我的额头,在安慰我,轻声说着“忍忍,忍忍就好了”。

“过了就好了。”

过了就好了,这话听起来有点熟悉,像是我自己在安慰自己,又像是从天边传来,带着一段有些模糊的记忆在我面前飘。

我隐约记得,很多年前,我好像救过什么人,那人也如我一样在地上打滚哀嚎,我那时说。

过了就好了。

可我实在想不起来,太久远了,我已经忘了太多事,太多人。

时间变得那么缓慢,又好像在飞逝。

等三天过罢,疼痛消失,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冰墙上,我的身体还在,四周也是空无一人。我心情是绝望的,想着这样的疼痛居然还有下一次,我一时间有些无法忍受了。

我爬起来,歪歪倒倒地往洞穴那边走去。

我不管了,我要爬上去,要告诉晏霖,我是个被换了魂的人,我是冲着他破解万咒的血来的,我不想活了,就想死。我愿意把我的真身拿给他,让他吃。给他解毒,他只要给我一点血就好。

怎么都好,反正我是不要再这样活受罪了。

然而我没走几步,待我一抬头,却见面前有个模糊的人影站着。我往上一望——竟然是二师兄。

他找到这里了,他是来找我的?

我刚经受过那剧烈的疼痛,现在脑子还有点迷糊,摸不准情况。隔了一会儿,我才终于发现二师兄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体上,他微微仰着下巴,怔愣地看着我身后的那面冰墙。

“二师兄。”我唤了他一声,“你来找我?”

二师兄终于看了我一眼。没有知道我失踪三天之后应该有的担忧,甚至也没有平常的关心。

他紧皱的眉头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纠结与挣扎。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师父呢?”

我问他,但是我这个问句好像触碰到了他的心事一样,二师兄倏尔一咬牙,面露难色,终于,他拳头一紧,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他向我迎面走来,随即与我擦肩而过,他看也未曾看我一眼。

下一瞬间,我余光得见石室之内光辉大作。

我转头看他,只见得二师兄手中集了法力,只听“轰”的一声,他一掌击打在那冰墙之上,冰墙碎裂,大地颤动,登时,这地下石室之里便像是有地牛翻身了一样,天顶上的碎石不停砸落下来。

我没有躲闪,只呆呆地任由那些石块砸在我的身上。“二师兄……”我愣愣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手上动作更大地在冰墙上又狠狠砸了一拳。

冰墙彻底碎裂。我那已死的真身从里面掉了出来,二师兄一手将我的真身握住,转过身来,一手提了我的衣领,在我完全蒙圈的状态中,把我带到了地面上来。

地下石室坍塌,山体凹陷进去一大块,尘埃翻腾中,二师兄将我放在了安全的地方。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脸上再也没有以前看着我时那样明媚宠溺的笑。

“对不住,小师妹,帮我也与师父道声对不住。”

他说罢这话,一转身,竟是御剑而去!

他走的背影是那么的坚定又决绝,仿似踏上这条路,就再也不要回头。

只是我完全处在状况外。

这是什么情况?

二师兄来救我,看到了我真身的尸体,然后就带着我的尸体离开了?他去哪儿?他要去干什么?他把我的真身带走了,那我要拿什么东西给晏霖解毒!他不管他师父了吗!

我隐约意识过来了这好像是一件徒弟背叛了师父的事,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个背叛法的,我现在唯一想大声吼出来告诉晏子清的是:“你给老子留根须下来也是可以的啊!”

可我痛了三天,浑身无力,喊出来的声音也追不上他御剑的速度,我只有这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遥遥望着二师兄已经看不到的光芒,傻愣着。

不知道愣了多久,我一转头,但见晏霖竟然此刻就站在离我不远的一个小坡上,他也望着远方,等我回头看他了,他的目光便也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俩一时无言,最后是我没憋住,开口道了:“师父,二师兄好像跑了。”

坍塌的山体,消失了三天的我,带着千年人参莫名其妙就叛走了的二师兄,我觉得我有一堆问题没办法跟晏霖解释,但晏霖听了我这话之后,却只有无奈一笑,点了点头:“我看见了。”他向我伸出手,道:“先和我回去吧。你这身衣服也该换了。”

回了院里,一片冷清,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的肩膀被先前坍塌下来的石块砸伤了,晏霖帮我揉着胳膊按摩,我看着他,一时有点无言。

这个清和门在我来了之后,好像就没有一天是安宁的,徒弟一个个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竟然在一个月里全部走光了,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克晏霖啊……

“没什么大事,我去给你烧水,你自去洗漱一番。”

“师父。这不是洗漱的时候吧。二师兄也走了……”

我望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晏霖的表现都太奇怪了,他对我不好奇,对二师兄也不好奇,他好像……

什么都知道一样,什么都在意料中,所以什么时候都能处变不惊。

“这几天江湖上发生了一些事。”晏霖拍拍衣裳,站起身来,“魔道灵使身中剧毒,命在旦夕,子清回去救他妹妹了。”

嗯?

等等,我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信息量巨大的话。

我慢慢理了理晏霖刚才说的这句话里面的词语。

魔道灵使我是知道的,他们魔道那边与仙门这方不同,他们只有一个门派,没有名字,统称魔道,魔道有个巨大的结界,需要灵使守护,而灵使是他们魔道里灵力最强的人,经过各种磨炼之后,站在灵使的位置上,负责守护他们魔道的结界,防御正派攻击。

这一届的魔道灵使是个女子,子清就是二师兄,二师兄回去救他妹妹,那他妹妹是……

灵使?那二师兄不就是……

“他是魔道中人?”我怔愕地看着晏霖。

晏霖淡然点头。

好嘛,我算看明白了,其实晏霖失去这三个徒弟根本不能赖我克他,这按照常规发展来看,这几人命中注定迟早都是要离开他的。

一个背负过去为其他江湖正道所仇视的仙门弃子,一个不仅是魔道中人,还是那么厉害的灵女的哥哥,还有一个是被篡位皇帝赶出皇宫的先王遗子……

您老收徒弟可真是会挑!

这没点身份和过去的,都还进不了你的门了是吧。除了我……不,我也不简单,我是一个借了凡人小女孩身体起死回生,活在这世上的人参精。

晏霖或许……收徒的体质就是这样了吧。

“你消失的这些天,子清其实并不知晓,魔道那方传来消息后,他便全然乱了。”晏霖像是闲聊一般与我道,“子清幼时与他妹妹一同是魔道灵使的候选人,可灵使一路,艰难至极,不少候选人都死在了磨练的路上。当年,子清那一届的候选灵使打算叛逃魔道,子清与他妹妹也参与其中。可是他妹妹当年年幼,不慎被抓回去了。”

晏霖的话说得风平浪静,可我听着他的描述却能想象得到当年他们出逃时的仓皇。

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哥哥本打算带妹妹走,却不承想只有自己一个人逃了出来。妹妹被带回去,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了灵使的位置上。

身为逃出来的哥哥,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能安心。

“子清当年本欲为了妹妹再回魔道,可他逃出来的时候受了重伤,双腿几乎走不得路,我救下他,完全医治好,已是两年后,而那时,他妹妹已经成了灵使。”晏霖看了我一眼,“那时子清妹妹的年纪也约莫与你现在一般大吧。”

这时我方才有些明了了,难怪二师兄才开始那么拼命地想要留下我,对我也那么的好,原来,是他在我身上,想弥补他对她妹妹的亏欠。

“那师父……”我问他,“你就这样任由二师兄走了,他拿的……”

他拿的千年人参可是能治你身中剧毒的啊!

这话我没全部说完,因为说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晏霖怎么知道二师兄拿了千年人参回去救人了?

二师兄拿人参走的时候,他是没有到石室来的,直到地底塌陷,除非……

我愣愣地望着晏霖。看着他温和的眉眼,太多的言语一下堵住了喉头。然而千言万语,汇聚起来,其实我也就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他。

是你杀了我吗?

晏霖看了我一眼,神色还是那般淡淡的:“换魂术的疼痛大概会持续一年,过了这一年,以后就不会痛了。”他像是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话,语气神态与方才给我讲二师兄的故事时,没什么两样。

但是这句话却足够让我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