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师兄自废功法,白玉门人又拿不出实质的证据,这一场怀疑就以这样几乎两败俱伤的模样收了尾。

晏霖将我与晏子和带回去之后,忽而手上一松,我“啪叽”一下就摔在了地上,一转头,却见晏霖竟是“哇”地吐了口乌黑乌黑的血出来,此时他跪在地上,高度正好让我能清楚看见他的脸,我这才发现,他额上已是一片冷汗,唇色过分的苍白。

“师父……”

不知为何,看见晏霖这模样,我心里陡生一股惶恐。

他吐血了,是的,他吐血也是血,但我看着他唇边的血,一时竟全然忘了我原来的目的。“你怎么了?”我问他。

“师父毒发了!”晏子和在旁边肃了面容,他往屋里望了一眼。“二师兄此刻肯定是在照顾大师兄,别声张。”他吩咐了一句,将晏霖的胳膊扛上了肩。

我在旁边帮了一把没什么用的力,撑着晏霖的腿,让晏子和将他扛到了屋里。

晏霖倒在**,牙关咬紧,紧闭着眼,他这副模样与我在那新月之夜似乎并没什么两样,好似痛得马上要死过去一样。

原来,他将大师兄身上的毒过了过来之后,自己的身体其实是并没有将这毒化解掉吗?他只是把这毒藏在自己的身体里,仗着自己修为深厚,而强行压制。

晏子和拧来了湿毛巾往晏霖头上抹,我沉吟片刻,最后终是坐到了晏霖身边,将他的手拿了过来,细细把着他的脉象。

晏子和见状,皱眉看我:“你会把脉?”

我会啊,因为我是活了千年的活药材啊,为了活命,我可是学了不少技能呢,只是现在在这个身体里,为了避免被人看出来,所以通通都要装着罢了。

照理说我现在也该装着,本来晏子和就已经很怀疑我了,我实在不该让他继续起疑。但是……看着晏霖这样……我……没办法作壁上观。

“晏……师父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大师兄过身上的毒的?”我皱眉询问,声色不由回到了以前的模样,晏子和被我问得一愣,可也知道现在不是在意其他事的时候,只道:

“不知道,我入门之前,大师兄便已经入门几十年了,这么长时间里,一直都是师父在给大师兄过毒。”

几十年……

能要好几十条人命呢。我心情有点凝重,晏霖身体已经被这石门的毒浸泡透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毒人。

这样的毒……我喝一口他的血,真是不知道是这咒先解,还是这身体先死掉。

“他多久会毒发一次?”我正在询问,只听门外有个急匆匆的脚步声跑来,竟是二师兄寻了过来,他身上约莫都是大师兄的血,但见晏霖痛苦地躺在**,二师兄咬紧了牙,额上青筋几乎都要跳出来。

我没有管他,只手法熟练地掐了几个晏霖身上的穴位。

二师兄见状,表情也有些诧然。

他没有插话,只听晏子和回答我:“不确定,师父内息浑厚,能压制住体内的毒,每次在受了重伤亦或内息不够之时,便会毒发。”

我望向二师兄:“我们到之前,师父便与白玉门人有过激战?他体内并不似有内伤的模样。”

二师兄怔了片刻,还是答道:“我动了手,师父没有受伤,师父体内气息薄弱乃是四五个月前,不知在山外出了什么事,回来昏迷了好长时间。”他垂眸道:“为大师兄过毒的日子要到了,我本与大师兄商议罢了,这次师父昏睡才醒,内息不足,便让我先替大师兄过毒。哪曾想……那日师父竟不由分说,自己动了手去。”

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难怪当时二师兄要生气,大师兄要恼怒了,也难怪二师兄当时要说,师父是为了保护他了。

因为不想让石门的毒过到二师兄身上,所以即便内息不足,也强行为大师兄过了毒。

这晏霖……对二师兄也是真爱啊!

他……我转头看着面如金纸,痛得人事不省的晏霖一眼。轻轻按了按他头上的一个穴位……

他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又温柔,又强大,还让人心疼。

“那几个月前师父昏迷不醒又是为何?”

“不知。”二师兄摇头,“师父自外归来便昏睡了整整三个月,他醒来后什么都不愿说。”

我摸他脉象,确实也没摸出什么伤来,只觉气息格外虚弱。“有什么方便凝气的丹药吗?”我问,“他身体里的毒外物解不了,只得靠他自己化解。”

其实也不是外物解不了,要是我原来的真身,千年人参精的精气是可以帮他解毒的,但我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我的真身去了哪里……

“药房里有些丹药,只是师父鲜少借助外物凝神聚气,那些丹药没什么用,只有一些参片。”

听到参片这个词,我下意识地觉得皮肉一紧,但也别无它法:“拿……拿来让他吃点吧。”我放开了他的脉,退去了一旁,守着看晏子和拿来的参片,放进了晏霖的嘴里。

我看得遍体生寒,只埋着头默念同根莫怪。

这一晚,晏霖这边折腾了一宿,大师兄那边也不轻松,我到底还是见到了大师兄那一身的伤,与二师兄和晏子和说了一些注意的事,便让他们帮大师兄包扎了,我回去守着晏霖。

沉闷的一晚过去,直到第二日午时,晏霖才堪堪睁开了眼睛。

我那时睡得有些迷糊,凑过去,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晏霖的额头,然后放到自己额头上:

“没什么大碍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身体底子还行,换别人身上早死透了。”拍完了,我收手打了个哈欠,正想自己回去睡一觉,忽然觉得晏霖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

我还没打完的哈欠僵在了半空中。

我……刚才好像忘了代入之前一直在演的身份了,我好像……是不是穿帮了?

我转了眼珠,盯着晏霖,但见面色依旧有几分苍白的他也盯着我,刚才那幽深的目光只是我的错觉一样,他唇角又勾起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你守了一夜?”他问我,好像一点没觉得我有哪里不对。我便也当他睡迷糊了,跟着打哈哈:“师父,你可让我还有二师兄三师兄担心了!”

听到我提他们,晏霖的心思果然被引了过去:“子明如何了?”

“二师兄他们照顾着呢,说是伤势平稳下来了,就是……一身功法没了。”

晏霖垂了眼眸,点了点头。我看了晏霖一会儿:“师父你……不难过吗?”辛辛苦苦教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为了帮他活着,给他过了几十年的毒,最后,这个徒弟为了不再拖累自己,将那一身功法都废了,大师兄……经常下山除妖,在山下人的口碑里,他那么优秀,晏霖应该也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得意弟子的吧。

晏霖默了一瞬,抬头望了我一眼,此刻我方看见他笑意背后的无奈:“他既然自己这般选择了,便也随他吧。”

但是,他是难过的吧,就像那时看见大师兄自废功法时,他手臂在颤抖。

我抬手,像先前他拍我头时那样,拍了拍他的头:“师父,别难过。”

晏霖一愣,随即眸光柔了下来:“嗯。好,我不难过。”

“过了就好了。”

他盯着我,双眸映着我的小小的身影,瞳孔里的光仿似都被揉碎了一样软:“嗯。”他被我摸着头,像是我们俩的身份倒过来了一样,他像一个小孩,而我是安慰他的大人。

恍惚之间,我竟似有一种错觉,错觉于好像过去的千年之中,有那么一个片刻,好像能和刚才重叠。

可也只有这一瞬间,过了便也不那么觉得了。

半个月后。

大师兄的伤好之后,来求了晏霖,让他将他放下山去,因为他如今已不再是一个修仙人,他是普通人,该过普通人的生活。

晏霖没有挽留。

送大师兄离开的那一天我与晏霖还有二师兄三师兄一同站在小院门口。

见大师兄跪在地上,磕头三拜,用力得将额头都磕出了血来。拜别恩师,了断这仙缘,大师兄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看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我转头望了晏霖一眼,他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他并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但我却莫名地觉得,他身影萧索得让人想抱抱他。

晏霖其实……有一个很柔软的内心。

我拽住了晏霖的手,晏霖垂头看我,我冲他笑了笑:“师父,以后你教我练剑吧。”

晏霖一怔,微微一笑:“好。”

他还有三个徒弟。

我握着晏霖的手,忽然间觉得,其实,我可以不用喝他的血了。

像这样一直在这小院里,和他,和两个师兄一起这么生活下去,也没什么问题。我已经开始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这样的生活,足够幸福得让人想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