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原来是一只千年人参精。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但凡有人要死了，作者就让人去啃一口的千年人参。

身为名贵药材化的精，我从小的生存环境是可想而知的恶劣，在我活的一千年当中，有整整九百年，我都是在想方设法地藏匿行踪，不被任何仙人、妖怪、凡人、动物……所有一切能吃我的东西找到。

不是我疑心病重，是他们真的要吃我。

打从我满了一百岁，化成人形开始，所有见我者，皆如我见秋季大闸蟹，除夕大饺子……并且这种想吃掉我的目光，随着我岁数的增加，越发的可怕。

我没有朋友，因为朋友要吃掉我；我没有爱人，因为爱人也想吃掉我；我没有亲人，倒不是因为他们想吃掉我，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吃掉了。

孤独一只参，寡行人世间。

我其实对死亡没什么害怕。我唯一怕的是，如果真的有投胎，我下辈子又投成了一只人参……

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嘴里，但我想错了，我死的那天来得十分的突然。我尚且记得那日我在躲避一个挖参人，慌不择路蹿进了一个僻静的山洞，我在里面靠着石壁躲着，不敢出声，我躲了很久，挖参人也没有找到我，然后我就睡着了。

再然后……

我就死了。

其实也不算死，我只是在一觉醒来之后，变成了一个人类的小女孩。

我连撞了好几次门柱子，头痛得太认真让我不得不承认了现实。我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人类的孤儿，年纪八九岁，独居小山村外，靠村人接济为生。

最初，我以为我和一个人类的小女孩交换了身体。但后来，当我看见了心口处的一个咒文时……我惊呆了。

我虽然是个没什么用的妖怪，但因着我怎么也活了千八百年了，对这些咒文我还是识得的。

这是一个还魂咒。

禁术！用来将死人的魂还到另一个活人身上，借活人的寿活下去！

看见这个咒文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体里，而我的意识占据了这个身体，我倏尔意识到，这件事情证明，我原来的身体已经死了，而有人将我的魂，放到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体里面。

是谁杀了我？又是谁救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得解，于是只好继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苦恼无用，我只得安慰自己好好过现在的生活，而且现在怎么也比之前好，因为现在无论如何，至少我不会被人当药材、食材或大补丸盯着了。

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第一个新月之夜，我的魂魄与这个宿体产生了强烈的排斥，犹如凌迟一般的痛苦一直缠了我整整三天三夜。

我熬过了一次，但这样的疼痛并没有停止，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每一个新月之夜，这撕心裂肺的疼痛都如期而至。

我不得不强调，其实，经过这么多年做人参精的日子，我经历了很多次的追杀、背叛和算计，很多次！我自认为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处变不惊、遇事坦然、脾气很好的人参精，但现在……

每个新月之夜，我痛得在草棚里打滚的时候，我骂翻了让我还魂的人上面八十辈子的祖先。

太痛了。

那入骨的疼痛让我几乎有了自尽的冲动，可偏偏，被施了还魂咒的身体，除非咒术破除或者施咒者身死，我还就死不了了！

求死不能，最悲哀的人生莫过如此。

第四个新月，我再一次熬过了那三天三夜，我面色苍白地躺在草棚里思考人生，忽然间，外面村子里有人敲锣打鼓大声喊着：“上仙来了，上仙来为我们祈福了！”

等我痛得迟钝的大脑将这句话的意思消化掉之后，我撑着疲惫的身体倏尔从草堆里弹坐而起，眼瞳大亮——

仙人血，破世间万种咒。

这还魂咒，自然也不在话下！只要我能咬他一口血喝下，我必定能瞬间飞出这身体，摆脱人世的痛苦，快乐踏向黄泉路！

咬！就是咬他丫的！

我踉踉跄跄奔出了院子，顺着那敲锣打鼓的声音往前面追去，天上刺目的毒日头让我头晕眼花，才痛过的身体还没恢复，我脚步虚浮，整个人犹如踩在云端飘，可要咬那仙人一口，要喝他血的意志却尤其强烈！

我歪歪倒倒，一步一跪地走上一个小坡，在坡上看见下方人群之中，有一个白衣男子。

他一身仙气缥缈，与身边的凡夫俗子气度全然不同。

“喂！”我用最后的力气高高喊了一声，下方的村人皆是转了头望我，有人喊我小乞儿，有人问我作甚。我不看他们，只盯着那仙人。

他抬头时，周遭一切的世俗喧嚣都离我远去了似的。他给我的感觉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熟悉，就像在过去千年中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曾见过他一样。

“大仙……”我咬牙，以最后的力气道，“给条活路呗……”

让我喝一口你的血。一口就好。

让我从这个人世解脱就好，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我后面的话没有说完，眼睛一闭，径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村人的惊呼，身体的剧痛混杂而来，到最后，我昏迷之前，只记得有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轻轻托起了我的脑袋。

我全然没力气睁眼了，却诡异地记住了他身上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