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时,仙灵派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我是不信的。

可学堂里的同窗开始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传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萧逸寒的传言:“上月有个师兄在磨坊镇历练,亲眼瞧见萧逸寒从一漂亮的女妖手里接过了一个东西,看样子,像是符纸法宝!我觉着萧师叔约莫是真的有与妖邪私通啊……”

我恍然间想起了多年前萧逸寒带我去历练时,碰到的那个女妖。

我垂头看着桌上的书,读了这么多年书,我头一次觉得自己竟然笨得连一个字都不认识。

旁边师姐看了我一会儿,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转头看她,她问我:“你有察觉你师父有什么不对吗?”

我看了她许久:“我师父没什么不对。”我几乎是一字一句道:“我师父很好,他不是你们说的那种的人。”我坚定地维护他,犹如在维护自己的信仰。

师姐见我如此,愣了愣,那方正在兴致勃勃传播流言的师兄却是一声冷笑,道:“他是你师父,你当然维护他。可私通妖邪这事,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

彼时我入仙灵派十来年,从未与人发生过这般争执口舌,即便有,也在对方要抵死争辩之际后退一步,让对方占个便宜,不至于撕破脸面。我没安全感,所以不想得罪哪怕与我没有关系的任何一人。

可彼时彼刻,我却像是要将十来年都忍住的犟劲儿都发挥出来一样,我盯着师兄,道:“我说没有就没有。”我直言:“你们都不了解我师父,何以道听途说一些事情,就如此对长者施以污蔑?”

反驳之下,师兄果然怒了:“师门师兄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女妖做交易,身为修仙者,见妖类而不除,还与其行交易之事,这不是私通妖邪是什么,这叫污蔑?”

“那便将何人,于何地,在何时看见的这些事全都交代清楚,师门师兄何其多,若是真有其事,何必遮遮掩掩不说清楚,让无聊之辈以讹传讹。”

师兄仿似被我一句“无聊之辈”戳痛了心窝子,登时火烧脑门,一拍桌子:“你话里有话说谁呢!”俨然一副要动手的模样。

我那时也胆大得不怕他动手了,心道,即便打一架,这事我也是绝对不退让半步的。

可便在我打算豁出去了的时候,学堂夫子急急赶来:“吵什么呢?”

在夫子踏进门来的那一瞬,我仿似看见在学堂门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带着酒壶站在那方,看着我,身影略有些孤单,眸光里隐有动容。

可夫子在我面前走过,不过一晃眼的时间,那里便没有了人。快得像是我眼花。

见夫子来了,师兄便也偃旗息鼓,看热闹的师兄弟们也各自散去,夫子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拿了书像往常一般开始上了课。

明明仙山阳光依旧遍洒学堂,读书之声朗朗入耳,四周一切都还那么正常,可我好似能听到他们掩藏在读书声下的窃窃私语,如蛛丝将我捆绑,拉我坠入深渊,冰冷而无法自拔。

放了课,我马不停蹄地御剑回了小院。

刚到小院,未及踏入院中,便听得院里一声怒叱:“你知道你此番作为意味着什么?”

是师祖的声音,自打萧逸寒收我为徒,有了自己的独立小院之后,师祖便不再来管萧逸寒了,这声叱责犹如我初遇萧逸寒时,在街边听到的那句呵斥一样,只是此时师祖的声音里多了我听不懂的沉重与叹息。

我在院外站着,没有进去,也无法离开,便做了一个墙角窃听的贼,听着萧逸寒在里面淡漠道:“我知道与妖物联系,仙灵派门人必定非议不断,可我既已收徒出师,我的事,师父自可不必再管。”

一时间,刚才我在学堂说的话仿似化成了巴掌,啪啪啪地将我狠狠打了一通。

“你!你收的那叫什么徒弟!你不过为了出师将徒弟收了,这么多年,你说你教了她什么!”师祖显然也是气得不行,“你对得起谁!”

萧逸寒默了一瞬:“对不对得起谁,这么些年便也过了,而今我如此行事,若是师父认为我行差踏错,有辱师门名声,师父将我逐出仙灵派便是。”

师祖闻言却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我只一声深且沉的叹息,道:“各有各的缘法,为师如今是管不了你了,你要做什么,便去做吧。只是一日为师,你便永远是我徒弟,我断不会将你逐走。”

院里久久一阵沉默,接着光华一闪,是师祖御剑走了。

我呆呆地立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忽然间院门拉开,萧逸寒见我站在门口,默了片刻,也没问我其他,只像往常一样道:“哟,今天回来得早啊。”

我抬头问他:“师父下山,当真是与妖邪见面么?”

萧逸寒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可他仍旧说了句:“啊,约莫是吧。”说得那么吊儿郎当,答得那么漫不经心,可我依旧问得认真又执着。

“是当年那个女妖么?”

萧逸寒又点头:“嗯,是啊。”

我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也看着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往日慵懒的笑,他微抿的唇角像是垒起了铠甲,在抵御着他想象当中的,我即将脱口而出的刺耳言语。

甚至我也以为我会质问他,会像今日在学堂上那师兄说过的那些话一样,指责他私通妖邪,叛离仙道,可我一开口,却是一句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师父当初收我,只是因为想出师吗?”

这句话与我们之前说的事毫无关系,我问出口,自己愣了愣,萧逸寒也愣了愣,他做的所有防御此时都没有了放矢之的。

我的嘴像是和心联通了一样,自然而然地又带着点委屈不甘地问道:“所以当初你在街上看见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徒弟吗,即便不是我?”

我明白了,原来此时此刻,我最在乎的竟然是这个。

十多年来的读书学习,道德礼仪,仙家清规,原来在我心中都敌不过想要在萧逸寒心目中成为特别的存在。

因为他之于我,是那么特别。

我望着他,固执地想得到一个回答。

他收起了所有错愕与怔然,抬眼望向仙灵山浩淼的远方:“当然不是任何人都行。”他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弯,模样满不在乎:“毕竟相比于别家孩子,你最有可能跟我走啊。”

我只觉呼吸窒了一瞬,连心跳也停了。

是的,当时我是乞儿,而他用钱买了我。

别家孩子用钱买不到,但是乞儿是能用钱买到的。

一句话,将我的心穿了个通透。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弧度,还有眼里的冷漠与无所谓。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推进了一个深渊一样,一直往下坠,被冷风撕裂,被寒意刺痛,然后摔在地上,糊成一团红色烂泥。

萧逸寒对我来说的第二宗罪便是,他是世上最会用笑容辜负人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