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七岁修仙,拜的,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师父。其实若要较真地说,我还真不是拜进师门的,我那完全是……

被拐进师门的。

百年之前,魔族初灭,天下仍乱,流民遍野,我亲生父母早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冲散到了哪里去,是个孤身老乞丐见我可怜便带着我一起在路上流浪。彼时流浪进一座中原小城,老乞丐生了病,我便在街边端个破碗乞讨。

是日天晴,街那头传来了一中年男子叱骂之声:“你看看你吊儿郎当的样儿!哪个有资质的孩子愿意跟着你!收不到徒弟!你这辈子也别想出师了!”

“师父。话可不能说得这么满。万一我隔几天就收到徒弟了,你脸面岂不是很难看。”

这回答的声音声音好听得紧,虽然有三分痞气与懒散,但音色却是我那时从未听过的好听,我好奇抬头。

便是那鬼迷心窍的一眼,穿透了重重人群,让我看见了面容如玉身形似竹,神态却微带几分懒散的男子……

那时我小,没见过世面,就这般轻易地被他的脸给迷住了。

我看得太入神,手里的破碗掉在了地上,“嘭”的一声,在嘈杂的街上本不那么显眼,但他却转过头来了,墨玉一样的眼睛盯住了我。

和着中年男子“你找啊!你找给为师看看!”怒气冲冲的叱责,他倏尔歪着嘴一笑,径直向我行来。

不得不承认,尽管日后我对这个师父颇多怨言甚至怨恨,但当日阳光倾斜,他白衣翩飞的模样像一幅美得不可方物的画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小乞丐。”他蹲下身,平视着我,“我观你筋骨奇佳但却面黄肌瘦,想来是五行缺钱。”他在我碗里“咔哒”丢了块小碎银,道:“我有钱,你跟我走如何?”

我好一会儿失神,转头看了身后的老乞丐。老乞丐即便在病中,也依旧很有职业精神地向他伸出手,抖了两抖。

他了然一笑,解了锦囊,“咚”的一声,丢在了老乞丐面前,即便过了百年,我也依旧记得那听起来贼沉贼沉的声音——果然有钱!

然后我就随他走了。

当时我以为自己是被买去做婢女的,不如意点,就是去做粗使丫头的。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竟然,是被买去当徒弟的……

仙灵山立派数百年,没有哪个师父是用钱把徒弟买回来的。

我这个师父,做到了。

他当时还对他师父也就是我师祖笑得坏坏地嘚瑟:“师父您脸疼吗?”

师祖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萧逸寒回头拽了我的手,在我掌心里放了一块白玉佩,那时我从未见过这般精细的物什,一时惶恐,不敢要,只不安地将他盯着。

他将我的脏手握住,目光和他掌心一样,都是下午太阳将歇未歇时懒洋洋的温暖,说道:“小乞丐,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萧逸寒的徒弟了,以后别人给你东西,你只能因为嫌弃而不要,而不能因为害怕而不要。你得随我,做一个金贵的人。”

我当时不嫌弃这白玉佩,于是便收了,日日佩于腰间,如珍如宝。

后来,我却已经将那白玉佩解了,置于箱底,理由和萧逸寒说的一样——因为嫌弃。

而现在我却又将那压箱底的玉佩翻了出来,想着此次出山是要杀萧逸寒的,他有多不好对付我知道,说不定这是一场耗时长久的拉锯战。这个玉佩拿着,等到应急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当了换钱。

我御剑出山,不日便到了扬州,找了个客栈安顿下来,我便根据上次探子提供的情报找到了萧逸寒经常出没的酒馆。

大早上的小酒馆基本没人,我点了壶酒,坐在角落里守着门看。

正是烟花三月天,阳光和煦,扬州城里桃红柳绿,真是最美时节,而今世道也还安稳,不再像当年那般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

酒馆外面一个小女孩被沙迷了眼,她闭着眼睛一边揉一边闷头走,一不留神便撞到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身上。

看见那人,我眼珠不由自主地缩紧。

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脸上乱七八糟长着胡茬,虽神情更比当年添了几分粗犷野性,但这一双眼,是我夜夜梦回里的魇,我自己化成灰,也认得他。

这就是叛出仙门、堕入邪魔歪道的,我的师父。

萧逸寒。

小女孩一抬头见自己撞见了这样邋遢的一人,登时整个人被唬得愣住,就眯着一只眼将萧逸寒盯着。

萧逸寒也垂头看了她片刻,随即蹲下身,略粗鲁地打开了她揉眼睛的手,拉下她的眼皮便“呼呼”吹了两口气。小女孩流了两滴眼泪,将沙子洗了出来,可人也吓得将哭未哭。

萧逸寒一拍小女孩脑袋:“走吧。”他说话声调依旧拖得懒洋洋的,只是没有了以前温暖的笑意,到底是世事变更,也改变了他。

“回头可别撞见别的坏人了。”

倒是知道自己是坏人。

我心底冷冷一笑,余光里看着他走进酒馆来,坐在了我斜对面。

余光里注视着他,新仇旧恨,如缠藤般爬上心头

一时间我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拿酒杯的手,杯底在桌上磕出了一连串“笃笃笃”的声音。

百年前,我拜入萧逸寒的门下,我本将他当做救世主一般供奉,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对他,不能让他失望,要成为让他足够骄傲的人。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却成了刻在我身上的……

耻辱。

仙灵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想要出师就必须先收一个徒弟,而如今离萧逸寒叛出师门八十余年,即便我献尽殷勤也未收到一个徒弟。

同辈的排挤,小辈的非议让我日日皆生活于孤独当中。不摆脱萧逸寒这个耻辱,我就永远会活在这样的孤独当中……

萧逸寒非死不可。

我收敛了眸色,稳定了心绪,默默地为自己斟了杯酒喝。

萧逸寒坐在我斜对面的桌子上,也倒酒自饮,举杯之下,于时光斑驳的罅隙之中,回忆偏差,我竟恍惚间想起百年前萧逸寒初将我带回仙灵山时。

那时萧逸寒刚收了我,他出了师,有了自己的小院,再没有人管着他,他便成天成夜地在屋里睡懒觉,醒来便坐在院里喝酒。甚至会叫上我。

我那时小,整日唯唯诺诺地待在他身边,小心处事,唯恐半点惹他不开心了,会将我逐出门去。

他让我喝酒,我便喝了。

然后一直喝到萧逸寒趴下……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有千杯不倒的体质。

第二天萧逸寒醒来后严肃地打量了我许久,从此,他找我喝酒这件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萧逸寒白日与我酌,晚上与月酌,醉了便一切不管地仰躺在椅子上睡觉打呼。在那只有我与萧逸寒两人的山头上,我只好忙里忙外地给萧逸寒张罗着烧水、铺床。

我还记得第一次萧逸寒在我铺的**醉酒醒来后的表情,怔愣,呆滞,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木讷,他抓了抓干净的衣领:“昨天你给我换的衣服?”

我点头。

“倒是第一次。”他呢喃自语,“有人这般照顾醉酒的我。”

我看着他,老实又憨厚地说:“师父,徒弟以后会一直这样照顾你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随即便是眯眼一笑,懒懒地往**一趟:“好呀,如此,便给我拿点吃食来,待会儿我们便接着喝吧。”

“好。”

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喝酒喝得醉生梦死大概就是修仙者们的日常吧,徒弟孝敬师父,大概都是这么孝敬的吧。

直到这样过了好几月,师祖来看望萧逸寒,见院里酒气冲天,登时动了雷霆之怒,将萧逸寒与我痛骂一顿之后,我才意识到,哦!原来别的山头的师父都不这样带徒弟玩的!

萧逸寒也才意识到了,哦,原来他身为师父似乎应该要教我什么东西的。

那以后,萧逸寒才带我去仙灵门学堂夫子那里上课,我也才过上了正常的修仙生活。也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那样与萧逸寒共饮了。

时光翩跹,岁月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孩,竟将我与萧逸寒的初时与此刻的重逢,叠在了一起。

而现在,我的心境也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澄澈干净了。

我放了酒杯,站起身来,不徐不疾行至萧逸寒桌前。

酒馆外的春风徐来,拉扯了他的发丝与我的衣摆。

“师父。”我在他桌子对面站定,唤了他一声,一直等到他带着三分醉意地抬头看我……

便在这瞬间!我寒剑铮然出鞘,剑尖直取他咽喉,这一击我未曾想过会成功,若是萧逸寒这么容易杀,那我雇的杀手,早就提了一百个萧逸寒的脑袋来见我了。

可我没想到,此时的萧逸寒却直直地盯着我,周身毫无防备,即便剑尖刺入他的喉间,鲜血渗出,他也依旧只是看着我,像是发了呆,入了神一样。

我眸光一紧,剑势一顿,便在这迟疑的瞬间,萧逸寒身上法力溢出,将我的剑刃往旁边一推,刃口斜斜划开了他的颈项,破皮流血,伤口却不深。

他依旧坐着,身形不偏不倚,护体法术在挡开我的剑刃之后便隐了下去。

我瞟了眼他颈间落下的鲜血,再直视他的双眼,四目相接,像针尖对着麦芒:“时隔八十年再见,不知师父可否还记得小徒?”

“是七十九年又十个月了。”萧逸寒喝了口酒,语调竟似有怅然感慨,“小徒弟,你是我唯一的徒弟啊,我怎会忘怀。”

他说的话倒让我有三分惊异,说得好像对我还有什么情谊一样。

可萧逸寒怎么会对我有情谊呢,要真说有,他对我大概只有买卖的情谊吧,毕竟我是他真金白银买来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