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典礼
深秋的这一天,横背的山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相比于陈炽一次次考学制造的喜庆,这次新居落成典礼比任何一次更加壮观,更加浩大!这当然是由于陈炽两兄弟成家立业,结婚嫁娶,攀上的亲朋成倍的增加。更主要是这栋新居格外显眼,格外独特,而且是父亲陈斌一生所望。陈炽也不再低调,把该请的亲朋,都发去了贴子。县城的,州城的,甚至赣州的,都得到热烈的反响。
要说大典的仪式,其实就是摆一次宴席。这宴席当然摆在新房子里。老旧的林屋成了厨房,新居摆满桌凳。宴席用的餐桌,是向乡邻所借。全村的桌凳子都汇集到了陈炽家。当然,全村的乡民也都成了陈炽的嘉宾。
但陈炽家的落成大典还有一道最亮眼的工程,就是门楼竖匾。正如周先生所说,这是画龙点睛之笔。陈炽特意把这道仪式作为落成大典的重头戏。
这天陈炽当然不可能呆在林屋安静的著书。他一大早就起来,到新居参观门楼预留的位置。一切准备就绪,所有工序完美收官。陈炽走进小院,站在小院正中,看了看墙上昨天写上去的大字。大厅两边正房窗子上,爱日、歌风。两边师厅门首上,克己、复礼。陈炽觉得挺为满意,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是他最好的书法水平!
陈炽转进了新居,欣赏了透明的玻璃为门窗带来的光亮和间隔,欣赏了天井两边的大柱子,欣赏了中堂神案摆好的灶台香台,顿时有一种创世纪的感觉。这就是父亲和自己苦心规划营造的新居!这里不久将掀开陈家,不,掀开横背这个小山村新的历史!
陈炽重新站在小院里,看着高峻的门楼。院坪,阶石,院墙,把远山和孤峰召集起来。门楼高耸,又把天空和群山收拢。陈炽非常得意,只盼着那块石匾及时进村,竖在门楼之上,那将再次激发观众的赞叹!
吃过早饭,师傅聚集在小院里,等着那块石匾进村。这是真正的峻工仪式。石匾上墙之后,这栋值得匠人们骄傲一生的建筑杰作,就算完成。
这些师傅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接受观众的赞叹。这是对主人陈炽的赞叹,当然也是对工匠们的赞叹。对赣南这栋绝无仅有的深山豪宅的赞叹。对创造了新事物、提供了新物品的新时代的赞叹。匠人们可以领上一天的工钱,但其实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完成。然后是大吃大喝,享受主人的酒宴。
师傅们集在院子里,踌躇满志。但是,预定的时间正在接近,陈炽在门楼边张望了几次,还不见石匠送来石匾。陈炽有些焦急,但他相信石匠守信。
这时,陈炽从人群中发现了几位熟悉的身影,与众不同的别扭的口音。他们是来自宁都的朋友周简可、魏松园、李啸峰。他们接到请帖,结伴而来,远道而来,为陈炽的新居送上祝贺。
是的,山庄修竣之时,是小山村最热闹之日,四邻八姓皆以结交陈炽为荣。私塾的同学,仰华书院的同学,县学的同学,也前来庆贺。大家站在小院子里,朝墙上的几处新墨张望,热烈地谈论陈炽的书法。
一位同学说起陈炽练习书法往事。他和陈炽曾经有过颜、柳之争。那时当然不是在私塾,不是在仰华书院,那时陈炽没有练贴的概念,模仿的就是老师的字。到了县学,外来的老师开始讲起了字体,各有优长。这回忆往事的同学,当然是县学的。那口音,自然也是县城口音。
但是,大家知道今天有一件最重要书法作品即将揭晓。只是他们不见匾额,都在等待。时间一点一点在过去。厨房里烈火烹油,并不知道工地上有这种等待的事情。他们按照预定的计划,把菜蔬倒进窝里,翻炒起来。油炸好的鱼块,在碗中垒得像一座玲珑的宝塔。梅江边特有的肉丸,像无数睁大的眼睛,在看着这场乡村盛宴。
为了打发时间,人们问起了石匾的准备情况,似乎为了提前探知即将揭晓的一幕。有人问,这石匾是什么石材呢?会不会是石头太更,这小镇石匠的工具雕刻不了?
陈炽笑着说,这石头才不会硬!我仔细比较了各种石材,觉得这门楼的石匾不用大青石,那石头太冷。我走了不少地方,那天随我亲家张益成漫步在县城的云龙桥,突然看到桥上的条石,觉得这石头坚硬,温暖,虽然是页岩,有砂壤,但不影响它成为匾,成为能雕刻的石材。
又有人问,是不是你送去的字稿,被他们弄丢了或弄坏了,这石匠无法交差?陈炽说,不是这回事,我前几天亲自书写了几幅,特意让石匠备选,挑选他们认为最好看、最好雕刻的。丢了一张,弄坏了一张,也不会全部的!
又有人说,会不会这石头和字幅被盗贼盯上,以为这是珍贵的物品,就把它搬回家里去了?陈炽对这种推理哭笑不得,无言以对。这时,正好宁都的朋友前来挑起话头,避开了石匾的种种猜测。
魏菘园和李啸峰来到陈炽跟前,说,恭喜大厦落成!陈兄此番归里,一悲一喜,皆为人生大事!听闻此番回乡丁忧,贤兄却别有成就,躲进小屋专心著书,可有此书?陈炽说,是廖玉对你们说的吧?两人笑着点头,说,正是这位老乡!
陈炽说,想当年我们在翠微峰谈起了八股之争,不知道两位兄弟如今如何看待八股了呢?魏松园说,我们不再争了,我们跟八股告别了!
陈炽吃惊地说,你们当年说,十年未成,就放弃八股做生意去,还真是一语成谶呀!那现在做的什么生意呢?这商字,正是我关注的事情呢!
李啸峰说,八九年前,瑞金、石城两县,都是产纸之区,我们宁都州属固无有。但我们也有产纸的材料,那金精之谷,有竹万竿,我们两人读书其间,有一天忽发奇想,尤其经受着“八股”的折磨,不如改做生意,于是我们往石城的横江,寻觅造纸工师二人,请回金精洞的山谷中。他们看到遍山是竹子,也觉得事有可为,就一起建棚造纸。
陈炽说,这玉扣纸可是瑞金三宝,跟瑞墨、皮枕一样被群众喜好,早就成为赣南的知名品牌。只是这竹子再多也会砍完啊!那金精洞如今被你们剃成了光头山了?
魏菘园说,我们做的是长远生意,早就实施了种竹计划。那山间是下隰之地,适宜课工种竹,三岁成林。如今仍然漫山是竹,不减碧色。
陈炽问,纸的销路如何呢?
李啸峰说,我们造纸既成,自运省城售卖,迄今十载。每岁已出纸二十万金,这八九年可挣了不少钱呢。你看,竹则岁岁增种,纸则岁岁增多,利源亦岁岁增广!其实不独我们两人致富了,我们宁都依靠种竹造纸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人们找到了一项新的生计,在这里安家业而长子孙的,几年就将及万人。
魏菘园说,宁都州城本是瘠区,岁得此二十成金之入款,工商士庶咸有生机,如今气象郁郁葱葱,然与十载以前完全迥异!
陈炽说,我在西书中看到,这种树之利无穷,种竹之利更无穷,你们还只是以土法造纸而已,如果变通尽利,妙用一心,取美质于中邦,参新机于外国,流通四海,贩运五洲,其获利之丰更不可胜道!我看过洋机器造纸公司,他们所用皆败纸碎布,草根树皮,自人池以至成纸,装箱不逾四刻,人巧之极,几夺天工,但纸张体质粗恶。如果中国之竹参以外国之机,稍入菅麻,加其坚韧,则所成之纸必当冠绝人寰,何至洋纸风行,大利尽为外人所夺?!
李啸峰说,贤兄眼界开阔,如果你能和我们一道创业,那事业就能更进一层!陈炽说,你是说邀请我一起参加?那我们得按公司的办法来,外国经商,皆营公司,参股经理,董事劳作,各有分工。我倒是愿意,只是我在京城上班,不参加你们的经营,白拿红利,又如何方便?!
魏菘园说,那我们以造纸来支援你的事业,你这不是著书立说吗?你刚才说洋纸风行,大利尽为外人所夺,你今后不妨专用我们造的纸,我们免费提供,不给洋人做生意的机会!
陈炽听了,大笑起来,说,此议正好,以我友人之纸,写我等身之作,美哉,壮哉!
正在热烈交谈之际,村外传来一声响动。有人喊了一声,石匾来了!陈炽站门楼远望,听到村外传来运匾之声。一位石匠领着几个年轻人,从村口走来,沿着溪水走到山脚,登上山坡,把粗麻包裹的条石缓缓放在小院正中。
石匠走到陈炽面前,大汗淋漓,向陈炽汇报迟滞原因。原来,这石匠这几天天气转凉,加上吃错了东西,一直腹泻不止,为此耽误了两天。石匠元气初复,就加班赶工,终于在今天大早的阳光中完成最后一刀。他顾不上休息,叫了几位徒弟,亲自送来道歉!
陈炽拉着石匠的手说,石匠师傅为我之事抱病赶工,何谈道歉,正好吉时已到,这既是天意能成,也是你的苦劳所成啊!泥匠师傅早就和徒弟把包裹翻开,露出赤色的条石。师傅高叫一声,吉时已到,门楼竖匾,鞭炮起鸣!
泥匠师傅抓起一只大雄鸡,刷刷割开血管,把血淋在匾上。徒弟们把石匾招高,竖到门楼预留的位置。师傅站在门楼前,目光朝着高天和大地,神色庄重地念起了祝赞祠。
正是门楼揭晓时。大家朝石匾看去,却见四个端庄的大字——天马山庄。石匠对陈炽说,这四个字是阴文,加上砂壤,不见明目,我准备了红漆,请陈大人亲自上前添色!
陈炽为石匠的周到细心所感动。他抓起一支毛笔,习惯地叫道“把砚台拿来”,但发现递来的不是砚台,而是一只装红漆的小桶。陈炽笑了一声,把一支崭新的毛笔朝漆桶里伸去,饱蘸之后朝刻痕描去,在雕空之处顿挫运笔,却也是一气呵成,仿如纸上用墨。
“天马山庄”,四个赤色的大字顿时放出万道霞光,装点着赣南的小山村!从此,横背这个山坳不再是林居之地,而有了新的名号——天马山庄!
陈炽刚从梯子里下来,就听到大家的赞叹和热议。“天马”二字,究竟何意?陈炽当然不能说新婚之夜所读的《天马歌》。这时,天子峰上有一道白云在天空上如白马腾空。有人喊叫起来,看,那天上的云,真像天马。陈炽举目望去,果然天上有如此动人的场景,暗叹天意如此。
这时,魏菘园把张望的目光收回,对陈炽说,此匾一出,气象一新。这天马行空,可出世亦可入世,可出去亦可归来,天马山庄将成为你人生的圆心。加上墙上的“爱日”“歌风”“克己”“复礼”,翰墨可见有理想。
李啸峰说,这天马山庄,真有冲天之气,比易堂九子们的隐居草堂有气势,别说这建筑规制,就说这名号的气势,也不可同日而语!
魏菘园说,只是这天马之名,会让人想到《天马歌》。
陈炽说,你想到了谁的《天马歌》?
魏菘园说,当然是汉天子的,但我也不得不想到李白的。
听到魏菘园提起李白的《天马歌》,陈炽顿时神情暗淡。他固然知道李白的《天马歌》,但他有意回避。对于天马山庄的新居,对于新居的落成庆典,那是一道可怕的谶语。但他不能责怪魏菘园。他把心事隐藏起来。在这新居落成的大喜之日,他必须把气氛引向喜庆和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