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天伦

次女翠竹跟钟光国儿子腾炯成婚那天,钟莆生亲自带着迎亲的队伍来到横背。钟莆生,原名钟光邦,父亲钟观濂是县城有名乡绅。陈炽跟钟莆生十多年前认识时,就有陈钟两家联姻之议。钟莆生考学成功后,成为赣州和南昌府学的教谕。回乡为弟弟家办婚事,钟陈两家总算是门当户对,完成夙愿。

次女出嫁后十天,陈炽又进了一趟县城,参加瑞金县邑宾兴谱的竣工大典。那天从县城回到梅江边的小山村,陈炽带回了一块红色的条石。当然这条石是仆夫扛回来的。陈焘到小镇接哥哥,看到条石极为好奇,但猜不出哥哥条石何用。陈焘试探地说,新居已经装修完毕,落成典礼已经定在五天后,不知道门楼的匾额,哥哥是如何考虑的?

陈炽说,这条石就是!

陈焘惊讶地说,这条石就是做门匾的?那名号可曾想好?陈炽说,我想过了,那新居墙上六处空白,我直接用墨题写六个词,就是你上次看过的,爱日、歌风、克己、复礼、迎恩、接福,这个快,我过几天就带着砚台过去。但这门楼,我想了得镶嵌一块石匾,把名号刻上去,这样经久不磨!父亲的一生厚望,就能传之久远!

陈焘说,你是说这名号让匠人直接刻上去?陈炽说,当然是我先写好,请小镇的匠人雕刻。所以,这条石我们留在小镇石匠家里。陈焘高兴地扛起条石,和哥哥一起到匠人家里。

石匠家在蓼溪西头的树林里。两兄弟来到林中的木屋,远远就听到叮当当的雕刻之声,压过了梅江哗哗的滩声。在散落的石料中摆着不少成品,大都是碑,少数是匾。石匠看到顾主亲自搬来石材,问,不像是小镇采来的吧?

陈炽说,师傅好眼光,这是来自绵江边的页岩。石匠问,刻什么字呢?陈炽说,我还没有最后确定,这几个字不需要多少时间,你先把石头磨好,过几天我把字送上来。

两人定好石匾,就坐船回到小山村。回到家中,又是一番热闹。这天晚上,陈炽搬到廖玉房间里。长女嫁了,次女又嫁了,这土屋的房间陡然空阔起来,廖玉叫陈炽搬回来住,以免打扰母亲休息。陈炽同意了,母亲挽留了一番,也随了儿子的安排。毕竟,母亲希望陈炽夫妇早点同房。

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冲淡了女儿出嫁的伤感。人们都说当父亲的总是对女儿亲,陈炽也这样。辛夷和木兰,分别十岁和八岁了,看到陈炽把一摞摞书搬进房间里,都就过来帮忙。有廖玉的指点,两个孩子虽然没有进私塾,但像陈炽小时候一样,也认了不少字。辛夷看到父亲一箱子的书,想要翻出来读。她拿出一本《盛世危言》,看不懂,就丢到一边。又拿起一本,《富国策》,仍然不懂。

这时,辛夷发现了父亲的名字,写在三本书上面。辛夷嚷着对廖玉说,姆妈,这是爸爸的名字吗?

廖玉凑前去一看,是陈炽早年的诗集,《四子诗录》《云簃词录》《簪笔集》,就对女儿点了点头。陈炽高兴地说,你能识字了?!是姆妈教你们的吗?女儿大声地应答。陈炽整理好书,对两个孩子说,爸爸忙于自己的事情,平时没有好好教你们,今天晚上,我就好好陪陪你,教你看书!

辛夷高兴地挨着爸爸,听父亲讲书。陈炽说,这书虽然小小的,薄薄的,但是它能装下全天下的事情。你看,我正在写的这本书,虽然还没有名字,但我像建房子一样,一间一间划好了格子。你看,这几个行怎么读呢?那大女儿认的字多,把一行字词全读了出来,让陈炽更是高兴。

辛夷说,新疆,这两个字我认过,新年的新,万寿无疆的疆。陈炽表扬了女儿,说,今天我来跟你讲讲这新疆、朝鲜、台湾。这些地方呀,离我们这小山村子好远好远,远在天边,远在海边。

这新疆呢,老百姓跟我们不是一个民族,我们叫汉族,他们叫维吾尔族,也有回族,但我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兄弟姐妹,后来汉族也到新疆开荒垦土,一起居住。那里国土宽阔,风景如画。有个叫俄国的,想把我们的新疆抢走,把伊犁占去不走,朝庭就派出左宗棠左大人把强盗赶走了,从此新疆建成了一个省。爸爸呢,特别佩服这些保卫国家的将军。

陈炽说,我有一位好朋友,就是保卫新疆的将军,叫长庚。六年前,他去新疆伊犁,我特意为他送行,并为他写了一首诗。长庚将军曾经手绘地图,向皇上说明边疆情况,建议新疆要怎么防守,怎么开屯、怎么布兵,升任为新疆伊犁的副都,后来担任驻藏大臣,平息了西藏争端。

这个朝鲜呢,原来是我朝的附属国,后来走向独立。十年前,朝鲜发生了内乱,有个年轻的闵妃想学西方,而年长的大院君则保守锁国,这个闵妃跟大院君发生冲突,我朝和日本都派兵到朝鲜,争着拉拢。朝鲜有个叫金志均,想借日本力量行变法,最终被日本吞并。朝鲜有个小岛叫巨文岛,英国人担心俄国把它侵占,就提前占领了二十多个月,后来退走时想叫我朝派军去进驻,但我朝官员目光短浅,没有重视这个小岛。

这台湾呢,是我国最大的一个海岛,由于离日本近,日本一直在打它的主意,派人到岛上开垦番地。十年前,台湾有个叫琉球的小岛被日本吞并,琉球国王原来想叫我朝帮忙,可惜没受到重视,后来变成了日本的一个岛,改名成了冲绳。我朝开始重视台湾,派出刘传铭刘大人到台湾建起一个独立的省,修起了铁路,建起了海港,教会了种植,开起了矿山,把台湾建得非常漂亮。

小女儿木兰说,这新疆,朝鲜,台湾,离我们这么远,你为什么要关心它呢?陈炽说,它虽然远,但就像眼睛、鼻子、耳朵,别人的拳头打向它们,痛的就是心脏。跟我们是同一个国家,如果有谁来欺侮我们国家,大家团结在一起,人多不就是力量大吗?

辛夷说,爸爸懂得真多!但是,村里有人跟我说,你爸爸什么都不懂,只会呆在家里吃白饭!他说你什么农活都不会干,不会耕地,不会插秧,不会打谷子。我就说爸爸不是不会,而是有其他大事要做,但他们不信,我说不服他们。我以后遇到了他,我该怎么说呢?

陈炽抚了抚女儿的脸蛋说,我女儿懂事,知道替爸爸说好话。你以后就说,我爸爸是不会农活,但他懂得农业,喜欢观察农事,对农民也非常尊重。我爸爸还研究过外国的农村。

木兰突然问,外国也种稻子吗?那他们吃的东西跟我们一样吗?陈炽笑着说,天下的人都是靠农民吃饭,所以农民是最可敬重的,我们不能怪他们嘲笑我们!以后有人嘲笑爸爸,你就这样对他们说,爸爸不会农活,但爸爸研究农活,知道中国和西国的农民干活有什么不同。

这西方国家以商立国,人稠地狭,对于农政最是讲究,他们有专门研究农事的书。他们对植物有专门的研究,种地分清不同的土质,审别土质的精与粗,所以能百产蕃昌,亩收十倍。他们研究土中长出植物,有三种东西断不可缺,叫硷,叫燐,叫钙。硷就是打米果用的碱水,藁草积水酝酿而成。钙则是我们中国之石灰,有取之于山的,有出之于地的,有骨头化成的,有螺蛤之壳所化的。燐则在海岛鸟粪中所含最多。这些是植物的肥料,所谓朽腐化为神奇也。可惜我们这里的农民不懂得使用,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没人教他们!

辛夷说,那下次爸爸可以教教他们,这样他们就不会说你什么都不懂,坐在家里吃白饭了!陈炽笑着说,好,好,你的建议有道理,我到时跟他们说说这种地的道理,提高地里的产量。但是,他们会相信爸爸吗?爸爸没有种过地,他们不会相信爸爸的这些知识,除非我亲自种出来他们看看!

木兰问,那爸爸你能种出一块地来吗?你如果亲自种地做了试验,大家就会相信爸爸呀!

陈炽摇了摇头说,爸爸实在不会种地,只懂得这些道理!而中国之民呢,知其事而不明其理,都按照老方法在种地。这就是中国与西国的不同,人家为什么强大,就是相信了这些道理。所以,我在这本书中建议朝庭要搞好农政,荟萃中外农书,博采旁稽,详加论说,宜古亦宜今,宜西亦宜中,宜南亦宜北,不求难得之物,不为难晓之文,编成歌辞,征以事实,颁之乡塾,以教童蒙,这样就成了你们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了,互相流传,兴水利,勤纺织,殖货财,我朝的农村,就也能强大起来,也能跟外国竞争!

廖玉在灯下补缀着衣服。听着父女的对谈,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样的天伦之乐,她盼望太久了!这些年丈夫外出,回乡又忙于著书立说,别居一室,夫妻儿女不曾同床共衾,谈笑交流。如今,这一幕终于从盼望变成了现实!在赣南的这个秋夜,这个胸怀天下的爸爸,用天下的稀奇事把孩子送进了梦乡。

陈炽把女儿分别抱到两张**,辛夷跟着廖玉,木兰跟着自己。土屋的油灯下,就只剩下一对经年久别、经年分居的夫妻相望相依了!

陈炽说,孩子转眼八九岁了,这些年可辛苦你了!

廖玉说,带孩子不辛苦,反而是我最大的乐趣,就是你母亲对我还有成见,我只得处处讨好于她,生怕她用刘氏把我比下去!陈炽笑着说,以你这样好胜的性格,哪能比得下去呢!就是天意之事,刘氏两个女儿,你也生了两个女儿,就这方面也不曾把你比下去!

廖玉说,你别笑,这是我最心虚的地方,家务活我可以拼命学,但造人的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成!陈炽又笑了,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们一起努力!廖玉把陈炽往**用力一推,笑着说,你可不是为我回来的,回来了有什么用!守制遵礼,我们是咫尺天涯!

陈炽险些倒在**。他坐起来,并不怪廖玉,继续握住廖玉的手说,这也怪不得我,这礼制的事情是先人定的!再说,你不是挺佩服你的老乡谢秀孙和魏叔子吗?当初你在翠微峰下,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廖玉知道,陈炽是提起二十年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但两人相见不相识,反而还有些矛盾冲突,而这个谢秀孙就是廖玉提起来的榜样。这个宁都的才女与魏禧同年,十一岁定亲,十五岁成亲,夫妻同研诗文,相互砥砺,名重当时,写下《自翠微山望金精》一诗记录两口子的恩爱。

廖玉叹了口气说,当年我根本没想到,我们也会有这守制分隔的一天。当年魏禧的父亲去世,魏禧离开翠微峰居住在水庄守制,谢秀孙独居山上想念丈夫,就写诗寄给丈夫,春草池塘绿如茵,东风日日到柴门,梅花二月犹新好,亲折一枝寄与君。我们倒比他们好,虽然守制不能同居,但不用各居一地,至少同在一个屋檐下,能天天见面!

陈炽笑着说,我倒希望我们能分开一点,这样就能收到你为我写的诗!对了,最后谢秀孙闻知魏叔子死讯悲痛倒地,绝食而死,你说了一句什么?廖玉说,是我们一起说的,那是《牡丹亭》的唱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陈炽叹了口气,说,转眼二十年过去,岁月真是太匆匆,将来我有一天先你而去,你千万不能学谢秀孙,而要好好活着!廖玉听了,悲从中来,捂住陈炽的嘴巴说,看你说的什么话!你还会不会说话!

陈炽握住廖玉的手说,我不会说话,但说的却是真心话!今天倒有个事情,要特意向你请教,就是新居门楼的名号,过几天就是落成大典,那石匾究竟刻上何名,方显得体呢?!

廖玉说,你有没有听母亲的意见?陈炽说,母亲随我的意见,说我是个京官,学问比她高,见识比她强!廖玉说,那我也只能随你意见,还问我干什么!陈炽对廖玉说,我是征求你的意见,两个人的脑子总比一个人强!

廖玉问,你有什么思路吗?

陈炽说,思路太乱,该写些什么字呢?有太多的选择。我知道,这门楼的名号,实际上是对人生的定位。父亲走了,父亲和祖父,都没有到达他们想要的人生。父亲是没有做官的举人,是享誉乡里的乡绅。如果按照父亲的命运,这门楼写草堂倒合适,如邻乡密溪的台山草堂,如成都的杜甫草堂。你看这本《四子诗集》,我那些诗酒之会的朋友,一个个堂号响亮,勒深之的是龠三宝斋,欧阳熙的是荣雅堂,陶福祝的是远堂。

廖玉笑着说,你的是“袌春林屋”,这个做门楼的名号,行不行?

陈炽说,四个字,是比较合适,但这新居毕竟不是林屋。对了,我们大女婿家的门第,也是四个字,“富平门第”,倒是跟张家吻合,但我们不适合。廖玉说,我听说易堂九子也是取了堂号,你崇拜他们,不如学学他们呀!

陈炽说,易堂,倒是好名号。可惜如今看不到了。魏叔子还筑过勺庭,但那毕竟是草堂茅舍,虽然高古,但不合新居气质。林时益躬耕于翠微山区的“冠石”,李腾蛟、彭任分别隐居于岘山的“半庐”、“一草亭”,曾灿躬耕于“六松草堂”,这些庐呀,堂呀,彰显的都是隐居之志,我们这是新居,父亲的愿望可不是隐居,而是要飞向外头,走出小山村!

廖玉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两个字。陈炽问,那两个字?廖玉说,天马!那天我们新婚之夜,我们不是说起了那只玉雕,读起了汉天子的《天马歌》,到现在村里的姐妹还在问,新婚之夜我们读的是什么口诀呢!

陈炽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说,天马,这两个字确实吻合!天马草堂?不伦不类。天马堂?一天一堂,不相兼容。廖玉说,反正我就是随便一说,你自己确定去吧!我可困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忙不完的事情呢!

这个赣南的秋夜,是陈炽丁忧回乡之后首次夫妻同房,但久别的夫妇仍然各居一床。廖玉听着陈炽辗转反侧,知道他还在想着门楼的名号,不禁暗暗笑了,又替他难过。她不再答理,很快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