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孟玲的苦衷
古城春酒业办公楼二楼会议室里,“绿色高质量发展”讨论会开了两个多小时,除了争吵,连一点结论性的东西都没拿出来。许多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会议室的氛围显得沉闷而诡异。
围绕“绿色高质量发展”的主题,此次会议有三个议题,一是讨论当前形势下,企业如何规避环保风险;二是讨论公司产品结构调整;三是讨论建立线上采购与营销系统的可行性。会议的召集人是孟玲,这也是她第一次在公司内部召集这么正经八百的会议。
这三个议题都是直击企业当下生产经营的痛处痒处,是她经过长期的观察思考后精心挑选的。她特别强调,会议是讨论会,言者无罪,每个与会者尽可畅所欲言。为了让与会者有所准备,会议通知一天前就发下去了。
然而,让孟玲没想到的是,她的观点遭到了来自以梁斌为首的生产、采购和销售系统三个大佬的一致反对,一场讨论会成了她和三位副总裁的激烈辩论会。
这是她进入古城春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地和他们交锋。会上,除了她和这三个副总裁针锋相对言辞犀利的辩论外,再也没有人说过一句话,更没有人站在她身后。
孟玲看着沉寂的三十多个人的会议室,内心里一阵悲哀。她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意,说:“散会!”
回到办公室,她站在宽大的玻璃窗背后,默默地注视着古城春酒业偌大的厂区。
两年前,她从欧洲回来,是被父亲孟宪章叫回来接班的。她是孟宪章唯一的孩子,从她出生那天起,就一直为这天做着准备。她成长中的一切活动,读书、上大学、出国留学,甚至结婚,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问题。现在,她学业有成,满脑子现代管理思想和中西合璧的管理理念,满腔的干事创业的热情。没想到的是,在她回归的两年时间里,在企业内部处处碰壁,寸步难行。她是董事长唯一的女儿,企业未来理所当然的当家人,在这个企业想干点事竟然如此艰难。她想不通。
所有的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那些跟随她父亲一起创业打天下的老家伙们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在公开的场合,拿出长辈的样子,用教训的口气和她说话。他们称呼她小玲子,而不是孟总。
公司内部派系林立,每个副总裁都有一摊分管的事情,就是一个派系。每个派系都像一个独立王国,一般人很难插手派系内部的事情。派系中,中层干部只知效忠自己的分管领导,只有小帮派的利益,根本不顾及企业的整体利益。这些派系中,尤以生产系统的梁斌、销售系统的张文生、采购系统的薛明科最为根深蒂固。这三个人常年把控着这三个系统,已经形成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成了任何人都无法染指的禁脔,连她这个董事长的女儿、集团公司未来的接班人都不行。
她不是没和父亲谈过。孟宪章对企业的问题了然于心,对孟玲的处境也心知肚明,但他坦承,这帮人都是跟着他打天下的老臣,他们的权力有他孟宪章赋予的,也有他们自己靠几十年的拼搏赢得的。他们也是企业的股东,是这个企业屈指可数的拥有者。对待这部分人,不能简单地免职或者辞退了之,需要讲究一些策略和方法。
“这些问题,需要你将来慢慢地解决。”孟宪章看着女儿,淡淡地说。
“将来是什么时候?又怎么解决?问题是这帮人现在已经阻碍了企业的发展。”孟玲不满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这些人曾经跟随我创业,曾经为企业的发展出过大力;目前他们依然在为企业效力,怎么能说他们已经成为企业的累赘?照你这么说,那我岂不是和他们一样,也成了阻碍企业发展的人?”孟宪章话语里透着责备。
孟玲一时张口结舌,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想。
下班的铃声响了,工人们陆续走出车间,涌向食堂。孟玲看着公司大院里如蚁群般的人流呆呆地出神,爸爸到底怎么想的?
她回到座位上,拨通了罗海平的号码,说:“你过来一下!”
不大一会儿,罗海平就跑上楼来。
孟玲对罗海平的印象不错。她曾就设备和环保问题多次问过陈贵和,每次陈贵和都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而这个罗海平,问一答十,有的时候还带着自己的见解,这让孟玲很满意。所以,她时常把罗海平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询问一些事情。
看到罗海平,孟玲歉然一笑,说:“是不是耽搁你吃饭了?”
“吃饭急什么,时间足够。”罗海平毫不在意地说。
“上午的会议你怎么不说话?”孟玲的话里略带责备。
罗海平迟疑了一下,说:“不敢说,也不能说,除非梁斌副总点我的名字,这是规矩。你看除了三个副总裁,还有谁敢发言?下边的人只有随声附和的份。您不要生气,这是实情。”
孟玲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表示理解。
“孟总,我觉得您不能太急。这个企业迟早是您的,这帮人迟早也会退出古城春的历史舞台。不说别的,就拼年轻,他们也熬不过你。”罗海平笑着说。孟玲为人和蔼可亲,罗海平在这个少东家面前也没有多少压力。
“再这么下去,企业恐怕要毁了。很多人都觉得我们现在没有任何问题,好得很,其实我们是睡在过去积攒的成功上,而且这种底蕴正在一点点地被消耗掉。古城春已经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关键时期,我们是睡在火山口上。很遗憾,看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孟玲不无忧虑地说。
罗海平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孟玲说的这些,他何尝没有感到,只是连这个接班人都没辙,他一个部门副职能说什么?
“说说你对下一步工作的想法!”孟玲说。
“我的想法都没用,不会被梁副总采纳的。不过孟总要问,我还是很乐意谈谈。”罗海平说。
“不管有没有用,都要说出来。”孟玲说。
“孟总,古城春仍然属于劳动密集型企业,而现在人工费用越来越高,企业招工也越来越困难,所以,必须要把一些用人多的工艺环节进行自动化改造。我曾做过一个未来三到五年的技改规划,核心原则是尽量用机器代替人工,然后打通企业各个环节的信息孤岛,实现企业智能装备的互联互通,建立起企业自己的生产信息化管理系统。但这个规划方案报给梁副总后,就没有消息了。梁副总虽然没有给我直接答复,但在一次生产会上,他曾说,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后来我在垃圾桶里看到了我的方案。”
“你那个规划方案还能找到吗?”
“能!我电脑里有。”
“发给我吧!”
“好!”
“环保方面呢?”
“我建议收缩酒精生产,把所有的酒精生产都放在总公司这边。我们已经在全市收购了六七个酒厂,这些酒厂差不多都有自己的酒精发酵池,每个工厂的酒精生产都要配套一个污水处理厂。这些酒厂之所以被我们收购,就是因为自己生产的酒没啥特色,越来越不受市场的欢迎。取消分公司的酒精生产,扩大总公司的酒精产能,酒精由总公司这边集中供应。这样我们可以在污水治理方面节约大量资金,也给企业管理带来很大的便利。”
“我们那个污水处理厂到底怎么样?”
“前几天我跟您汇报过了,启泰公司建这个污水处理厂的时候,是准备拿来当整个江淮市场样板工程的,所以一点都没糊弄我们。不正常的是污水处理厂的那帮工人,都是公司某些领导从农村弄来的一些五六十岁的亲戚,他们是把那些环保设备当拖拉机来用的。当然,我们也没想到古城春的扩张速度如此之快,酒精产量直线上升。未来酒精生产如果还要满足分公司需要的话,污水处理厂的处理能力必须要翻倍。当务之急,污水处理厂需要实施二期工程。这个其实梁副总有计划了,而且已经把计划报给董事长了,大概你也看到了。”
嗯……孟玲陷入了沉思,她并不知道梁斌这个计划。
“孟总,环保问题一点都不能马虎,不要存任何侥幸心理。我们必须下定决心,花大力气整治。其实今天你在会上说得很好,好多人会后都这么私下里议论。”罗海平说。
“可梁副总为什么在会上反对我?他的态度很强硬啊!”
“我觉得他不是反对你的观点,而是不想别人插手干涉,即使你也不行。他只是想把这件事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他一方面和你唱反调,一方面一直在和天净环保对接着。天净环保的报价方案已经报过来了,我曾经参与讨论,报价太高了!”
“我还没看到,估计还不到时候。”孟玲嘲讽地说。
“他们的方案几乎把启泰公司原有的工程全部推翻,要重建一个更大的污水处理厂。我觉得这有些太过分了,作为竞争对手,他们再怎么否定启泰,也不可能无视一期工程发挥的作用。”
“是不是梁副总和陈经理都很青睐天净这家?”
“是的!”罗海平说。
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韩超手里拿着几份文件走进来。罗海平借机起身告辞。
孟玲接过韩超递过来的文件,低头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眉头紧皱。韩超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孟玲。
“不是告诉你了吗,文件拟完之后先发给我看看,我确认之后你再打出来我签字!这几个地方重新修改,押款率太高,不要高于百分之十!付款周期也要缩短,不要超过两个月!”孟玲把文件推给韩超,不悦地说。
韩超接过文件连连点头,然后轻轻地走出了办公室,小心地带上门。
孟玲看着韩超从门口消失,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财务部门是孟玲目前唯一直接掌控的部门。这个部门原来一直归董事长直管,孟宪章首先把财务部门给了她,既是因为对自己女儿的信任,更是因为孟玲就是学财会的。
韩超对孟玲还算尊重,只是这个人能力有限,而且上恭下倨,是个典型的双面人。在领导面前是一副面孔,在下属和来求他办事的人面前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他只干领导眼皮子上的事情,干工作处处以讨得领导的欢心和赏识为宗旨。
林嘉树大闹古城春财务之后,孟玲借机在全公司推行“制度付款”,并要求韩超制定一个“制度付款”实施细则。
制度付款说白了就是要减少在客户付款过程中的人为干扰因素。一个业务正常往来的客户,按照业务量给予一定比例的押款,余款只要企业资金流允许,到期全部付给客户。这样就不用客户天天上门求爹爹告奶奶地来讨债,既减少了企业内部腐败,也赢得了客户信赖。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做法,但对古城春来说,也算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孟玲此举的深层次意义在于,借机瓦解薛明科对采购系统和梁斌对生产系统的影响力。只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东西,韩超竟然用了一个周也没弄好。这人不堪大用,将来一定聘用高水平的财务总监。财务总监对一个现代企业来说太重要了。孟玲感慨不已。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启泰公司那个叫林嘉树的愣头青。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吧?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有些期待。她不是对这个人抱有多大的期望,而是她太想听到真实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