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到年少

【故事1】第四十三章回到年少

当初若不是毛丽云父母,沈勇是否还在世上都未可知。当年他主动开口,也是因为听到了灯彩的价格。

他想要的是活命。

一个活都活不起的人哪还有什么可能去丰富精神世界。

灯彩是好看,过年也是很热闹。可那些热闹和他无关,他没有家了。那些精致也不能当饭吃,他快饿死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那时候沈勇眼里的光亮和勤勉都是因为手里的活计能换生活。

也是因为穷怕了,后来搬进楼房他也整天都提心吊胆。小时候他以为自己能和爸妈种一辈子的地,他不怕辛苦,他害怕的是没有预料的变故,所以他做什么事都未雨绸缪。

当过去一起做灯彩,一起赶集的人陆续转行,即使在南京的酷暑里沈勇都能想到那年冬天深入骨髓的阴寒。

赚的越来越少,花的越来越多,他要转行,他要活下去。

沈丁舅舅骂得没错。

所有人都同意,包括沈勇自己。

除了沈辰星。

“我爸爸才不是这样的人。”

距离会让人想清楚。

沈勇以前觉得他做学徒是为了活下去,可一旦离开他才发现,灯彩早就刻在他的血液里,根本就会散不掉。

但他不能回头,随时清零的恐惧如噩梦环绕。

和朱莹莹在一起他就不会回头了。

朱莹莹警觉,毛丽云黑脸,沈勇在此间不断给自己催眠,他就是这样的人。

只有在一个人面前他会表达对灯彩的与众不同,那个人就是沈辰星。

因为沈辰星年纪小,沈勇觉得她不会懂,觉得她记不住。

大人总是小看孩子。

沈辰星一股脑地说着沈勇和灯彩的点滴。沈勇会一个人偷偷去看灯会,然后拍下来跟沈辰星讲故事,朱莹莹只以为是普通睡前故事,那些故事在每个冬天里播种,也在沈辰星幼小的心里生根发芽。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小孩子撒不了这么大的谎。

这是大人对孩子的误解,也是此时化解争吵的利器。

“你是说的他?”

沈丁舅舅指着沈勇问沈辰星。

“我就只有一个爸爸。”

舅舅每次的激动其实是一种悔恨,他后来去工厂里工作,也没有挣到多少钱。很多次他回来看妹妹和母亲,想跟着一起做,但母亲总不让他碰。

那时候他觉得,当初他要是没有去厂里,说不定他现在他能做得更好。

他一天天老去,一天天地害怕,他离死亡越来越近了。他怕死后见到父亲,见到父亲的失望。

他每一次对沈勇的责备也是在说自己。

他抬头看着沈勇,两个过了半辈子的男人用眼神传递情绪,毛丽云去拿拖鞋给毛涛和沈丁舅妈。

这屋子过年都没有这么多人过。

既然大家都在,那人多力量大。

“爸爸,舅舅,你们能帮我做灯彩吗?”

“做灯彩?”

沈丁重复了一遍国展中心的事,她需要带八个灯彩去展出,去售卖。

“活动来不及了,你们都会,你们帮帮忙啊。”

沈丁的眼里闪过狡黠。

“你要我做?”

“我多少年没碰了。”

舅舅的气势没了,沈勇的镇定也丢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屋顶的花灯。

曾经赖以生存的技能被唤起,过往做花灯的画面如电影在脑海放映,画面里有沈丁外公外婆年轻的模样。

“我试试。”沈丁舅舅先开口。

“那我也试试。”沈勇接着道。

“你们俩可别给我浪费材料。”

毛丽云嘴上虽是这么说,但行动却已经同意,她已经蹲在竹子前。

“你们俩准备做什么灯?”

“飞机灯。”

“飞机灯。”

飞机灯,是当年沈丁舅舅交到沈勇手里的那盏灯。

那盏灯是沈丁舅舅做的,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外公觉得不合格,不允许沈丁舅舅拿着花灯鱼目混珠。

外公对灯彩的手艺要求极高,每道工序还只教两遍,从不教第三遍。那时候压花板没有任何机器,每片花瓣都得用细绳勒出一道道纹路,一天下来,手酸得连饭碗都端不动。

沈丁舅舅每一步都很认真,可即使这样,他也常常达不到标准。

达不到标准就得挨板子。

沈丁外婆心里心疼,可嘴上说的只有,“要细心,要用心,否则到老都学不会。”

若只是这样,沈丁舅舅可能会在引导和严厉下反复练习,可偏偏妹妹毛丽云每天都不用挨板子。毛丽云的手就跟机器似的,一天下来每道纹路大小都没有丝毫偏差。

沈丁外公的规矩是,每一个步骤都要做对,一个步骤做不对,就不允许进行下一个步骤。常常是毛丽云一个花灯做完了,沈丁舅舅还停留在某个步骤里。

停滞不前,挫败不止。

大人爱对比,爱将对比当成激励,可这对比太伤人了。

沈丁舅舅拿着不合格的花灯沮丧,碰见沈勇如获珍宝的双眸。

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男人回到年少时期,他们摸竹子劈,小心丈量,制作骨架。

毛丽云在一旁不断提醒,这么多年过去了,灯彩的制作方法也与时俱进着。

外公那时候的秦淮灯彩基本都是手工制作,要经过劈、锯、裁、剪、削、熏、烘、烤、熨、浸、染、裱、写、描、绘、雕刻等几十道工序才能完成。其中的许多工艺都是南京灯彩所独有的,它凝聚了世世代代南京灯彩艺人的智慧。

后来随着各种新材料、新科技的应用,秦淮灯彩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了新的突破。材料更好保存,蜡烛也换成灯泡。

忙的时候,毛丽云还会借助机器压纹路,偷偷地用,因为沈丁外婆是从来不用机器。

沈丁的父亲和舅舅从下午做到天黑,毛丽云端来面,两人对望一眼,谁也不吃。

他俩像很多年前平平无奇的傍晚一样,做不完手里的活,谁都不能吃饭。他们不说话,也没人再劝他们停一停,别人看到的饥饿,于他们是内啡肽的获得。

客厅的沙发里躺着毛涛,毛丽云的大**躺着沈丁舅妈,沈丁则是和朱莹莹沈辰星一起睡在自己房间。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铜丝搅动的摩擦声,三个年少里齐头并进以灯彩为伴的人,正用手里的活计寻找着过去的岁月。

“姐姐,我想下去看看。”

睡在床中间的沈辰星轻轻在沈丁耳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