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料亭

当金溥佑最终来到料亭后,发生的事情倒是有些乏善可陈。

加惠子女士向他反复致歉,可金溥佑也明白,日本人的道歉也就是那么回事,甚至可以说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看着不停地鞠躬,实际上则是在昭示-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诚恳道歉,若是再没完没了的追究下去,就是阁下的不懂事不会做人了。

所以金溥佑虽然肚子里恨得要死,但脸上也只能是笑嘻嘻,他也清楚以他现在的社会地位根本就没有怨恨的资格,甚至,加惠子出来道歉,都已经说明后者具有崇高的个人品德了。

之后,加惠子叫了个不大受客人欢迎的唐行妇,画好妆容又穿上和服,给了他们一间房间,便由他们去了。

金溥佑急了,这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么,自己15了,那个唐行妇年纪大点,但看起来也应该不超过20……

虽然自己肯定不可能主动和对方发生点什么,并且对方也未必看得上自己,更不可能主动凑过来,但,但这毕竟是出娘胎头一遭!

顿时面孔涨得通红,腿都有些哆嗦。

矢原谦吉见状便非常不仗义地借故离开。

面对金溥佑的出声挽留,矢原医生一本正经地说道:“金先生,你是个艺术家,我有很多艺术家朋友,知道他们在创作时都需要绝对的安静,我这样一个粗人在侧,是肯定会影响到阁下‘烟士披里纯’发挥的,所以,我告辞了,先敬祝阁下能够成功误导!”

随即又对那盛装唐行妇道:“秋子小姐,一切拜托了,金先生是伟大的艺术家,能否突破自我,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来,也许就在今晚……”用的还是中文,尤其是今晚两个字,语气似乎是加重的。

说完哈哈大笑拉上纸门扬长而去……

更让金溥佑头痛的是,这料亭里所有房间都是日本式装修,房间里一把椅子都没,全是榻榻米。

那个叫秋子的姑娘,姿态端庄,跪坐在地上,纹丝不动,甚至头上钗环都安安静静。

日本人打出娘胎就跪着,习惯了。

但金溥佑不行啊!

把箱子放到地上,他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跪坐下来,摸出面团,对着捏起来。

刚开始还行,可十分钟一过,顿时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连忙龇牙咧嘴要站起来,活活血脉,不料打了个趔趄,幸亏秋子眼明手快地搀了他一把,这才没丢脸。

“谢谢,谢谢……”金溥佑红着脸道,随即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自语“我说这个干什么,她又听不懂……“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金先生我能听懂中文,如果您能说慢点那就更好了……”

“你听得懂?”

“当然,刚才矢原先生不是用中文和我说话么……”,秋子掩口而笑“再说,我也是来中国做生意的啊,虽然客人以日本人为多,但他们经常带着中国朋友过来,所以必须会一点儿。”

如此,金溥佑倒是没那么紧张了。

他在榻榻米上蹦跶两下,觉得腿舒服不少,于是指着,旁边几案上的点心道:“你也吃点啊,这么多我吃不掉的……”

“这是招待客人的东西,我可……”

“嗨,你吃呗,到时候问起来就说我胃口大……”金溥佑满不在乎地说道。

“可是,可是,如果我吃东西的话,人岂不是会动起来,那会给你造成困扰吧,我在东京的时候,做过美术学校的模特儿,一动不动得两三个小时……天气热的时候还好,秋天的话就会被冻得感冒了。”

“模特儿”金溥佑咂摸了下这个新鲜词儿,面孔腾一下红了,他想起来,茶馆里有人讲起过,说是民国之后风气开放,这模特儿也就从西洋传入了。

一开始大伙儿以为,对着这个人画,好像倒也没什么,后来听说不得了,大姑娘脱光了,往那儿一站或者一坐,周围围着十来个精壮小伙子对着画,当然画出来的也都是不穿衣服的大姑娘,这还了得!

京城周围风气古板,倒是还没造次的,可听说上海那边已经有了,害得孙传芳大帅愤怒异常,下了军令去擒拿这罪魁祸首刘海粟,后者据说直接逃入租界,继续从事这伤风败俗的买卖。

这些本是茶馆众人扯闲篇时聊的,大伙儿也就是一听一乐的事情,甚至都不愿意相信,毕竟啊,大姑娘脱得光光的。

老少爷们说得天花乱坠,但心里其实还是不相信的。

虽然这时节各种色情戏曲泛滥,那玩意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诲**诲盗,比如《梅龙镇》里有旦角演员穿着肉色的紧身裤子,人往台上放着的大帐子一钻,光把腿从帐子里露出来,听到下面叫好声响亮,便脱了一条紧身裤,然后再把腿伸出来展现,如是者再三,引得观众如痴如醉,据说行业翘楚能连脱七次而不让观众飞茶壶上台,这本事说出去,就是梅巧龄也得佩服,至于《战宛城》里,曹操钻了绣花帐,然后往台下扔鸡蛋清比起来简直是奇技**巧。

这种“粉戏”当然不文明,但再粉,也是遮遮掩掩,而且说开了也没啥,《梅龙镇》里露大腿的是男旦,台下观众也是男人,男人看男人,不就和澡堂子里差不多么,至于往台下扔鸡蛋清,这也不犯法啊,看客没有抱怨,也轮不到别人来啰嗦。

说到底,这都是擦边而已,纵使让诸位想破脑袋也是无法理解什么叫**模特,以及为什么会有**模特,并且在绘画时,如何不真伤风败俗。

眼下得知一个曾经的模特儿就在自己不远处,想到那些传闻,金溥佑又觉得没法说话了。

“听说中国也有了,但北京应该没有吧……”秋子倒是颇为健谈,她依然保持着端庄的坐姿,嘴里不停道“一开始,我也很不愿意,但当时的介绍人说,“帝国美术学校是帝国最好最专业的学校,能进入其中的学生都是同龄人中佼佼者是日后的艺术家,里面的教授则是如日中天的艺术家,他们如果想要女人,真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犯不着对我下手……于是我就去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一开始确实不习惯,但后来也就适应了,尤其是他们给钱很痛快。”

金溥佑从震惊以及内心龌龊而导致的羞涩中醒悟过来,连忙道:“你吃东西是无妨的,我和那些画图的不一样,他们要求静,我们这行么,动的静的都行……”

“你们也用模特儿么?”秋子好奇。

“哪儿有啊,静的就是庙里的菩萨神像,去雍和宫请一炷香,我能在那里面看大半天,不对,一边看一边捏……”

“至于动的么,看戏去,台上角儿打得欢腾,我就在下面看,然后死死记住他们的动作,回家照着捏就是,反正寸把高的玩意儿,你说要多逼真是不能够的,只要让大伙儿看着舒服,夸赞就行了”

金溥佑说话很直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自己和对面的人素昧平生,但对方却很有让人放松的冲动,许多话也就不知不觉说出口了。

“那你还真是厉害……我就不客气了”秋子说着,拈起一个绿色的团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金溥佑不言语,又赶紧跪坐下来,双手飞快。

日本的和果子以卖相好看精致而出名,既然精致了,那尺寸肯定小,看起来也就是婴儿拳头般。

秋子吃相优雅,可没多久也就吃完了。

“你,继续吃,继续吃!”金溥佑急切道。

“哎?”

“吃,就像刚才那样吃,你可以吃慢点,但一定要吃,你吃的样子比死坐着更合适……”

“这个……”秋子有点搞不清情况,但今天加惠子可是特地关照过,不管对方要求什么都得照办,当然如果太过分了,也是可以叫保安的。

她原本以为多半会被毛手毛脚,干这行的对此也早就习惯了,可毕竟心里不舒服,尤其是被摸后,自己一分钱都赚不到,这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

没想到,对面这小伙子倒是挺正人君子的,甚至听到模特儿时还会脸红,经验丰富的秋子立刻猜到,此人估计还是童子之身,原本是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不料,对方倒是没有露出过一点色眯眯的神色,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惊奇,有喜爱,却没有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审视之感,这让她心情也变得不错起来。

在她不长的职业生涯中碰到过各种奇奇怪怪的顾客,比如有喜欢挨鞭子的,喜欢滴蜡烛油的,也有喜欢让女方挨鞭子滴蜡烛的,但要求吃东西,且不停地吃的,倒还是头一个……

“这个,这个”大概十五分钟后,秋子开始开始讨饶“我,我已经吃了四个了,实在,实在吃不下了,你知道和果子的特点就是甜,腻死我了……”

“这个……”金溥佑挠挠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显出羞愧的神情来“是我糊涂了,其实你只要拿着个糯米团子摆出个吃的样子就行……抱歉,抱歉……你,你喝点水吧……”

“咦?”秋子却是看到了他手里活儿,一个初具规模的面人儿,盘着大和头,跪坐姿势,右手拿着个黄豆大小的和果子,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显然嘴巴里东西不少。

容貌方面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显然距离完工还有很大距离,至少面人儿身体还是白色的,略略有些曲线……

“这,这是我嘛,怎么感觉像我当模特儿时捏的……”秋子取笑道

金溥佑低头不敢接茬。

“好了,我也吃饱了,你把我的动作大致塑造出来,接下来估计就是要仔细观察我的衣服了吧……”

“我不妨先给你介绍一下,和服与其他服饰比起来的特点有交领右衽、方形剪裁、腋下开衩,但也有和中华服饰相似的地方,展开都是一张布,可不同之处在于,你们中华服饰讲究对称美,如果左衣襟有个喜鹊,那右侧衣襟处必然也有只一模一样的,而且多半是头对头……我没说错吧”

“你说得很对”金溥佑点头

“但我们和服不同,日本人喜欢不对称的美,所以你看我的左衣襟是花瓣纹饰,右侧处却是蝴蝶纹,展开后可以像一幅画一样。要我展开给你看看嘛……”

金溥佑脑袋低垂,眼观鼻,鼻观心,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他听人说过,日本女人身上的和服虽然华丽,可里面是不穿小衣的。

秋子轻笑着,又向他解释何谓裾模样五纹附黑留袖或色留袖,何谓白襦袢或色襦袢。至于丸带、白带扬,白带留也一一指给他看。

金溥佑点头不已,秋子说得很详细,还站起来展示夸大的袖子,这让他更加印象深刻。

最后秋子直接坐在榻榻米上,双腿前伸,指着自己的脚道:“这个叫足袋……”

金溥佑又不敢说话了。

秋子见状又恢复到正襟危坐姿态,一晃两个多小时过去。

其间秋子没有再说话,金溥佑这边更是一句话没有,只是双手没有停过,而双腿早就跪麻了,他也顾不上,因为来这种地方的机会不多,必须牢牢抓住。

是的,今天离开后,以后还要来可以去找矢原谦吉帮忙带路,可人家会不会厌烦?

毕竟对方是日本人,是德国留学回来的大医生,这两条任意拿出一条来都是自己高攀不上,对方的客气,自己不能当福气。

矢原谦吉愿意带自己来料亭,多半是出于补偿自己被毒打一顿的心理,既然来过了,那对方大概也就不会再把自己这么个普通中国人放在心上,下次若是再登门的话,只怕会被挡驾的。

是以,今天来之前,金溥佑就下定了决心,只来这一次,一定要把这次机会彻底用足……

是的,腿麻,麻就麻呗,麻久了也就感觉不到麻了,再说日本人能跪着几个钟头,中国人就不行么?

终于,手中的活计初具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