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五爷时来运转
解开好生意的谜底倒也简单，因为那五来访了。
这次来，脑袋上还是那脏兮兮的中分头，头发不再像一绺一绺的，显然精心清洗过，不过看上去至少是一个礼拜前，眼下，他的额头上贴着两绺头发，配合上他那张马脸，远远看上去就像蝈蝈那俩短须子，显得颇为滑稽。
但那五爷气色不错，脸上红润不少，嘴唇有了血色，俩小眼珠子也开始不安分的到处乱转，说明他的生理机能相当不错，如果是个三天饿六顿的主儿，决不能如此“灵动”。
原来却是那五爷报恩了。
自打被《紫罗兰画报》收回记者证后，他日子一天不如一天，那次得亏金溥佑来访，请他一顿下水宴，还留下两个大洋，成功帮他度过了难关。
随后，那五爷时来运转了！
也是托他爷爷的福，当初在内务府做堂官时为人忠厚，自己捞钱，也可不拦着别人，有时候更是伙着一起来，看到有那落魄的同僚也会解囊相助。
当初结下的善缘，现在落到孙子头上了。
曾有个皖人同僚因为开罪上司被剥夺了出身赶回老家，当时身无分文，是那五爷爷给了他一笔盘缠，这才避免一路讨饭回去。
现在此人的后人又杀回京城，不同的是，皖系当道，那是自然尊贵。
此人牢记祖上临死前嘱托，务必有恩必报，在京中多加寻访，便找到了那五。
巧得很，此刻正巧皖系首领段祺瑞对最高权力虎视眈眈，为了达成目的便让手下徐树铮王揖唐等出面成立了安福俱乐部，名义上相互联谊招待之所，实际上便是个小型政党，世人称为安福系。
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那肯定是要有自己喉舌与阵地的，那位故人后代得知那五当过记者，于是便介绍去《安福新报》里当个副刊的主任编辑，那五的日子顿时好过起来。
那五也是个妙人，虽然说话做事时常疯癫，而且总不落得好，可有一条，为人质朴讲义气，还带着几分遗老遗少的心气儿。
发迹后他思来想去，首先当然要感谢的自然是自己爷爷，其次便是那位受恩之人的后代，当初爷爷也许只是随手给点钱，但人家却记了一辈子不说，临死前还特地关照后人要报恩，着实考究体面，再有就是金溥佑，如果没那顿饭和两块钱，那五爷没准就路倒了，再有也就是那次金溥佑拜访后，他的生活才有了改变，于是便觉得金溥佑是他命中的福星，最后，金溥佑那是爱新觉罗啊！
他掌握副刊编辑权后，便悄悄报恩。
主任编辑有修改稿子的权力，于是便悄悄往各种文章里塞东西，比如，说城西名伶生活奢华的，在列举其非威士忌不喝，非丰泽园不去，非清吟小班不住后，再添上句，非面人儿金不买。
或者名伶怪癖集锦，说红角儿都有各自毛病，金少山就喜欢各种零碎儿，马连良喜欢吃，这到都是公允之论，末了来一段，当年与谭鑫培、汪桂芬鼎足而三的孙菊仙，年过八旬早就退出梨园已经回天津卫养老，但还是会差遣弟子门人时不时来京购买面人儿金的京剧人物。
金溥佑听了背上寒毛都竖起来，忙问：“您这么写，就不怕孙菊仙或者他徒子徒孙打上门来？”
那五一笑：“简单啊，发那稿子的人用的是笔名，到时候孙家徒子徒孙真来来，我就推作者头上，反正谁也找不到他，再说了，买面人儿又不是坏事，也是小事，徒子徒孙看了没准还觉得是真的。”
对此，金溥佑只能拱手道谢。
那五还说：“我听人说，你最近不愿意说话，也不搭理顾客，这是你们行的大忌，我就说你是新八大怪之一，你得琢磨人性儿，只要你能和同行不一样，那么这年头就有的是闲人会把你挂在嘴边，会以买你的玩意儿为荣……”
“您可真是把人给琢磨透了”金溥佑叹为观止。
当下那五也不客气，敲了他一顿砂锅居，随后眼珠子瞪得和洋手电筒里那灯球儿似的，尽往他那个玻璃展示柜上扫视。
金溥佑哈哈一笑，动手将几个吃空的碗盘叠起来，清出一块桌面儿来，将连带着箱子的展示柜朝上一摆：“您自个儿挑！喜欢什么拿走便是！”
金溥佑是非常承那五爷的情，后者显然是把他当了自己人了，才这么不计较，否则那五爷花的这些心思，换成钱的话，怎么也得好几十个大头，如果是坤伶还得陪着睡几晚才行。
见那五还在观察这些面人儿，金溥佑从柜子里摸出一套《夜审潘仁美》来，“客气话也就不说，眼下这套是最好最细致的，是真花了我功夫了，这种细活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如果心境不佳，捏出来的东西自己都看不上眼。自从上次遭灾后，这个三个月里，就以这套为佳。”
那五摇摇头：“我是看你顺眼，可不是为了你的活儿才帮你的。咱哥们算是有缘。”
“那是，那是，当初火烧赵家楼的时候，幸亏老哥见机快，否则，我多半就进去吃牢饭了。”
“你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上回你来找我，明知道我已经失了势，可你还是请我吃饭，还给我钱，这就说明你小子也是善人，你也别说我那五爷怎么怎么仁义，说实话，我有时候是挺混，可我也不傻啊，当初我家还没败的时候，多少狐朋狗友指我吃喝穿戴，后来呢？一个个都跑得干干净净。而你不一样。所以，哥们和你交朋友，也就不怕了。”
“那是您抬举……”
“嗨，都是老旗人了，说这见外话。”
“五爷，这些您收着……”金溥佑摸出十块大洋来。
“干什么这是？”那五仿佛受了侮辱似的，语调都高了起来“看不起你五爷不是？！”
“我的爷，你轻点声儿，轻点声儿”金溥佑赶紧道“二楼可都看着咱呢。”
“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五的眉毛都竖起来了！“合着刚才我这些话都白说了。”
“五爷，不，得罪了，我都愿意喊您一声五哥，不是讨便宜，而是我从小就单根儿，特别羡慕上面有哥哥姐姐的，您待我真和亲哥哥一样，这是我心里话”金溥佑显得很诚恳。
“哼，这还差不多”
“可，现在咱俩都不是有铁杆庄稼的旗人大爷了，你是办报的，我是捏面人儿，都算是江湖人，所以做事也得按照江湖规矩来不是。再有，都说人熟理不熟，您给我这么费心费力替我扬名，还担着责任，我心里也不好过。是，这十块钱太少了。但做弟弟的我现在只能拿出这么多，因为刚被灰大褂一顿竹杠敲完。您要是愿意认我这个弟弟，您就收着，咱们以后还得往下处呢，到时候少不了麻烦您的时候。”
“真的”金溥佑看着那五“咱们不能因为关系好就坏了江湖规矩，五哥，我说句真话，您可别打我，虽然您比我大不少，吃过见过也比我多，可咱们俩不一样，您从小就锦衣玉食，也就这两年走了背字，但吉人天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哎呦，看不出，你小子进过学啊”那五吃惊了。
“不瞒您说，再往后就背不出了，当时国文先生讲到这儿，第二天我就退学了……我和您不一样，我这辈子没享过福，各种苦倒是吃了个遍，所以，我有些事情就看得清楚。我今天要是不和您按照江湖规矩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是，这早晚得传出来，到那个时候，又是一群人来和你称兄道弟。”
“姥姥！”那五一拍桌子“那群王八蛋敢来，五爷我撕了他们”
金溥佑拍拍他手背：“五哥，说句丧气话，您这个好人性子，做不到这么绝。这是我认您这个哥哥的缘故，您心软，哪天要是我真得罪了您，哪怕您恨不得宰了我，只要我往您跟前一跪，哭几句，那时候您只怕连踹都不会踹我……”
“哎，你小子……我……”那五满脸不忿，就要反驳，可，“我，我，我”后终于是颓然了“还真被你小子说中”
“所以，不就结了，为了您日后好照规矩‘办事’”金溥佑朝他眨眨眼，加重语气“收下！”
“成，我那五认你这个弟弟了！”
“那好，五哥，这套搜孤救孤你拿去，以后看到时也能想到弟弟我。”
“这……”那五沉吟片刻后道“咱们都称兄道弟了，按理说我这个哥哥就不该和你矫情，我也是确实喜欢你这些玩意，可我知道，这套赵氏孤儿，你没一个礼拜功夫下不来吧……”
金溥佑点头：“五哥倒是内行”
“嗯，东西我喜欢，那我拿走，但我还得多拿几样”
“你自己挑”金溥佑非常大方
“我这不是贪你东西，搜孤救孤我放家里，我再拿两套，过几天我去太平湖边醇亲王府，哎，那是故醇亲王府，现在是安福俱乐部，来来往往的都是段祺瑞大帅的红人，或者是能入大帅眼的人物。”那五颇为自得。
“嚯，五哥厉害！今后前途无量！”金溥佑马屁送上
“哥哥我是个小编辑，当然和大人物不能比，但因为是编辑所以消息灵通，所以和文牍课的梁鸿志能多说上几句话，他可是大帅眼前红人，到时候，我把你这玩意往他跟前一送，你说对吧！”说完挤挤眼。
金溥佑大喜过望：“谢谢五哥，谢谢五哥。”
“既然叫哥了就别提谢，说实话，原本我在报上给你扬名，多少存了点之后咱们就两清的意思，可我发现你小子确实招人喜欢！这机灵劲儿！”
酒足饭饱，那五提着面人儿盒子，一步三摇晃的离开饭馆。
金溥佑对他倒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干这行还是要靠自己手艺说话，其它的只能算是添头。
可那五来访也有个好处，至少他的心境好了很多，多少从被灰大褂恶毒敲诈的困境中走了出来。
是啊，不就是二十块大洋么，只要自己手上活儿叫得响，就是什么都不怕。
刚才还能给出去十块钱，当然了，为了凑整，他把当初存着当老底子的那三块钱也都填了进去，但以眼下的架势，自己的名气已经隐约盖过绝大多数同行。
成为行业独一份儿，只在早晚，那时候还怕没钱！？
不知不觉间，金溥佑的眼光已经很高，从原本的喜欢这门手艺，变成了要成为行业首脑。
……
接下来出摊的日子里，他还是闷头捏活儿，并不主动搭理人。
托了那五的福，买卖越发红火，甚至有人明知买不到，还是要过来看看。
如此一来，其它同行就更眼红了。
于是就有那脑子不大好使的，觉得既然金溥佑冷脸对客能发财，我怎么就不行呢……
是不是行呢？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捏的什么玩意就敢学面人儿金？”
“不招呼客人，你这买卖是怎么做的？对的起祖师爷嘛？”
“你在咱们街面儿上那么久了，从前清到民国，怎么现在开始把自己当回皇上了？要咱们哄着你，你才愿意卖货！？姥姥”
反正，金溥佑的生意继续红火，但却有好几个同行连棒子面儿粥喝不上了，必须得靠拉洋车才能补贴日常，这还是年轻的，有个把白胡子的都快沦落到讨饭了。
这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到金溥佑耳朵里，他也很无奈，这事情和自己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但同行之间议论纷纷，仿佛他金某人是逼死人一般。
最后他自认倒霉，花钱请人给几个老艺人家里送去两袋棒子面儿。
如此，他的声望又高了不少，那五再给他吹两句，手艺人的宋公明就呼之欲出了。
吓得金溥佑连夜登门找那五，请他高抬贵手，千万不能再捧自己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可太懂了。
自己年纪轻轻能赚钱，这本身就是大罪过儿，要是还有威望，那就距离灾殃上门不远了。
所以，不管如何，自己可是不能再出名了，现在这点名头已经足够使唤了，需要的就是慢慢消化整理……
那五看着这小子，肚子里除了佩服也只有佩服了，才14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