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书春的妇人

这回,金溥佑做出的寿星脑袋虽然看起来还是怪模怪样,但起码能看出来是个寿星,至于细微的表情方面,面人儿林是没好意思去要求,金溥佑自己也只好当看不见。

这个急不来,得慢慢下水磨功夫。

面人儿林对着金溥佑的“力作”,歪着脑袋咂摸了半天,“这样子的活儿,倒是也能卖钱,但最多五分一个,算是料子啥的,你等于白干……不过,才一天功夫就这样,是挺不错了。行吧,你就在旁边找个地儿坐着,慢慢捏……机灵点儿,长个耳朵,听到我有客人时候,就赶紧过来帮个腔……”

徒弟点头称是,坐到旁边埋头努力去了。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在师傅的悉心教导下,金溥佑的手艺多少是成了。

起码,他捏出来的,插棍儿的粗活,师傅打量品评的时候,不会撮牙花子也不会先倒吸一口冷气,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这个行当上有点天赋。

面人儿林也挠头:“咱们这行拜的祖师爷是诸葛亮,相传他七擒孟获时候要过江,江上狂风大作,当地土人就说要用人头祭奠,诸葛亮不忍心,就下令用面粉捏成人头模样,往江里扔,嘿,立刻风平浪静。从此后这就是咱们祖师爷了,听起来是挺威风,但咱祖师爷挺忙,每天得在面人摊和包子铺之间来回蹦。关键这俩行当都不赚钱啊……”

金溥佑听得直乐。

“现在你这面人儿,扛出去卖,叫价一毛一个就不算乱开价。挺好。之后我开始教你各种细活儿的做法,越是细致越是能赚钱,要细致,说白了就是越小越好。你看外地那做花馍的,做俏馒头的,个头都大,可都是按照包子钱来卖,别人买了最多夸两句,最后还是得落肚子里,这能赚什么钱,瞧瞧我这些个。”

“是,谢谢师傅教我。”

“行啦,别客气,吃完窝头,下午赶紧去卖货。对了,让你存几个钱下来,你存到了么?如果存到了,那明天带你去木匠铺子,定做这套家伙事儿,没啥特别的给钱了能立等可取……到时候春节庙会,你就能自己出摊。初一到十五好好做,能赶上平时一个半月。”

…………

当金溥佑第一次和师傅一样,腋下夹着大马扎背上背着箱子和玻璃展示柜出摊的时候,心里激动难以言表。

原本猴儿似的性子,在大街上根本不走好路,上蹿下跳,奔跑跳跃,足以让路人侧目。

今天倒是规矩起来,就像个深宅大户的大姑娘似的,走路迈得都是莲花步,起脚轻落脚慢,上身挺直不动,四平八稳。

“按照你这个样子,咱们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隆福寺”面人儿林实在看不去过去,出言嘲讽道。

金溥佑听了只是呵呵傻乐,“师傅,我,我也是怕,万一摔个大马趴,这家伙可不就完了么,好歹这套下来得五块钱呢……”

“你也知道要钱啊?那就给我走快点,这钱是我给你垫出来的,你得还我,怎么还?赶紧跑快点,到了地头挑个好位置,卖力做活儿!”

隆福寺几乎可以说是京城最出名的庙宇之一,连带着隆福寺庙会和古董行会也成了四九城首屈一指的去处。

隆福寺始建于明朝,原本有个奇怪处,是汉传与藏密两支共享的,到了清兵入关后,喇嘛僧因为当初从龙有道,一下子就抖了起来。

天命年间的时候,努尔哈赤靠着十三套铠甲起兵,在占据了关外土地,那时候,吐蕃藩僧得到了消息,于是赶到关外面见圣颜,说的话儿实在有趣,说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在梵文中叫做manzusiri,恰好和满族发音相同,便说老王是文殊转世,将来是要有大成就。

当初这说法是他们真有神通算出来的,还是说纯粹卖弄江湖诀,谁也说话不清楚。

但当初这位大德高僧果断下注,买定离手的魄力却在日后给整个藏密带来了巨大的回馈,大清铁骑成功入关后,虽然没有明说,实际上却将藏密奉为国教,亲自册封了宗教首领保证其在领地统治的合法性,而藏密这边投桃报李,不但尊奉爱新觉罗氏为文殊转世,还积极向外扩张输出,利用宗教权威来帮助大清朝维持统治,以至于原本信奉长生天的蒙古人,在历经道教、耶稣教的洗礼后,最终也匍匐在藏密的脚下。

曾经叱咤长城内外的蒙古铁骑就此烟消云散,或者说成功的被去掉了野性,成为大清国的忠实犬马,以至于当八旗绿营纷纷腐朽后,除了民间团练,僧格林沁的蒙古马队反而成了满清武力的唯一依靠。

扯远了。

总之,原本汉藏共用的隆福寺在乾隆年间被皇上下旨彻底改为喇嘛庙,成了雍和宫的下院。

如此香火更盛,门前的街道叫做隆福寺大街。

庙会规模之大,摆摊人之多,游客如同过江之鲫般穿梭其间。

可惜在金溥佑出生的五年前,也就是清光绪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二日(1901年),隆福寺的钟楼、鼓楼、韦驮殿、大雄宝殿在火灾中被焚毁。火灾因值夜的喇嘛在供桌前睡着,碰倒佛像前的油灯,引燃幔帐从而引发火灾。

此刻大清国已行将就木,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都凑不出钱来重修大庙,于是也就任其残垣断壁摆在那里。

如此一来倒是便宜了各路做小买卖的,原本只能七八九三天来街上摆摊,现在既然隆福寺被天火烧了,也没人管,那,那就大伙管呗,于是废墟上便搭起各色大大小小的棚子来,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小二十年下来俨然成了京城第一热闹所在。

金溥佑知道隆福寺热闹,但却来得少,西六条顾名思义在西城,而隆福寺在东城,相隔虽然不远,但中间横着紫禁城,来一趟得绕个大圈子。

之前也就逛逛近处的白塔寺庙会或者去西四牌楼转转,可现在为了赚钱,师徒俩在街上一阵小跑,总算在八点不到就赶到隆福寺大街。

这时候逛庙会的还没全来,路边都是各路摊贩在整理摊位,摆放货品,就是说相声的,练飞叉的也都还无精打采的坐着养精神。

师徒俩说好了,一人在街东头,一人在街西头分别摆摊。

说完后,两人便分开。

金溥佑小孩性子,一边找合适的摊位点儿,一边看热闹。

随即他看到个从没见过的事儿,摆摊卖春联,这活儿以前载汇也干过,被大伙戏称为“没本钱的买卖”,笔墨纸砚都不贵,但写出的对子一副怎么也得要三五毛钱,看着是不贵,但快啊。

“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十来个字,几乎是一挥而就,一袋烟还没抽好,这就写完,五毛钱到手,确实是个好买卖。

不过,卖对子的都是男性,尤其以老者居多,老北京叫做书春的。

可今天这位却是女的。

摊位倒是和男性差不多,街边的墙壁上,一簇一簇的红纸对联挂在那里,对联下面是一张小桌子,桌上一个大砚池,几个装满墨汁的碗,还有四五支大小不等的毛笔。

摊位前围着一群人。

金溥佑好奇挤进去只见桌子前坐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妇人,旁边有个五十来岁老妇人负责收钱。

只是这妇人书春与别的摊子不同,别人都是一口气写好了,挂在墙上,顾客看中哪幅花钱拿走。

而这中年妇人却是人家要买,她再写。

倘若别人要贴大门上的,她就写一副合于大门的,如果要贴堂屋的,那就另有高明词句。

金溥佑心里暗暗吃惊,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不但要肚子里有货,脑子还得转得快,载汇学问不差,但书春时候也只敢先写后卖,碰到有特别要求的,还得央人宽限一天,好回去翻联书。

金溥佑又抬头看到墙上贴着张红纸广告,用飘逸洒脱的行书写着:

飘茵阁书春价目,诸公赐顾,言明是贴在何处者,当面便写。文用旧联,小副钱费二角,中副三角,大幅四角,命题每联一元,嵌字加倍。

这可是好学问,尤其是嵌字联,不但要符合意境还不能脱出格律,常人断不可为,是才子们的专项。

此刻摊子前看的人多,买的人却少。

此时一个穿着棉袍的梳着背头的中年人上前问道:“嵌字联,立刻就有么?”

那美妇沉吟着笑道:“这个可不敢说,因为字有的容易嵌上,有的不容易嵌,不能一概而论,若是眼面前的熟悉字眼,勉强总可以试一试。”

那中年人便掏出张名片递给妇人,“我倒不要什么春联,请你把我的笔名与职业做上一副对联,用不着什么颂扬口气。”

那妇人道“先生是个新闻记者,又以文乞行名,那便以尊名加硅业做十四个字”。

随即又笑道:“写得本来不像个东西,做得又不好,先生不要笑话。”

随即在裁好的纸中抽出两张来,用手指甲略微画一点痕迹,分出七个格子。

捏了支大笔,在砚池中蘸磨舔笔,一面歪着头作司索状,不过三两分钟,便面露笑容,在纸上写到“文章直至饥臣朔”

眼看着那求对联的先生脸的表情由普通变作吃惊,金溥佑知道这上联绝非凡品,他能看懂字,却不知道其中含义,用典更是一窍不通。

下联很快也写好了,却是“斧钺终难屈董狐”

这个他倒是知道,当初父亲教正气歌的时候,就特地讲过“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短短来那个三分钟,这个妇人就做下一副用典的对联来,这学问可大,金溥佑顿时拍起手来。

那中年男子和美妇见一个捏面人的小孩鼓掌,顿时都有些好笑。

前者惊讶于这妇人肚内才学,兼之人情练达,所以心中很快便明了,妇人本不愿意抛头露面,但碍于生活只能靠卖对联过活,估计是老妇出摊引不来顾客,所以只好亲自出马,借着妇人书春的名头,以及虽略憔悴,却依然动人的容颜来作为幌子。

而她真正出类拔萃的才学书法,反而成了添头。

于是有心相助一把,先朝妇人道:“真是好学问,张某佩服”

又冲着金溥佑道:“你个小孩,鼓什么掌?瞎起哄么?”言辞有些严厉,但语调却颇为温和。

金溥佑经过这大半年的历练,在俗务上也早就不像是个童稚了,反而多有老成。

见对方问,他挠挠头道:“这位先生和这位写字的太太,都是有大学问的人,我刚才是替这位太太鼓掌呢,这对联写得真好”

“这倒是,这手赵体字,极尽飞花拂柳之态,没有多年苦功可下不来,大字四毛一副,实在是便宜……”中年人点头

“我,我说的是太太用典”金溥佑道“在晋董狐笔,在董狐前又有终难屈三字,这是活对,不光格律合适,对先生的职业也是大大的赞扬。”

这下子不光中年人和那妇人都好奇起来,其它看热闹的也都纷纷啧啧称奇。

“看,要不是得是天子脚下文脉昌盛呢……瞧瞧一个妇人当场嵌字书春,一个捏面人的小大人能知其雅意”

“谁说不是,这都能上《世说新语》了”

“要说还得北京城,虽然皇上变成了大总统,可文脉非但不断,反而更加起来了,前几天燕京大学的教授还说北京是文化城,这话是一点都不假。”

那妇人听了也颇为诧异,随即睁着大眼睛看看金溥佑,叹息道:“我家孩子比你小几岁,为了让他上学,只能出来书春,你这孩子想来也应该是好人家的,现在出来做活儿,也是可怜人,快春节了,咱们萍水相逢,你又能看懂我的所学。今天我便送你一副春联吧”

说着提笔写了起来,刷刷点点写完,将春联提起,吹了几口气,好让墨汁干得快些,便递给金溥佑“拿着吧,春节了,图个吉利,我也就不和你拽文了,用的还是老词儿老话,贴在门上讨讨口彩。”

金溥佑接过念道“门迎百福福星照,户纳千祥祥云开”

“好词儿,真好词儿,那我就谢谢太太了。”他非常感激。

那笔名文丐的中年,又掏出五毛钱递给那个老妇人去:“我抢个人情,这对联算我送的吧。”

老妇人连连推辞:“这怎么使得”

“拿着吧,都快过年了,大家讨个吉利,方才这幅对子,可是把我捧得太高了……哈哈哈”

此刻金溥佑已经将大马扎张开,打开箱子,开始捏了起来。

面人儿林心痛徒弟,所以抽空替他捏了不少面人的头,这是最难也是最吃功夫的,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老寿星一应俱全,他左手拿出个老寿星脑袋,右手揪了块面,裹在竹棍上,这是老寿星身体的材料,然后一阵忙,三五分钟后完成。

他将面人递给那个中年人,后者正在等对联干透,此刻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那老妇人闲聊呢。

“先生,这个面人,祝您和寿星老儿一样,长命百岁,这个您拿着回家哄少爷玩吧……”

“哎呦”中年文人看着他,“你小子有心了,这个多少钱?”

“这不用钱”金溥佑摇摇头“我送您的,真要论钱,这可比对子便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