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咱得学学《卖布头》
“好啦,咱们准备工作这就算做完了,现下,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去院子里找个有太阳的地儿,今天就教你怎么捏。”
“哎,好的,谢谢师傅!”
若是半年前,金溥佑虽然灵活能干,可在收拾打扫房间上却做得很差,毕竟家里有爱干净又痛儿子的乌雅氏在,加上旗人有男人不进厨房的老礼儿在,金溥佑看厨房就和看总理衙门似的,怎么也看不明白。
但现在……他手脚麻利将厨房里一切玩意归位,顺便刷锅抹灶台扫地,不过一碗茶的功夫。
面人儿林已经在院子里支开大马扎,金溥佑见了,便站到旁边看着,他个子不够,若是坐在凳子上,难免看不清。
“好了,这最难的就是做人头,你人头做会了,身体其他部分自然就会了。都说口传心授,可咱们这行,说是真没啥说的,尤其是师傅徒弟间,这样,你看我做,今天我全做老寿星,一遍你看不明白就看两遍,实在不明白了就问我,但最好是别开口,一来这真没法说。”
面人儿林说完,捞起块原面来,三两下搓成蚕豆大小的椭圆,然后插入一根小竹棍儿,以方便手拿,面团在左手,右手拿起根牙签,“为啥没法说呢”
“你瞧,我要做寿星翁的那个大额头,首先得这么揪一下,然后揉两下,再用牙签,这儿压道印子,注意不能太用力……这说和不说其实也没啥两样,说了我还容易分心,明白么?”
金溥佑点点头。
果然,当面人儿林不再说话手,他双手的动作速度快了不少,也越发灵巧起来,明明只是普通的拨子,牙签,篦子等小工具,在他的巧手下,就能让不起眼的面团逐渐生动活泼起来。
不过刻把钟,活灵活现的寿星脑袋就完成了。
大额头,长胡子,笑得眯缝眼一样不缺,最妙的是,面人儿林还用了红色染料调稀薄了,给老头儿脸上洒出几分红晕来,看上去显得更加健康和蔼。
金溥佑看呆。
“今天做的,介于粗活和细活之间,但基本意思都在这里面,能看明白么?”
“能,但,但我觉得,我做不好。”
“呵呵,知道就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捏这玩意都十多年,不客气的说,闭着眼睛摸索着做,都能做个七八不离十出来,但你不行,所以,我再捏俩你仔细瞧好,之后我给你团面,你照着捏,捏得不像也不要紧,揉了重捏便是。”
金溥佑闻言点头不已,当初他喜欢洋学堂的原因就在于,学堂里的先生不打不骂,耐心细致讲课不说,还给大伙动手做实验的机会。
他犹记得入学时的兴奋,求学时的愉快,那时候一家三口都觉得,这日子是真有奔头了,往大里说,朝廷开始变法维新,不是从前那种治标不治本糊弄人的变法,而是要成立新内阁,上下议会的那种,这让载汇颇为兴奋,他自己在外务部的工作也逐渐增多,这是好事。
但后来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推翻大清建立民国,载汇一家对此巨变其实是可有可无,毕竟他们一辈子都没从大清捞到什么好处,可接下来一家人的生活便急转直下,学堂要钱了,孩子只能退学,外务部改了外交部,载汇也没了职司。
好像不过五六年的功夫而已,可金溥佑这边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以至于他都有些想不起来上学时的娱快,不料今天在面人儿林这儿能感受到,让他心里小小的开心一下。
一个上午过去,面人儿林捏了五个寿星脑袋,金溥佑这边也不含糊,一块面团被他各种**,都已经隐约有些发黑了。
面人儿林看着直乐:“好嘛,再下去,这面团儿能把你手上掌纹和指甲缝里的老泥全清理干净……”
“师傅,是我太笨……”
“笨个屁”面人儿林骂了句粗口,“要是你第一天就能捏出个八分像,不对五分像来,那还是人吗?甭说,要真这样我可不敢收你这个徒弟,天晓得是什么玩意变了,趁人不注意显出原形把我给吃了怎么办……你挺聪明,可饭要一口一口吃,明白么?”
“噗嗤”金溥佑被逗得笑出声来。
“好啦,中午了,也该休息休息。接着……”说完扔了个角子给徒弟“一毛钱,去街上卖俩贴饼子,咱爷儿俩一人一个,就当是午饭了……”
“这……”金溥佑接过角子却有些不好意思“师傅,师傅,我给您买,我自己回家吃去……我也不饿,您放心,吃完我一准儿就过来”
“别来这套”面人儿林大大咧咧道
“可,可……”金溥佑窘迫极了。
他不好意思拿这钱。
按理说拜师要交学费,否则师傅凭什么教你吃饭手艺?
他家里现在真是山穷水尽,面人儿林根本没计较,现在还要吃用师傅的,这,这……更让他觉得难为情。
“你这孩子倒是实诚,行吧,你听我说,我也是实在人,肯定不做赔钱买卖……”面人儿林从大马扎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锤了锤自己的背。
“咱现在是师徒了,等于是搭伙做买卖。从明天开始,上午,你和我一起出摊儿,老规矩,我做你看,碰到有人来买面人儿,你也机灵点,帮个腔啥的……”
“这,这我可不会……”金溥佑耷拉着脑袋
“笨”面人儿林顺手抄起根小竹棍儿,轻轻捅他脑袋,“天桥撂地的相声听过么?”
“听过!”
“卖布头听过么”
“听过”
“那不就结了,逗哏在这边自脖子汗流的,让两毛去两毛,旁边那捧哏在干嘛,‘别让啦,小本儿,再让就赔啦’……你照着这个来不就是了。就是表情的真切点儿,不能让人看出假来。”
“这”金溥佑脑子还是没转过来
“简单啊,比如我一套三顾茅庐,刘关张加孔明,外带两个童儿,最便宜也得三块钱,但我叫价钱呢,是叫五块或者五块五,如果碰到真想买的,肯定得更我划儿价钱啊,对吧。我说两块五,他回头一刀给砍到三块,我落价到五块二,他升到三块五,这时候,你就得帮腔啊,师傅,昨天我可看到光这诸葛亮,您在油灯下做了小一个时辰了,差点连眉毛都被灯火燎了……”
“这个……”金溥佑挠头“倒好像是不难。”
“就是嘛,你再说,那关公的胡子是多难做啊,您对着油灯几乎把眼睛都看瞎了,这玩意咱不能落价儿了,再说,您这些玩意伺候可是用来伺候小德张,崔玉贵的,现在您跑京城来,要是卖便宜了,被人传到那些贵人耳朵眼里,那以后的买卖可就是没法做了,您早晚得回天津卫啊。就这么扯,懂了么?”
“明白了”金溥佑点头,“这样人家估计就不好意思还价。”
“对,不过也得看活儿,就细工这些用得着,粗做的,一毛钱一个,两毛钱拿仨,也就不用太在意了,穷人本来就没钱,咱也没必要和他们熬飙,把精神放在活儿上和有钱人身上,这才是正道。这就叫生意口。”
“谢谢,师傅指点。”
“先别谢,我话还没说完,上午,你跟着我,到下午,你就得自己走街串巷,卖的就是你自己做的,或者是我做的那些粗活儿。别恨我,干咱们这行也是做生意,光做马扎上死捏,可是没戏的。”
“明白了。”
“所以呢,咱们这样拆账,我卖了的钱,全归我,哪怕你给我帮腔,这钱还是都是我的,当然如果买卖好,你也能落点儿,但这可看我心情。而下午,你走街串巷卖到的钱就你自己留着了,但按照规矩,你得孝敬我一半,毕竟我教你这吃饭手艺,不能白给,祖师爷说了,白给的不香。所以必须要教学费,否则传出去,连我都没办法在行里混。你一天要是卖了一毛钱,得给我五分,若是有本事一天卖十块钱,我也要拿五块。但也不会多要,长要,我在京城估计蹲仨月。之后,多半还得回天津,这仨月里,我保证全盘教给你,可能领会多少,就看祖师爷是不是赏饭了。至于,你做面人的材料,这仨月也都我包了……”
金溥佑听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又跪倒在地,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面人儿林这可是太仁义了。
知道他家里穷,必须得有进项,拜师傅就没收,至于下午的收入对方要分去一半,那也是太理所应当了,毕竟刚开始的时候,这些面人儿可都是人家捏的,就算做小买卖也得有个进货成本不是。
面人儿林的做法,实在是雪中送炭,不但传他一门正儿八经的吃饭手艺,更能让他在学徒时候就能给自己赚钱。
这种师傅,别说打着灯笼,就是脑门上顶着着俩西洋嘎斯灯也找不到啊。
当初家里之所以不让他去学徒就是因为学徒根本就是给主家当佣人,一分钱都没有的佣人,吃得是剩饭剩菜,睡得的土地稻草,一个不留神还会挨打。
一般买卖行,比如南货店、饽饽铺、澡堂子,进门学徒起板三年,三年后才能开一份工钱。
要换成唱戏的科班可就更惨,富连成算是仁义的,可是坐科学艺七年,哪怕后头四年天天唱戏,照样一个铜子儿的戏份儿都没有,到第八年出科了,还得谢师一年,同样没戏份儿拿,再往后帮师一年,拿半份儿钱,就这样,精忠庙说起来都是挑大拇哥。
还有那被师傅签了死契的倒霉蛋,比如程砚秋,一辈子都得给师傅唱戏,拿多拿少全看师傅心情。
想面人儿林这路看上去说话好像挺蛮横,实际上,是让徒弟占了天大的便宜,真要传出去,估计得让江湖同行挤兑死。
见金溥佑磕头,面人儿林倒也不拦着,坦然受了他三个响头。
“起来吧,我和你说,咱爷们是有缘,我学艺时候,就和李添富关系最好,他也是实诚人嘛,你拜了他,他却走得早,然后又碰到我,你手里还有他的牛角拨子,这就是天意。这是其一”
“其二,你们爷俩也是我的贵人,昨天要不是你爸爸一通,我能赚20多块大洋,当然了后面倒霉,落到我手里也就三块,但也够活一阵子了,我身边,多少也有点积蓄,倒也不算太穷。”
“既然老天爷让我碰到你们,而你们碰巧日子又不太好过,而我这边手头正好松快点……所以你也别不好意思。行得春风有夏雨,没准我这个师傅以后要是落魄了,还得指望你呢……”
“师傅,你那么厉害,肯定不会的!”金溥佑认真的说道。
直觉告诉他,面人儿李和他的师弟不一样,后者勤恳老实,光知道做活计,待人接物为人处世除了厚道外没别的词儿能说。
但面人儿林可太不一样了,光听他嘴里的说辞就知道,让他干小买卖是屈才了。
“哈哈哈哈,没啥厉害的,这就是呆的地方不一样,天津卫是大的码头,做生意的多,没太多规矩,说话做事只要在道儿上就不会有太多人难为你,这北京城里不管是前清还是民国都是当官的当兵的,和这些人可没道理好讲,所以啊,树挪死人挪活,这话早了点儿,可你记着就好,将来有了机会一定要四面八方多走走,多闯**,有好处。”
“徒弟记住了,徒弟谢谢师傅教导。”
“行吧,说了半天,我都饿了,赶紧买贴饼子去,记得让老板拿大些的啊……”
等金溥佑将吃食买回来,只见面人儿林拿出个物件来。
“瞧瞧,师傅手艺还行吧,你刚入行,大马扎先别弄,等学会了,再找木匠铺定做去,现在你扛着这个就行。好了,先吃吧……”
面人儿林饭量极大,甚至没有就咸菜,三两口把贴饼子吃完,金溥佑将饼子一掰为二,自己吃了半个,还有半个用手绢包起来揣怀里。
见师傅看着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年纪小,一顿吃不了太多,这半拉留着,下午万一饿了,也能垫垫。”
面人儿林并不说话。
只是从玻璃柜里拿出些,粗工的面人儿-下面都有长长的竹棍儿。
他拿起方才做好的事物,那是根三尺来长的一分钱硬币粗细的竹棍儿,一头上用绳子捆上理成型的稻草,粗一看和卖冰糖葫芦用的那个长杆草墩儿差不多。
“赶时间,活儿糙点,但凑合也能用……”说着,将十几个粗工面人儿插上去,“行吧,你赶紧出门,晚上也别过来,不管卖得完,卖不完,天黑了就回家,明天老时间过来……咱们一块儿去白塔寺出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