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谒顺陵2

然而,就这么抬眼可见的距离,他们却怎么都走不上去。

风雪之中灯光晃动摇曳,朱聿恒看到祖父的脸色略显灰败。

大祭时辰将至,而君臣被困于神道之上不得叩拜山陵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晓,必定会浮动朝野人心,引发无数风波。

但,皇帝最终掩去了愠怒,只抬手紧按朱聿恒的肩,道:“好,那朕今日便在此处,看朕的好圣孙破阵!”

朱聿恒郑重点头,握了握随在他身边那个“侍卫”之手,示意他在这边陪护自己的祖父与父亲。

侍卫略一迟疑,低声问他:“阵法布置,你已经探明了?”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八九不离十,只是未能探测到阵法枢纽,还需要略加计算。”

侍卫便再不多言,握了一握他的手,转身向着皇帝与太子快步而去。

朱聿恒目送他护送皇帝与太子至神功圣德碑亭檐下,回头吩咐荥国公:“调集两百顺陵卫,人手一盏灯笼,听候差遣。”

顺陵卫有五千之数,多驻扎在陵园之外,荥国公一声令下,立即便调集了两百精壮过来。

朱聿恒传令,所有卫兵携带灯火上山。

但与之前不同,两百人并不是全部跟上去,而是分布在神道上,十步一人,提着灯笼站立在道中,照亮神道。

暗夜风雪中,灯笼的光依稀勾勒出整条神道的走向与轮廓,与往日一般向西北而上,如斗柄弯折,毫无异状。

唯一的角度、唯一的方向,却让祭陵的一百二十人尽数迷失,仿佛天地间有个看不见的洞窟正在前方张大巨口,将空间彻底吞吃,不留任何下落。

一旁正替太常寺卿揉着脚踝的小宦官,张了张嘴,小声嗫嚅道:“这……这难道是民间俗谓的鬼打……”

话未出口,他发现周围不少人都看向他,吓得他立即止住了自己的口,把后面的“墙”字吞到了口中,跪伏于地,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荒唐!”朱聿恒朗声道,“太祖圣陵,何来山野诡谈之说?以本王之见,必是这场风雪迷乱了眼目,或是有人胆大妄为,竟敢在太祖山陵装神弄鬼!”

说罢,他抓过旁边人手中的火把,示意荥国公及诸葛嘉率人跟上:“走,随本王一探究竟。”

顺陵卫们打着灯笼,如一条火龙自幽暗的山间蜿蜒排布。

神道上依然是狂风暴雪,天寒路滑。但每走一段路,率先引路的荥国公便会抬手抹去堆在神兽上的积雪,露出下方坚硬的石质,确定神道并无异常。

待到十二对或站或立的神兽走过,神道也已到了拐弯之处。

只是,一拐弯之后,他们面前出现的,依然是苍茫的风雪大地。像是走到了天地间一个惨白深渊中,前方及左右,全不见望柱、翁仲与文武方门的踪迹。

朱聿恒的目光在风雪笼罩的山丘上扫过,思忖着顺陵之中、神道之上,竺星河究竟会如何在这一片虚空中,创造出空中楼阁?

回头看荥国公跟在身后,神情与旁人一般紧张,朱聿恒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不谈顺陵之事,却问起了其他:“国公可知,李太师前日于家中辞世之事?”

荥国公一脸沉痛,道:“老臣与李太师多年相交,听闻噩耗,至今恍惚。”

“国公与太师总角之交,六十年莫逆,真叫人敬叹。”

荥国公神情微动,口唇嗫嚅了一下,却并未说什么。

而朱聿恒已经转换了话题,看向神道旁边的石象石马,问:“荥国公适才已经验看过了,这是原来的石雕吧?”

被积雪厚厚覆盖的神兽,只留下高大的形状,唯有腰间被荥国公拂开了一层积雪,露出了下面的巨石痕迹。

荥国公神情不定:“这……如此巨大的石像,当初要花费千百人才能将其艰难运送过来,若不是原来的,难道……还有其他假冒可能?”

“若是石像,自然不可能,但如果……”朱聿恒朝他笑了笑,抓紧手中的火把,向着面前巨大的石像重重挥去,“它不是石头呢?”

火把直击被积雪掩埋的石像,火光与碎雪同时迸射,高大的像身竟被火把击出一个大缺口,令周围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那高大的石头像,竟然只是树枝加积雪堆成,徒具石像模样而已。

诸葛嘉的目光落在那片被荥国公拂拭出来的石头上,抬手一掰,那薄薄的灰白石片应声而落。

原来,整堆积雪之上,只有这几处显露出来的地方是石头,而众人被风雪所迷,寒冻之中荥国公已经率先扫出了石片,确定底下是石头,谁还会将整座石像上的积雪都扫清查看?

见这边的石像有异,把守神道的顺陵卫立即将其他的石马神兽推倒,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边的獬豸也是雪堆!”

“这边……麒麟身上有一半是雪堆!”

荥国公站在神道之上,一时震惊得久久无法回神。

而朱聿恒却只瞥了他一眼,返回到神道第一对石狮旁,抓过顺陵卫的长矛,向着狮身上方扫去。

上方一尺来高的积雪被一扫而下,狮子顿时矮了一截。

廖素亭“咦”了一声,道:“这狮子,怎么好像变矮了?”

“不是狮子矮了,而是我们的神道变高了。”朱聿恒冷冷道,“有人在顺陵中,变出了另一条道路。”

“殿下,如此情势之下便别开玩笑了吧,这里明明只有我们走惯的这一条道,哪来另一条?”荥国公强笑道,“再说了,道旁还有这么多高大神兽夹道,新路能往哪边辟去,才可将神兽全部遮掩?”

朱聿恒听若不闻,只向前再走一段,迈到第二对神兽獬豸旁边,然后挥手扫雪。

那看起来如以往一般高大的獬豸,居然有半身都是雪,其余的全都埋在雪下,与站在道旁的他们竟差不多齐平了。

朱聿恒指着面前这陡然变矮的石兽,开口道:“脚下。”

众人知道他是在回答荥国公刚刚的问话,望着那矮了半截的神兽,一时都是面面相觑。

诸葛嘉跺着下方坚实的道路,显然想起了当初在榆木川迷路时的情形,忍不住问:“殿下是指,风雪弥漫将路垫高了?但,即使风雪再大,也不可能将原来的道路彻底掩埋吧……”

“确实不可能。但,有人借助此时天气,在山陵地形上抬高一层,在空中微不可查地偏转角度,让我们凌空走到了另一座山头。而风雪让我们感觉迟钝,以为滑跤难走是顶风冒雪的原因,其实,这是神道的坡度与夹角都变大了,所以导致上行艰难!”

荥国公惊慌地踩着脚下道路,道:“可臣等每日来此布防,甚至昨日还巡视了一番,如此浩大的神道……就算神兽石像是雪堆的,人力也不可能在昼夜之间办到啊!”

诸葛嘉也有些迟疑:“属下听说,当年建造这条神道发动数万民伕,花费数月才堆建而成,如今这短短时间,就算对方能撒豆成兵飞速改道,咱们守陵的这么多人,也不可能不察觉啊!”

“何须那么多人,那么大动静?”朱聿恒一指天空纷纷扬扬的雪,道,“这严寒天气帮了对方大忙,他只需要几个人加以配合,立即便能搬山倒海,做到这一切!”

说罢,他抓起一盏纸皮灯笼,率众人大步走向神道中央。

神道旁伪装的雪塑已被清除,他以步数丈量,借两边逐渐隐没的石像为参考,在走了约有百十来步之后,脚步才慢了下来,寻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处关键所在。

毫不犹豫地,他示意众人与自己一起,将手中灯笼一把抛向那一段神道之上。

数十个灯笼与火把一起抛下,灯笼中的蜡烛倾覆,外面的纸皮连同竹骨架顿时熊熊燃烧。

不消片刻,下方的雪道顿时开始融化。

消融的冰雪下,露出的赫然是冻在冰中的秸秆。

冰块中间夹杂了秸秆,便冻得极为坚硬,五大三粗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向着地下一脚脚踹去,却始终未能将其捣毁。

直到下方传递来柴火,在冰道上燃烧,下方才被轰然烧穿一个洞。

就在火堆坠下的刹那,朱聿恒已高高跃起,直击下方机关枢纽的最中心。

霎时间,眼前雪气弥漫。轰然声响中,脚下神道整条坍塌,带着朱聿恒疾速向下坠去。

但朱聿恒早已推算过下方的结构,在他率众走过神道的那一刻,下方每一个受力点便都已在他脑中清晰呈现。

在下坠之际,他的日月出手,勾住旁边的立柱,在空中稍顿。夜明珠的光华一闪而过,让他瞥见了晃**之中,地下支撑的结构。

如他所料,这条假神道正是数根木头搭成的叠梁拱形状。交错搭置的竖梁由横梁相卡分摊荷载,上面越是重物相压,下方结构便越显稳定。

而在这几根木头叠成的架构之上,铺上一排厚厚秸秆,再浇水湿透,被牢牢冻住之后,便成了一条坚实无比、向上延伸的天路之桥,彻底覆盖并偏离了原来的神道,将所有人指引到了预先设好的陷阱埋伏之中。

这便是突破了空间限制的五行诀之力。大如榆木川的山脊,小如横断山夜间山道,只要借助天象地形,便能以结构交错之力将一切延伸至空中、地下,凭空营造出改天换地的效果。

而,这也是五行诀转变了道路与方向之后,为什么都需要一个“陷阱”作为后手配合的原因——

因为,无论是在榆木川以叠梁拱改换山脊,还是在横断山中凭空造出一个悬崖,抑或是在这山陵之中转换神道,在吞噬了空中或者地下的空间后,都必须妥善处理这个多出来的空洞,否则,设阵手法便难免出漏洞。

而如果这空间变成了陷阱,于是在解决合理存在的同时,更能埋伏下潜藏杀招,于天罗地网后再翻出森罗地狱,无人能逃。

电光石火的瞬间,朱聿恒查明下方结构,印证自己的猜测后,随即落于木梁构造间隙中。

如他所料,阵法构造薄弱处被击破的刹那,潜藏的陷阱立即发动。

劈面风声响起,暗处坍塌震颤声传来,机关已发动自毁,叠梁拱的所有梁柱一起向着朱聿恒重重压了下来。

在坍塌的刹那,朱聿恒手中日月收紧,身躯一翻,疾跃上卷,抓住叠梁凹处略缓了一缓,随即提气上跃,穿透下压的冰雪与梁柱,纵身跃出黑暗。

但,就在他脱困之际,面前炫光连闪,一圈光华已笼罩住了他。

是横断山脉中那具日月,幽光熹微,从漫天夜雪中破出,向他袭来。

朱聿恒凛然不惧,毕竟对方并无棋九步之能,只是仗着武器锋利,操控日月的手段却并不高明。

神道坍塌,剧烈摇晃中周围人早已不见,朱聿恒毫不惊惧,手中华光闪动,迎击对方日月。

但,就在必中的刹那,他的日月骤然散乱。而对方的日月却陡然暴起,在原本只能控制一波发射的基础之上,又更增一层,如沧海水浪,层叠推来。

短短时间之内,对方手法突进,大出朱聿恒意料。

猝不及防下,他催动日月回防,阻断对方攻势。

然而,对方手中原本平推的第二波攻势,忽然倾斜散乱,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向着他扑击而来。

六十余枚利刃,仿佛突然脱离了控制,打出了第三波无序攻势。

朱聿恒的日月虽然回防,但根本无法在片刻间防守住那混乱无序的进击,转瞬之间,对方的日月已在他的身上擦过,割出数道伤痕。

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了杂沓薄刃之中,一道莹润的银光,如彗星袭月,穿透纷繁光华向他袭来。

竺星河的春风。

朱聿恒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对方能突飞猛进,让日月辟出多道攻击。

竺星河的春风,能影响甚至驱动日月轨迹。而对方的日月便是借春风之力,因此而拥有了数重攻击之力,模拟出了棋九步之威。

黑暗中风雪弥漫,春风携万千日月之光向他袭来。朱聿恒如今身体尚未平衡,在他们的联手夹攻之下,唯有迅速以日月护住全身,光芒纵横滴水不漏。

可惜竺星河本就是最擅长预判方位之人,他手里的春风是短武器,比需要天蚕丝操控的日月更为迅捷,无孔不入。

只听得轻微的“嚓”一声,竺星河已经抓住日月纵横间微不可查的缝隙,转瞬即逝的光芒直刺进了朱聿恒全身的光华之中。

朱聿恒反应神速,硬生生凭着手中日月偏斜的角度,立即回防自己的要害部位,抵住了春风的入侵。

就在春风被阻得缓了一缓的刹那,风雪中流光乍现,卡住了那缕直刺朱聿恒的银白光芒,硬生生将它停在了朱聿恒胸口半寸处。

春风受制,竺星河的手在空中滞了一下,下意识瞥向流光来处。

一身侍卫服制的阿南,正将臂上的流光一收,向着这边奔来。

脚下的叠梁拱已经摇摇欲坠,风雪中发出“咔咔”的可怕巨声,即将散架。

而她踏着动**的地面飞奔而来,不管不顾,坚定地落在了朱聿恒的身旁。

朱聿恒虽然并未中招,但身上的衣服已被春风的气旋割出道道破碎血痕。他退了半步,与她并肩而立,与面前二人在剧烈的晃**中对峙。

阿南的目光落在竺星河的身上。他一身缟素,手持春风,站在横乱雪风之中,依旧是皎洁高雅的模样,只是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面纱,遮住了真面目。

阿南的目光下移,迅速扫了他的手一眼。

那双原本修长白皙的手上,尽是斑斑黑痕,伴随着溃烂的血痂,触目惊心。

魏先生的药方确切无误,竺星河这辈子,都要全身带着这难以愈合、无法见人的疤痕,度过余生了。

她的心口像是堵住了,好大一阵难受。

曾经视若性命的男人,如今终究变成了站在对面的敌人,明明白白,无可躲避。

竺星河的目光转过她的面容,瞥向了她身旁的朱聿恒,一贯疏淡的眸子中,跳动着仇恨嗜血的火焰,令人心惊。

“阿南,这是我们朱家的恩怨。你若是还顾念旧情,就别横插一脚。”

阿南扬头道:“公子,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光风霁月的坦**君子,何必与蛇鼠为伍,在你先祖大祭中,搅出这么大的风浪?”

“呵,此处不过是山陵外围,惊扰不了宝顶之上的太祖皇帝。我也要让他老人家在泉下睁开眼看看,他的不肖子孙们,为了争权夺利,如何残害手足,屠杀至亲!”竺星河一指后方皇帝与太子所在的碑亭之处,厉声道,“相信太祖皇帝在天有灵,必会除邪惩恶,主持公道!”

青衣人在旁阴恻恻道:“跟他们费什么话,时辰已到,该是以血洗血之时了!”

春风声波飒急,催动日月薄刃,横斜间如万花迷眼,纷乱万端。

脚下叠梁拱剧烈动**,眼见便要坍塌,风雪骤急,声波紊乱,双方都掌控不好自己的日月。

唯有阿南的流光,迅疾尖锐,一点寒光穿越所有纷争,直射向韩广霆的要害。

韩广霆早已察觉到她的动作,手中日月一放,任由竺星河以春风掌控它,指尖疾收,万象瞬间自他手中呈现。

阿南的流光顿时停了下来,只在他面前一掠而回。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趔趄后退。

地面动**,她身躯失衡倾倒,眼看要被机关吞噬。

朱聿恒立即撤手,不顾那些即将毁伤自己身躯的利刃,转身向阿南扑去,将她的手一把抓住,不让她掉进下方坍塌的机关。

身后日月飞旋,将他后背绞得血肉模糊。

他拉住阿南的手却纹丝未动,仅凭左臂单手操控日月护住自己,在清空杂乱的相击声中,薄刃彼此飞击,珠玉破碎,与此时的飞雪一般无二。

阿南心口绞痛,只凭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抓着朱聿恒的手。

她知道,是心口埋藏的那枚六极雷,爆开了。

“哼,西南雪峰上,老夫发动你天灵玉刺,你竟侥幸逃得一命,这一次,我看你怎么逃!”

竺星河在旁脸色微变,正一迟疑之间,但见他手指一松,手中粉末已随风而去。

竺星河抿紧双唇,却终于未再开口。

而青衣人看着死死拉住阿南不肯放手的朱聿恒,阴森森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死也不肯放手逃生。也幸好她心口这枚是应天刺,而你的督脉早已损毁,牵动不了你的血脉!”

阿南左手抓住朱聿恒,右手在动**扭曲的叠梁拱上狠命一按,终于翻身爬了上来。

她剧烈喘息着,死死盯着面前的青衣人,问:“这么说,我身上的六极雷,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全都是你搞的鬼?!”

“呵,什么叫搞鬼?当年若不是为了争夺天下,朱家人苦苦哀求,我又怎么会想出这惊世骇俗的法子,重启天下八个死阵,掀起这般狂风巨浪?”脸上僵死的人皮面具亦挡不住疯癫狂笑的模样,他一指山巅明楼宝顶,厉声道,“冤仇有解,血债血偿!今日便是你们所有人的死期!”

“你怎么知道,我会死?”看着他那癫狂模样,靠在朱聿恒身上的阿南,却忽然直起了身子,朝着他冷冷一笑。

本以为她该因心脏受损失去意识的青衣人,见她居然恢复如常,正在错愕之间,却听阿南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当初在神女山上,我是怎么从你的六极雷下逃出来的?”

青衣人心下一闪念,猛然瞪大了眼,失声问:“傅准……?”

话音未落,只听得空中振翅之声传来,一只碧羽辉煌的孔雀穿破横斜雪花,飞到了即将坍塌的神道之上,在空中久久盘旋。

神道一侧斜下方,孔雀起飞之处,风雪中站着一条清瘦修长的身影,面容苍白,在雪中捂嘴轻咳,正是傅准。

见青衣人向自己看来,傅准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他点了一下头。

“他竟敢……”青衣人咬牙切齿,“违逆我的指令,将你身上最要紧的两处玉刺给拔除了!”

“不是拔除,他可没有你这么丧心病狂,一开始他就只对我四肢下手而已,心脑之中的,减了分量,不会致死。”阿南说着,挥手向着傅准打了个手势,“既然你能以玄霜控制胁迫他,就要做好被他反噬的准备!”

孔雀俯冲而下,夜空中听不见的声波**开,耳膜剧震。

他们立即明白吉祥天身上携带了希声,唯有按住耳廓,以免失去意识。谁知双手按住耳廓之际,口鼻一凉,混杂在风雪中的香甜味已经冲入了他们的呼吸中。

“黑烟曼陀罗……”青衣人闷哼一声,身体一重,脚下叠梁拱轧轧作响,已经再也承受不住压力。

而阿南与朱聿恒显然预先有解药,此时毫无异样。

青衣人一咬牙,对竺星河道:“我来挡住他们,趁如今还能动弹,无论如何,今日大事必成!”

竺星河一言不发,拔身而起,踏着动**的叠梁拱,向着皇帝与太子所在的神功圣德碑亭冲去。

在他的冲击踩踏之下,神道之上的叠梁拱终于支撑不住,向着前方轰然坍塌。

竺星河便如踏着一条崩塌的火线,向着前方燃烧,即将把一切化为乌有。

朱聿恒与韩广霆日月相缠,一时无法脱身,阿南立即追击上前,去阻拦竺星河疯狂的攻势。

但前方的叠梁拱被他踩塌,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间勉强维持平衡,却根本无法追上他。

眼看他便要飞扑向神道尽头,阿南手中的流光骤然飞射向竺星河的背心,希望能阻住他疯狂的去势。

但,他身影飘忽不定,在风声中自然而然地侧身闪避,流光转瞬擦过,只勾住了他的腰间衣襟,撕扯出一道大口子。

风雪之中,一个发着亮蓝色幽光的东西从他的怀中飘落,被风雪卷裹着,迅速地划过阿南的面前。

阿南下意识抬起手,将它一把抓住。

她停了下来,右手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摊开自己的手,看向那被风雪送来的东西。

一只墨蓝色的绢缎蜻蜓。

在周围呼啸凌乱的风雪之中,散乱的天光与火光在它半透明的翅膀上一闪而过,耀出一轮轮光彩,格外绚烂迷眼。

前面竺星河的身子,也缓了一缓,下意识地,他回头看向她。

阿南紧握着蜻蜓,只觉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过一刀的陈年旧伤,如今又再度被撕开血痂,将最深的伤口又重新呈现了出来。

她直直盯着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颤,瑟瑟轻抖。

“你……怎么还有蜻蜓?”

她记得,这蜻蜓原是一对。自己送给竺星河的那只,被他潜入宫中之时,遗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损毁。

而她那一只,在她下决心忘却一切过往、忘却对公子的迷恋时,放飞在了大漠风沙之中,消失于天边。

为什么,被她遗弃的这只蜻蜓,如今又出现在他的身边,被他如此珍藏着?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与震惊,竺星河如同浓墨般的眉眼盯着这熠熠生辉的蜻蜓,眼中疯狂的戾气也似抹除了几分。

他想告诉她,在玉门关,知晓她去意已决的时候,他终于强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执自傲,改换了衣装,要进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头看到了孤城之上,紧紧相拥的二人。

曾经紧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将自己的面容靠在了别人的肩上,与他最恨的人紧紧相依偎。

那一刻,整个天地都被长河落日染成了昏黄,风沙仿佛狠狠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的心击出了一个永难弥补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黄金台上,高不可攀,众生都要仰望他。这世上,没人有资格与他相携一生,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倾心爱慕。

即使是与他无数次浴血奋战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觉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实也曾想过,如果是阿南的话,以后若是大事成就,他会允许她一直待在自己的身边,他也会给她最好的待遇,给她应得的名分,适当的温柔与纵容。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也是这样决定的。

可谁知道,回到了陆上之后,她会遇到别的人,她的心也会渐渐转移,直至最终将一切投注于另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却刚好是他最大的仇敌,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亲眼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亲眼看到她遗弃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这陈年往事中她为他制作的蜻蜓,在风沙中直飞向天空尽头,原本该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

但,他却调转了马头,向着落日追去。

在风沙中,他以五行诀追循风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黄沙砾、如割风刀,终于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尘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将这被遗弃的蜻蜓紧紧握在手中,在已经转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悬,他才如梦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风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里面的纸卷,捏碎蜡封。

那上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写给她的话,依旧墨迹如新——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后,缠着他说要有他的东西作镇,于是他便给她写了两行字,并且亲手封蜡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那时阿南问他写了什么,他却不肯回答,只告诉她说,等到适当的时机,她可以再打开来看。

她不满地噘嘴,问什么是适当的时机。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许是,他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给她安定未来的时候吧。

她一直很听他的话,看这纸条蜡封的模样,她也确实未曾取出来看过。

其实在放进去的时候,他还曾有些遗憾地想,阿南这样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毕竟,她回到陆上之后,学会的曲子也不过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之类的乡野俚曲,又哪里会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懂不懂,爱或者恨,也都没有意义了。

隔着暴乱夜雪,阿南就在不远处。

她紧握着蜻蜓望着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对他说道:“公子,回头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着她,恨意深浓:“确实没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面临的,只有绝路。”

父皇驾崩时,他曾跪伏于他的遗体之前,流泪发誓。

今生今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要夺回属于父母的、属于他的、属于所有追随他们逃亡旧臣们的一切。

九重宫阁之上,接受万民朝拜、指点千山万水的至尊,本该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这一辈子,成为一个苟活于蛮荒海岛之上,最终子子孙孙飘零海外、朽烂成泥的蛮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异族难求,内乱已平,就连他也自食恶果,成了一个浑身奇痒渗血的怪物。

再忠诚的旧属,也不可能拥戴一个无脸见人的亡命皇子,更何况如今“山河社稷图”悉数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毁,他已一无所有。

但至少,他不会放过仇人,不会容忍他们继续在这世上占据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逍遥快活。

“我,总得有面目,去见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电般闪过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汹涌澎湃地拍击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夹杂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时候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夹杂了多少血泪,如何彻底改变了公子的一生。

从那一刻起,他在这世上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将仇家送入地狱。

尚未等她从惊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转身,向着面前的四方城扑去。

她只听到他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阿南,快跑……”

他的身躯向后仰去,扑向了神道尽头那座被无数灯火映照的、停歇着皇帝与太子的碑亭。

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后所建,里面立着他为显耀功绩、抚慰人心所立神功圣德碑,原非顺陵一部分。

森冷的风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识到了竺星河要干什么。

他中了黑烟曼陀罗,已经再没办法远程操控他设下的阵法中枢,如今唯一能启动那必死之阵的手段,只有……

她疯狂前冲,抬手抓去,却只将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线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体内的机栝顿时启动,轻微的“嗡”一声,这墨蓝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动,灿烂无比地盘旋着,在这黑暗的风雪中,画出流转的光线,带着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后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只蜉蝣的翅翼,招展着,又被黑暗彻底吞没。

在最后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某一处的海上,红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蓝的海天之中,海风猎猎吹起她的衣袖。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也不记得具体的地点,只记得那时日光灿烂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比粼粼碧波更为动人。

他狠狠地别过了头,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块凸起,提起全身仅剩的力量,向着它重重坠落。

轰然震动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线蔓延,直冲神功圣德碑亭。

拱券门下地面陡然裂开,现出巨大的黑洞,里面有锐利的金芒闪过。

竺星河却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躯扑入了那黑洞之中,随即,推动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钟山雷动,碑亭重檐歇山顶的金黄色琉璃瓦瞬间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着下方奔袭而来,惊天动地。

耳听得轰隆巨响,阿南与朱聿恒都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扑倒在地,阻挡住倾泻于自己身上的冰雪。

冻硬的雪块乱砸于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法抬头。

唯有前方的剧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与伤者哀嚎声传来,听来如置身炼狱。

待乱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来,向着后方碑亭奔去。

一夜惊变,已是黎明破晓时。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圣德碑亭已成废墟,昨夜还在灯火下辉煌夺目的红墙金瓦,如今只剩了断墙颓垣,下面有伤者艰难伸手,却被压在砖瓦之下,挣扎不得。

天空风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时还散乱地飘于空中,未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