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谒顺陵1

应天今年的天气实在反常,明明已至三月,谁知寒风重又凛冽而至,春天的气息**然无存。

阿南将身上狐裘裹得紧紧的,拿着三大营令信去户部询问,看是否已有韩广霆踪迹。知道他尚无下落后,左右无事,便在街上逛逛,买点时兴的衣衫首饰。

逛得累了,她找一个茶棚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街边小姑娘玩杂耍。

隔壁桌的人喝着茶,闲谈话语传入她的耳中。

“哎哎哎,你们有没有听说,行宫那边清理宫阙,居然在深殿密室之中,找到了一个镶金嵌宝的金丝楠木盒!”

听闻这话,旁边众人顿时惊讶非凡:“嚯!那行宫不是当年龙凤皇帝所建吗?龙凤帝尚未到达应天便已溺亡于江中,那行宫便常年闭着,怎么还藏有好东西?”

“实不相瞒,我七表舅的儿子的连襟就在行宫里边当差,听说啊,那密室一打开,大家都惊呆了!那金丝楠木宝盒,端端正正摆放于石刻青莲正中,彩绘上龙下鸾。哎你们说奇怪不,既是与龙相对,为何不用凤而用青鸾?”

众人一听有如此怪事,顿时议论纷纷,其中一人忍不住道:“那,盒子里面究竟是何物?”

“嗐,说到这里真是晦气,打开宝盒一看,里面似乎是个骨灰坛子。”那人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见都是些闲杂百姓,才神神秘秘地道,“你们说这岂不奇怪?行宫密室宝盒装殓,这人定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却又如何会被付之一炬?”

老百姓对于这些秘辛自然有浓厚兴趣,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竞相猜测,众说纷纭。

直到一个老头忽然猛拍大腿,说道:“诸位,被付之一炬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尸身已坏,无法保存呢?比如说,溺水腐烂……”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想到了六十年前与这行宫有关的那一位龙凤帝,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难道说……?”

众人错愕,面面相觑,都不敢再谈下去。

毕竟,当年太祖只是他封的吴王,在坐大之后才迎接皇帝来应天,可偏偏就在即将入京之时,龙凤帝沉于长江,自此驾崩——

谁都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谁也不敢说其中发生了什么。

阿南喝着热腾腾的红豆水,眼睛瞄着杂耍的小姑娘,耳朵关注着茶肆内动静。

最终,有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你们说,那遗骨,究竟会如何处置啊?”

又是那个老头思想深邃,捻须道:“毕竟出身尊贵,我相信朝廷自然以礼相待。这不,过几日便是顺陵大祭,你们说,会不会顺便替其修个坟茔,一并埋在山陵啊?”

众人竖起大拇指,皆以为然。

毕竟,这遗骨不能随意处置,也肯定无法风光大葬,借祭谒之时将其从葬顺陵,应当是最好的安排了。

阿南正津津有味听着市井传言,茶棚外,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原来是那个人还没有瓷缸重的卖艺小姑娘,双脚一轮,将大缸在足尖上滴溜溜转起来,玩得风生水起,令人叫绝。

阿南正靠窗鼓掌叫好之际,眼角余光忽见亮光一闪,一柄短刀从斜刺里穿出,直直向着她的腰腹而来。

她眼疾手快,一扭腰险险避开刀锋,右手立即绕对方手腕而上,直击对面的刺客。

刺客的刀落了个空,一时来不及收势,而她的手已缠住对方的手腕,眼看便要将他扯过来再一脚踹出去之际,阿南望见了那人面容,硬生生停下了手,错愕地问:“司鹫?”

这对她痛下杀手的刺客,居然是司鹫。

他重伤未愈,尤带病容,脸上写满了愤恨,指着她怒道:“司南!你无情无义狼心狗肺,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阿南错愕不已,见他还扑上来要与自己拼命,手腕一扭便将他抓住,拖到了僻静角落,按在了对面座位上。

“好歹朋友一场,久别重逢,你给我这样的见面礼?”

“呸!谁是你朋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瞎了眼,交过你这个朋友!”司鹫不由分说,抄起茶水泼向她,“为了趋炎附势,你们杀了魏先生,还差点杀了我!”

阿南一侧头避开茶水,眉头微皱:“公子说的?”

提起公子,司鹫的面容又多了一层悲恸:“魏先生死在你们朝廷营帐,这是事实吧?而公子……公子如今哪还有可能说你!”

阿南想着那一夜带着药方离开的竺星河,那一幕明明还在她的眼前,可奇怪的是,原本摧残心肝的痛与恨,居然都在开口之前消失了般,令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公子如今怎么样了?”

司鹫看她这平淡的模样,呆了一呆,眼泪不觉涌了出来。

他痛哭失声,咆哮道:“他不要我们了!他将自己关在屋内,寸步不出,不肯见我们任何人,只让我们所有人都回海上去!”

“他终于醒悟了,肯放下当年仇恨,回海上过自己的人生了吗?”

“他不回去……他只让我们走。”司鹫颤声道,“今天早上,我去给公子送水时,发现他已经不辞而别了!”

阿南心下了然,竺星河如此骄傲矜贵的人,绝不会允许别人看见他现在这般模样,必定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放开司鹫,道:“事到如今,你找我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先和大家回程,到海上继续过快活日子。另外,你跟兄弟们解释一下,我没有杀魏先生,若我要杀他,当时又何必在悬崖上救下他?”

“可……可你投靠了朝廷军……”

“司鹫,人生道路漫长,有分有合都是常事,你知道魏先生为什么而死,又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公子吗?”

“我不知道!”他抬手捂住耳朵,颤声说,“我宁死……也不会怀疑公子,不会像你一样,背弃自己当年的许诺!”

可阿南听他那绝望而苍凉的声音,便知道其实他心里,从魏先生的死,到公子现在的状态,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公子……早已不是当年的公子了。”阿南朝他笑了笑,望着天边薄如丝絮的流云,轻声道,“又或许……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只是在海上的时候,我们只要跟随他便可以了,所以一直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可到了这里,我们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知道了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恩怨、太多的人生,我们才开始怀疑公子与以前的世界,是不是错误的,是不是我们一直在走一条错误的路……”

“别说了,阿南。”司鹫眼中热泪滚滚涌出来,捂着脸放声痛哭,“魏先生死了,庄叔死了,常叔废了……连你也、也背弃了我们,不回来了……阿南,难道你真的能忘记咱们在海上纵横的好日子,你的心就真的这么硬吗?”

“当然不会忘,那也是我最好的日子。但,我不会回头了。”阿南摇头,望着他的目光毫无犹疑,“司鹫,就像公子也不再是当年的公子一样,我们都已经,永远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

司鹫痛哭失声,捂着脸掩饰心头混乱,趔趄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阿南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口一阵酸楚弥漫。

只是这酸楚,已不再是为了竺星河,而是为了司鹫那注定无望的等候。

阿南所居之处距离东宫并不远。

天色将暗之际,她回到院中,跨进门便看见在等待自己的朱聿恒。

她的脸上绽露笑意,在晕黄返照的余晖中显得尤为灿烂:“阿琰,等很久了?”

“不久。”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边,“只是有点无聊。”

“差点忘了,上次破损的岐中易还没补好,你现在没东西练手啦。”阿南的目光落在他空空的手上,笑道,“吃过了饭我帮你补好。”

阿南探头去看厨房,正想看看今日吃什么,却听朱聿恒道:“我把嬷嬷打发回去了,我……想吃你做的鱼片粥了。”

阿南扬头朝他一笑:“好呀,不过想吃我的鱼片粥,你可得负责烧火添柴。”

朱聿恒如今早已熟练掌握了烧火技术,阿南淘米加水,他在灶膛引燃了柴爿,火苗很快便旺旺烧了起来。

粥饭慢慢煮着,阿南偎着他在灶火前坐下,一边取暖一边拿出药膏,将自己的手护理完毕,示意他将破损的岐中易拿给自己。

泛着金属光泽的岐中易躺在她的掌心,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然后取过旁边的精钢丝,开始修复。

朱聿恒拨亮火光,又在上头替她多点了两盏晚灯,照着她织补的手。

阿南的手穿插过岐中易,手中拿着小镊子,将精钢丝弯折成自己需要的样子。

她手指的控制无比精准,每一次弯折都是纹丝不差,稳得如同精钢丝天生便应该是这般模样,她只是代替上天将它们抽取了出来,组成在一起。

朱聿恒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的手上。那上面的伤痕与肌理,每一处都是他无比熟悉而又无比依恋的痕迹。

他望着阿南的手,心下忽然想,如果那一日,在护城河的旁边,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没有跟踪她,探究她,他与她的缘分,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存在?

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与她相随、对她动心,最终再也不愿离开她,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时光,是不是,也是上天注定的呢?

他这样想着,抬起手臂,将近在咫尺的她轻轻拥住。

阿南靠在他臂弯中,感受到他温柔的怀抱,以及身上那寒梅孤枝的香气,心下泛起从未有过的温软感。

米饭已煮到粥水浓稠,隐约香气正开始弥漫。

阿南放下岐中易,起身揭开水缸盖子。前日在燕子矶钓的鱼,因为她弓鱼技术了得,带回来后不但活着,还有几条养在水缸里,十分活泼。

她捋起袖子,抓了一条大鱼用刀背拍晕了,破了肚子刮了鳞片拔了鱼刺,揭开锅盖运刀如飞中,纷纷扬扬的洁白鱼肉便落了锅。

姜丝紫苏盐末洒落,鱼片粥已经煮好。

她手下不停,问:“你今日,与你爹娘谈得怎样了?”

朱聿恒拨着灶火,让火势稍缓,声音也与火光一般低落了些:“不怎么样,我们所有一切猜测,都成真了。”

阿南默然盖上锅盖,走到他旁边坐下,轻轻抱住了他。

像是抚慰,像是互相支撑,又像是彼此串通好要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

“那你,准备好了吗?下定决心了吗?”

朱聿恒点头,闭上眼,低声道:“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

“别担心,无论什么路,我都会与你一起走下去。”阿南轻抚着他的手背,轻声道,“我下午,还遇到了司鹫呢。他说海客们要走了,劝我跟他一起回去。”

虽然知道她不会再离开自己,但朱聿恒还是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转头盯着她:“你怎么说?”

阿南抬眼看他,看到他发间沾染的一丝柴灰,便笑着抬手帮他轻轻拍去,道:“我当然拒绝啦,不过竺星河遣散了海客们,自己却失踪了,我总觉得……”

她没有说下去,但朱聿恒已知道她的意思。

竺星河走到如今,能凭借的内外势力、朝野匡助皆被朝廷斩断,已近山穷水尽。

在这般情况下,他忽然将海客们全部遣散,其用意不言而喻。

朱聿恒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靠在火前看着升腾火光,问:“你觉得,他会选择何时何地?”

阿南沉吟片刻,问:“顺陵大祭?”

朱聿恒挑眉:“他敢在太祖陵墓上动土?”

阿南却笑了笑,问:“他父亲被叔叔赶出家门,属于他的一切都被叔父家抢走了,他能不能当着太祖的面来了结恩怨,以求裁断呢?”

她这话妄议皇家恩怨,实属僭越,但说的如此在理,朱聿恒也不置可否,只问:“这么说来,他会与韩广霆继续合作?”

“谁知道呢,可能性很大。”阿南目光从火光中抬起,转而看向他,“对了,我今天在街上,听到行宫找到龙凤帝遗骸的消息了,果然这世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流言啊。”

“嗯,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邯王与荥国公那边,必定也知道消息了。”朱聿恒淡淡道,“只要他们知晓了,那个人便不可能不听到风声。”

“六十年前的骨殖,被秘密收殓于当年为龙凤帝而建的行宫,还有青鸾压青莲的暗示……”阿南扬眉道,“当初葛稚雅为了母亲的遗骨,还拼死夜闯雷峰塔呢,我就不信韩广霆会愿意让他的父亲从葬顺陵,千年万代永远被压在下头。”

“如果他真的是韩广霆,如果他还活在这世上,那么,哪怕他知道这是咱们设的局,也必定要过来一探究竟。”朱聿恒点头,淡淡道,“不然,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自己与世人的谴责。”

毕竟,这是骨血承继,人子义务。

但一瞬间,阿南的心中忽然掠过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胸臆微凉,一种永难摆脱的虚妄感,让她神情不自觉黯淡了下来。

仿佛看出了她心口的恐慌,朱聿恒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轻声说:“别怕,阿南,你不是一直相信我的判断吗?”

阿南默然抬手,回绕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也一样,有自己该为亲人担负起的责任……等解决了一切后,我也可以安心走了。”

阿南的心口泛起浓重的酸楚,不知道他所谓的走,是哪个走。

他余下的人生,或许只有三五个月。

他的亲人已经为他营建好坟茔,而他在离开之前,还要努力为自己重视的人铺平道路,打开局面,解决所有危难。

暗暗咬了咬牙,她只当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笑道:“我带你去海上,去万里纵横,长空破浪,你以后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

朱聿恒轻轻笑了笑,将面容贴在她的鬓发之上:“也属于你。”

“那,我也属于你呀。还有……你的手,也永远属于我。”阿南在炉灶火苗的噼啪声中贴了贴他的脸颊,然后深吸一口气,将一切酸涩压回心头,站起身,“好香啊,粥煮好了,你去拿碗筷。”

她调理好味道,盛好粥后又快手快脚地煎了几块炊糕,炸了几碟小鱼小虾,用花椒和盐拌上,酥酥脆脆。

窗外寒风呼啸,前路黑云压城。他们在孤灯下、木桌旁相对,喝着暖暖的鱼片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笼罩着他们的灯光,融冶晕黄,平静舒缓。

他们聊着黑鱼和草鱼哪个更适合做鱼片粥,也聊着江南雪和西北雪的区别,还聊到将来如果要养猫,那么是养黑的好还是狸花好……

直到碗碟见了底,窗外也彻底沉入黑夜。他们挑灯到暖阁内,将炉火拨得旺旺的。

“来,最后一个岐中易。”阿南蜷偎在榻上,将岐中易修复如初,递到他的手中。

朱聿恒与她的手隔着岐中易交握,纵横交错的金属结构包裹在他们温热的掌心,被两人的体温一起熨热。

而她将这双自己挚爱的手摊开,指尖慢慢地描摹过他的生命线。

这条线,斜斜划过他的手掌,明明如此清晰明显,却纵横划劈了太多杂线,让他那原本长长的生命线,有了太多横折竖断。

她侧过自己的手掌,将他的手掌摊开,又张开自己的手掌,将两条生命线紧紧相贴于一起,再无任何隔阂。

仿佛他们以后的人生,将如这两条紧贴的生命线,永远相连。

而他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抬起,将双唇温柔而虔诚地贴在她的手背上:“阿南,以后我活的每一天,我们都不要分离。”

他的唇瓣如此柔软,让阿南的心口不禁微颤:“阿琰,你是朝廷皇太孙,将来要继承天下的人……你真的,能舍下这一切吗?”

“属于朝廷的皇太孙朱聿恒,已经死在西南雪山之巅了,留在这世间的,是属于阿南的阿琰……我能为这个天下、朝廷、东宫所做的,仅此而已了。”他说着,抬眼朝她一笑,“然后,我会努力地,好好地和你一起,活下去。活在接下来的春天里……很多很多个春天里。”

他握紧手中岐中易,又道:“而且,我还要解很多你给我做的岐中易呢。”

阿南也笑了,抬手掩去自己眼中的泪光:“这是最后的岐中易啦,以我的能力,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再提升了。你若能解开它,说明你已经是举世无双的高手,以后再也没有难得住你的机关阵法了。”

“举世无双吗……”他端详着面前这个立体勾连的岐中易,三指微撑,将它展开呈一个圆球形,托在自己的掌中。

“可,无双多寂寞,能追上你就很好。”他望着她,火光在他的眼中跳动,灼灼微燃,“我忽然有点感谢竺星河,他的五行诀和迷阵,似乎让我抓到了一些,关于这个岐中易的破解之法。”

阿南蜷在椅内,托腮着迷地望着他手指那有力又精准的操作,眼看着他将纠缠勾连的铜环飞速穿插拆解。

“之前,我所遇到的所有岐中易、九连环,其实都只是平面相连,在纸上可以清楚准确地画出它们的结构。但你这个初辟鸿蒙,却是一个无法描摹的构造,因为它不但有外围的圆,还有中间无序勾连、纵横交错的力量,将内外上下前后左右全部连通。其他的岐中易,牵一发带动的只是相连各环,而它动的却是全部圈环,相当于下棋走一步之后,后面成百上千步同时涌来,将你下一步面临的局势彻底改写……”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下手却无比慎重,仿佛那小小的铜环每一个都有千万斤之重,他每托举一个,便如开辟一个全新世界般凝重;但他的动作又那么轻巧,似乎正在释解鸿蒙初开之时,最初的几缕微弱光线。

“而,我在破解竺星河那五行诀的诡秘之处,思索他如何能在山海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排山倒海、变幻道路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竺星河,他不仅仅是在大地之上设置他的阵法,而是将他的阵法延伸到了空中与地下,所以才能凭空开辟出全新的道路,彻底改变我们熟悉的空间。”

这,才是所谓的天雷无妄之阵。他偷取了不可能到达的路线,突破了空间的障碍,终于拥有这改天换地的力量。

阿南听着他的分析,看着他手中那仿佛永不可能分解,却终究被他缓缓扯出了第一缕头绪的岐中易,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这种醍醐灌顶的通彻感,让她屏息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原来……如此。”

“是,解开了竺星河的阵法,于是我也终于明白了,初辟鸿蒙的解法。”他的手中,无数片铜环轻微振动,正要脱出,而他已不需要再查看它们每一片的走势,抬起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唇角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笑意。

“若无心上人,谁解岐中易?阿南,你说,你一次又一次给我做岐中易,教导我解开其中的关窍勾连,是不是,你也早已心中有了我,希望我能知晓其中之意?”

阿南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感觉在他的目光下烧得热热的:“别自作多情了……”

“是吗?原来是我想多了?”

随着他的话语,掌心岐中易声音清空,在一片混乱复杂的局势之中,他解下了第一片铜环,在阿南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中,将它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之中。

“毕竟,我这么努力,疯狂地逼自己进步,竭力拉近你我的距离,除了要自救之外,我还想要很多……”他握着她摊开的掌心,抬眼凝望她,“妄想实现一些实现不了的梦想,得到一个得不到的人,到达一个到达不了的地方……”

他指尖拨动,将第二个铜环解了下来,继续放在她的面前。

初辟鸿蒙解开了第一步,他便已揪住了整个岐中易的关键,只要循着这基本的思路,便能懂得如何破解这四面八方纵横交错的力量,处理这千变万化牵一发动全身的局面。

“你会到达你想要到达的地方,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当然,也会实现你想要实现的理想。连你想要的人……”阿南握紧了手中的铜环,将它们贴在心口,与他对望,“你也已经得到了。”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他的脸上,终于露出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还想要东宫好好的,想要父亲顺利登基,想要母亲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要祖父安然传位,想要弟妹们都得保全……”

他说了许多,但就是没有自己。

于是阿南便问:“那你呢?”

他望着阿南,目光中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轻声道:“我……想要活下去。活在有你的天地间。”

阿南抬手轻抚他的鬓发,就像抚慰一个茫然找不到归宿的孩子。

“会的,阿琰。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孩子们围绕在我们的床边,问我们,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们说,把我们埋在向阳的地方吧,这样,我们能一直暖暖地晒着太阳,一直开开心心的……”

最后一个岐中易已解开,灯光逐渐微弱,而他们相拥在一起,声音也越来越低,直至不再响起。

所有一切都不再需要宣之于口,他们已明了彼此一切。

尽管他们面前的料峭初春,依旧寒意浓重。

但只要他们能相拥彼此,便恍如沐浴在最和暖的日光下,再无肃杀寒凉。

三月初五,太祖二十四周年忌辰。

天气本就异常,大祭前夜又突然严寒逼来,梅花山上万千花树,初生花蕾全被冻在了冰凌中,生生摧折。

纵使天气极寒,皇帝依旧亲至顺陵主持大祭,皇太子副祭,皇太孙陪祭。

监理御史率队,礼部尚书主礼,一百二十人肃立于雪风之中列队。几位老臣在麻衣内穿上了三四层夹袄,可上天仿佛故意作弄,已是这般寒冷天气,二更天时,城外山中居然开始飘雪了。

三更一点,风拂白幡,这场雪竟越下越大。顺陵卫提八对素白灯笼在前方引路,众人顶风冒雪,列长队进入大金门。

过了大金门,皇帝下马,领着太子太孙步行谒陵。

风卷起雪花打在所有人身上脸上,眼睛都难以睁开。耳边只听风声呼啸,朱聿恒见没踝积雪让祖父与父亲都是步履艰难,便示意随身的侍卫搀扶好他们,自己则快行几步,率先前进。

素白风灯在风雪中半明半晦,引领祭祀队伍过了御河,进入呈北斗七星形状的神道。

神道边的松柏堆积了风雪,灯光下只见深深浅浅的白色起伏如波,周身唯见惨白。

所幸神道旁相隔不远便有狮象麒麟獬豸骆驼等石像分立,祭祀队伍只需沿着石像往前即可。

经过十二对石兽后,众人折向正北,却忽然都停了下来,个个面面相觑。

朱聿恒看向前方景象,心下不觉大震,在风雪中回头召唤:“荥国公。”

荥国公袁岫是此次顺陵祭祀安护,听到皇太孙召唤,他立即折返,回来听命。

朱聿恒指着前方问:“望柱哪儿去了?”

望柱原本在十二对石像后的转弯处,高达两丈,雕镂云龙纹饰。而望柱之后,更是有高大的翁仲夹道而立,赫然在目。

可此时他们举目望去,前后左右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被雪覆盖的地表略微起伏,哪有望柱和翁仲的影子?

甚至,前方漫漫风雪中,就连陵寝内高大的文武方门、享殿也毫无踪迹。

饶是这样的寒夜风雪中,荥国公的额头也沁出了一层汗珠:“待老臣率一队人马,往前方查探一下,是否雪夜晦暗,一时失察,走岔了山道……”

“顺陵中只辟了这一条神道,如何会走岔?”

荥国公无言以答。朱聿恒也不等他回答,带着身边侍卫们,向前方搜索而去,以确定身旁是障眼法,还是真的变了环境。

八个顺陵卫提着灯笼,如扇形排开,踏着积雪向着北方谨慎探路,查找原本应该立于尽头的望柱。

朱聿恒与荥国公随后查看地势,缓步向前。

尚未走出几丈远,一个卫士“啊”地失声惊叫,脚下踏空,陷在了雪中,头破血流。

旁边卫士忙赶上前将他拉上来,一看他陷落的地方,都是震惊不已。

汉白玉石板铺设的平整神道,在雪中已不见踪迹,下方是荒草覆没的沟堑,被大雪遮掩如平地,难怪那士兵一时不察便失足了。

朱聿恒的脑中,闪过榆木川的雨雪交加中,离奇消失于前方的宣府;以及在横断山的暗夜中,莫名被截断成悬崖的山道。

他回过头,与身后一个穿着侍卫服色的人四目相望。

两人虽然都未曾开口,但眼神中都流露出“来了”的意味,绷紧的神经中,又不觉带了一种设人入彀的愉快感。

朱聿恒吩咐众人先行止步,示意侍卫与自己一起回到皇帝与太子身边,压低声音将这番怪异情形轻声禀报了一番。

皇帝重伤初愈,太子身形臃肿肥胖又有足疾,两人午夜冒雪走了这么久,已是困顿不堪。听朱聿恒描述前方情形,皇帝心下惊怒,回头瞥了文武百官一眼,压低声音问:“这情形,与榆木川那一日,似乎相同?”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显然是那些人故技重施,竟敢在顺陵再度动下手脚。”

皇帝怒不可遏:“混账东西,胆大包天!”

太子则问朱聿恒:“现下咱们如何为好?”

“请圣上与父王不必担心,交由我等处理即可。”朱聿恒嘱咐侍卫护好皇帝与太子,示意众人在风雪中调转队伍,往下走去。

祭祀队伍抬着牛羊猪,捧着鸡鸭鱼,搀扶着老弱,惴惴不安地回转。

雪天路滑,神道虽然平整,但毕竟是斜坡,随同祭祀的老臣个个收不住脚,年纪最大的太常寺卿更是一个滑跤便跌在了雪地上。

太子忙命人搀住他,查看是否受伤。

众人惊惧莫名,不知在这皇帝、太子、太孙三代谒陵之时,山陵内两次迷失到底为何。有些不太老成的,在这风雪陵寝之中,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皇帝一言不发,袍袖一拂,率先下山。

神道不过一二里,向下走又比向上走更快,不多久众人走回御河边,看到神功圣德碑亭依旧静静矗立在风雪之中。

一切看来并无任何异状。

想着原定于五更天在享殿进行的祭祀,皇帝心下难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如常,只走到道旁第一对神兽边,抬手抹掉了上面覆盖的雪,摸到了石刻神兽冰冷坚硬的触感。

灯光下,前方风雪弥漫,依稀只能看到一两尊石兽隐约呈现。

顺陵神道的石兽,巨大无匹。其中最大的石像重达十五六万斤之巨,当初为了将它们运抵顺陵神道,正是趁着冬季,在路面上洒水成冰,再以滚木为轮,由千百民伕牵推到神道边上,永世不移。

他回头看向身后那个“侍卫”,对方向他点了一下头,示意无误。

这些仿佛可以亘古守护顺陵的石兽,在积雪中越显高大庄严。

“陛下您看,此间情形,与那日榆木川,岂非一模一样?”朱聿恒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当日榆木川之仇,今日孙儿定要做个了断!”

皇帝抬头看向上方。此时北风愈紧,雪花稍缓,在隐约中他能看见上方的文武方门和享殿,大雪也遮不住那些雄浑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