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水碧天

昏暗山林中,唐月娘站在避风处看着整座山被火势蔓延,回头问竺星河:“纵火的方向与角度,公子可都算好了?确定四面的火势能同时围拢于他们所躲藏的那个崖下?”

竺星河没有回答,身旁方碧眠抿嘴笑道:“宗主放心,天下山川走势竺公子无不精熟于胸,那群人定然插翅难逃。”

“好,弓箭手准备好了吗?”

梁辉道:“万事俱备,都埋伏于高处了,现下所有箭头都已对准洞口,只要逃出一个,他们就射一个;逃出一对,他们就杀一双!”

唐月娘满意道:“甚好,就看他们是愿意熏死在浓烟里,还是我们的箭下了!”

话音未落,崖下山洞前方,忽有火光喷射而出。

“怎么了?”梁辉立即赶上两步,查看那边情形,“是神机营携带的火药,被山火点燃了?”

“不像,大团火药爆炸绝不是这般情况。”唐月娘正说着,抬眼看见那火药之中又飞出无数道黑影,向着四面散去。

正当他们猜测那是什么东西之时,后方竺星河已是脸色大变,一把将方碧眠拉倒,自己也扑倒于地:“趴下!”

转眼间,黑影已到了他们面前,众人刚看清那是几团正在嗤嗤燃烧的东西,无数碎石已在火药的催动下猛然迸射,向着四面八方炸开。

众人仓促趴倒,但还是不免被石子如刀划过,个个都是血痕淋漓,遍体鳞伤。

等到爆炸过去,众人还将整个身子紧紧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方碧眠惊骇地问竺星河:“这是……什么?”

“这是阿南研制的一种药雷,名为‘散花’。是将锐物以火药送入空中,再一举炸开,半空中四射乱炸,攻击敌人。”竺星河望着抱着伤处倒地呻吟的伤者们,心有余悸道,“幸好如今在山林中,她手头只有碎石,没有其他的尖锐物品,不然的话,里面放的若是钢钉、铁蒺藜之类的,咱们怕是全都逃不过。”

方碧眠道:“还好它是在半空中炸开的,只要咱们立即贴地藏好,我看杀伤力也不至于太过可怕……”

竺星河却一言不发,只将目光移向旁边树冠之上。

唐月娘心口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急道:“不好!咱们持弓弩的兄弟们,还在树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又是砰砰几阵炸响,从烟火萦绕的山崖下又抛出几个“散花”来。

这一次,弹药升得更高了些,在半空猛然炸开。

周围树上顿时全是惨叫声,随即,树上的几个弓箭手重重坠地。

碎石在火药催趁之下极为劲疾强悍,弓弩手在树上无法躲避,各个筋骨折断,而从高树上坠落,更是非死即伤。

见兄弟们伤残,唐月娘顿时急了,问竺星河:“竺公子,你应是这世上最了解司南之人,不知如果遇到被围困之时,司南会如何应对?”

竺星河略一思索,道:“‘散花’过后,便可试探前冲了。下一刻要小心他们突围,冲破防线。”

“好,刀出鞘,弓上弦,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唐月娘一挥手,示意后面的人跟上。

天色近黎明,天边已显出鱼肚白。

青莲宗众踩踏着尚在冒着青烟的大地,谨慎地手持武器,向着崖下包围。

将摔伤的同伴救出火圈,其余的精锐则踏着山火余烬,步步向前。

方碧眠望着冒火前进、不顾头发眉毛被烧掉的教众们,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公子他,真的会愿意与青莲宗联手,将司南绞杀于火海之中吗?

她的目光不觉瞥向后方的竺星河,却见他静静地站在山火之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山崖下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一瞬间方碧眠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极为难受。

她缓缓退了一步,帮助同伴将退下来的伤患扶住,将伤口冲洗后抹药包扎。

正在忙碌之际,耳边又听得数声火药的尖锐声响。

方碧眠仓皇抬头看去,只见“散花”再度出现,这一次散出的,却不仅仅只是碎石了,里面有废铁钉、烂构件、缺榫卯、残扣钮……全部一股脑儿喷射出来,直射向包围而来的青莲宗众与树上的弓箭手。

只听得惨叫声连连,哀鸣声中,弓箭手们几乎全部落地,而青莲宗众也个个捂着伤口倒下,哀叫不已。刚包扎好的伤员更是再度受击,更为凄惨。

就连跟在竺星河身边的海客们,也难免受了波及,魏乐安因为年迈反应慢,大腿上被扎了一根铁钉,顿时血流如注。

他忍痛拔出铁钉,手法利落地给自己上药。

而竺星河看着那些铁钉榫卯,脸色大变:“这些,似乎是军帐的构件?”

被落木压垮军帐后,朝廷军立即便撤入了山洞,哪有时间带走这些东西来利用?

除非……他们已经反败为胜,控住了山崖平地。

尚未等他们反应,只听得喊杀声震天,身后冲出了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廖素亭。

他最会借助地势,此时在山林中纵马冲杀,势不可挡,青莲宗的包围顿时溃不成军。

山洞外,阿南满意地听着山林中交战的声音,示意楚元知将“散花”收好:“不能再丢了,廖素亭他们已经反包围了,别误伤自己人。”

诸葛亮冷哼一声,道:“年轻人还是不牢靠,殿下说这个地势只怕包抄,让他昨夜早早去山顶巡逻了,他居然还让对方的木石滚落了!”

墨长泽用手扇着面前烟雾,道:“无妨,无妨,反正外面被压的营帐都是空的,我们并无死伤。”

“可是粮草辎重难免受到了损失,如今被压在了杂乱的土木下面,清理起来肯定麻烦!”诸葛嘉最心疼神机营财产,一身戾气,越想越气,带着一群人便赶了出去,“先杀几个乱贼出出气!”

厮杀声立刻响起又很快结束。早已被“散花”弄得非死即残的青莲宗众,前有廖素亭堵截,后有诸葛嘉来袭,当即被杀得落花流水,四下退散。

唐月娘见势不妙,只能咬牙率众撤退,等候下一波战机。

这一役青莲宗死伤惨重,等逃过河谷清点残兵,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了百十来人,其中还有一部分受了重伤,丧失了战斗力。

唐月娘痛悔不已,见魏乐安过来查看伤残情况,便问:“你们不是对司南了如指掌,认为今日此战万无一失吗?”

“世事如棋,谁胜谁负都不好说。”魏乐安自己也有伤在身,无心劝慰他们,口气冷淡,“而且,阿南的手段宗主难道不知?她一贯神机妙算,智计百出,我们虽然了解她,但究竟她会用什么手段,我们亦难以具体测算。”

唐月娘迁怒道:“这样的人才,你们当家的不好好拘束收拢,怎么叫她跑去了朝廷那边?”

魏乐安一声叹息,而方碧眠默然张了张唇,未能出声。

唐月娘回看寥落兄弟们,不觉悲怆难抑。她示意方碧眠与自己走到一旁,低声问:“碧眠,今日局势如此,你觉得……咱们青莲宗,可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方碧眠眼圈微红,却坚定道:“宗主,您是我们的主心骨,顶梁柱,只要有您支撑着,我们青莲宗便不会散!”

唐月娘摇了摇头,道:“咱们只剩了这点残余之力,如今又被击溃,困于这个河谷,绝难逃脱,不如……你先带着兄弟们撤走,好歹,一定要保住青莲宗的根,将青莲老母的光辉遍洒四方!”

方碧眠大惊,从她的怀中抬起头,“扑通”一声重重跪下:“阿娘,我娘去世后,您就是我的引路明灯,您……何苦说这般话!我们定能杀出一个天地,重振青莲宗!”

“傻孩子,那也得能突破出去啊。”唐月娘轻抚她的面容,低声嘱咐道,“兄弟们危在旦夕,但,我知道海客们定有能力出去。”

她面容沉静,山间阴雨乍过,这一刻晦暗阴霾中,她面容如雕刻般冷硬,直面死亡不带任何畏惧。

“碧眠,我会带一小股兵力,率人向反方向突围,而你,一定要带领主力,跟着海客们逃出去。若有机会,咱们在牯牛寨重逢,若再难重逢的话……青莲宗,就交托给你了!”

唐月娘率二三十众向南突击。河谷南岸乱石嶙峋,山火未烧到这里,对方也不曾重视,正是薄弱点之一。

方碧眠擦干眼泪,吩咐主力集结,等唐月娘撕开包围口子后,主力借机突围。

然而,他们已经察觉到的薄弱处,朝廷军怎会察觉不到?就在她突围之时,前方人马涌动,阿南早已率众拦住了去路。

明知自己绝非阿南的对手,甚至上次因为阿南而受的伤至今未曾调理好,但唐月娘还是迎着对方冲了上去,以必死的决心,要为青莲宗众辟出一条生路。

望着她决绝坚定的身影,方碧眠喃喃地叫了一声“阿娘”,愤恨咬牙,死死盯着阿南。

阿南的流光无比迅疾,只一照面之际,便要在唐月娘的咽喉上开一个血口子。

极险之刻,身后梁辉将唐月娘一把撞开,她才得以堪堪避过流光利刃,但下巴上早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眼看着血流了半个脖子,看着极为可怖。

而将她撞开的梁辉则被流光削过眼睛,无法视物,顿时扑倒在地。

眼看阿南的下一击便要来临,唐月娘却不退反进,连舍身救她的丈夫都顾不上,只为豁命牵引住敌人。

方碧眠知道,自己该带着教众立即与海客会合,破围逃离。

但,就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刻,方碧眠却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将唐月娘紧紧拉住,往后疾退。

她死死坠在唐月娘身上,令她根本无法再自寻死路般扑上去与阿南拼命。

地上的梁辉也捂着流血的左眼爬起来,拉住唐月娘就往回疾奔。

方碧眠向梁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带着唐月娘快走,自己则直冲向了崖边河谷。

那里,正是海客们驻扎之处。

横断山脉峰高谷深,下方是滚滚波涛,激流飞湍。劈开大山的激流就在眼前,道路被分成东西两条,相背而行。

山高林密,杂草丛生,随时会迷失的深山中,即使对方只剩散兵游勇,朝廷军亦无把握分头追击。

阿南瞥了方碧眠与海客们方向一眼,指示众人向西追击唐月娘及一众青莲宗残兵。

而在东路之上,仓促扑入海客中的方碧眠被司霖一把扶住,他急问:“方姑娘,你没事吧?”

方碧眠摇头,回头看向唐月娘处。

西路追击更急,青莲宗沿着峡谷撤退,可前方无路可逃,只能仗着荒草丛生遮蔽行踪,使后方追兵一时难以搜捕。

可一旦朝廷军展开搜查,他们势必会被堵在崖壁之上,全军覆没。

她含泪扑向竺星河,“扑通”一声跪下,揪着他的衣襟嘶哑泣道:“公子,求您救救青莲宗的兄弟们吧,我……只要有办法救下阿娘,救下兄弟们,我愿豁出性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方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情,但,如今局势危急,我总得以这边的安危为重。”竺星河声音平淡得近乎冷漠,“如今朝廷主力放在那边,我们这边地势隐蔽,他们一时难以追踪,你放心跟我们一路走吧,我会护你性命周全。”

方碧眠怔怔望着他,模糊泪眼中,他依旧淡定从容,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他许诺保全她,那便一定能保全,因为她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

她只要接受,就可以苟全性命,从这必死的绝境中安全脱身。

可……海客们从容逃离的代价,是青莲宗残存力量全部覆灭,是待她如师如母的唐月娘必死无疑。

她抬起颤抖的手,捂着自己的脸,无声的呜咽从她的唇间逃逸出,模糊而短促,却很快便将她的眼泪堵了回去。

她抬起头擦干眼泪,看见竺星河向她微微点头,问:“走吧?”

方碧眠凝望着他,眼中尽是不舍,却又微不可见地摇头,说道:“不,公子,碧眠……告辞了。”

竺星河微微挑眉,而司霖则急问:“方姑娘,你要跟着青莲宗走?”

“是,青莲宗养我育我,救我于水火之中。若是没有宗主,当年我怕是早已死在了教坊中……”方碧眠眼中含泪,满是不舍与绝望,“公子,人活在这世上,不能不知恩图报,我……对不住您!”

见她如此,竺星河也不阻拦,只道:“一路相随亦是缘分,你一向对我们照顾周到,没有什么对不住我们的地方。”

方碧眠默然跪在荒草中,向着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见她如此郑重决绝,竺星河略觉诧异,正要扶起她,却见她已迅速站起身。

她纵身冲出海客们隐蔽之处,向着山崖奔去,手中忽然炸开巨大的响声,随即青烟袅袅,直冲天际。

她手中所持的烟火,在莽莽大山之中成为最鲜明的指引,如今海客们聚集隐藏之处顿时暴露。

几声呼哨在林间久久回**,指引着大部分兵力向着海客们聚集而来。

坐在外围警戒的庄叔大怒,气得胡子乱颤:“方姑娘!你这是……为了掩护青莲宗,要祸水东引,将朝廷军引到我们这边来?”

方碧眠扬手站在断崖边,手中的浓烟烈焰照亮了她决绝又悲怆的面容。

竺星河已经率人追出林地,众人的目光都逼视着她。

毕竟,自她与竺星河相伴以来,她对众人一贯体贴有加,温言软语,而且心细如发,妥帖地照顾每个人的生活起居。

北上的冬衣是她准备的,行路的渴水是她熬制的,伤风感冒是她在嘘寒问暖,甚至庄叔孙子的襁褓都是她帮忙缝的……她体贴入微,将他们的生活打点得妥妥帖帖。

海客们早已将她当作自己人,没想到这个自己人,在关键时刻,却亲手出卖了他们。

而方碧眠一动不动,就连手被烟火灼伤,似乎也毫无感觉。她只是含泪望着竺星河,哑声道:“抱歉,公子,兄弟们……碧眠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司霖不敢相信,瞪着她目眦欲裂:“你怎可如此?”

方碧眠惨然一笑:“别担心,南姑娘是个念旧的人,她对我们青莲宗必定会赶尽杀绝,可是对你们,她一定会手下留情的,她会放过你们的!”

“你!”司霖扑上去就要和她拼命。

竺星河却拦住了他,冷冷看了方碧眠一眼,道:“事已至此,别浪费时间了,走吧。”

朝廷军训练有素,早已舍了分散的青莲宗,以烟火为标照,敲击梆子,击打之声在深山之中远远回**。

周围士兵迅速响应,以此处为圆心,如潮水向中间奔涌而来而来。

海客们此时俨然已是笼中之鸟,无法逃脱。

竺星河脸色难看地审视地形,捕捉山势中对方兵力被割裂之处,对众人分派突围任务,约定好破网后的相会路径。

五行诀的威力,在崇山峻岭之中显露无疑,他选择的薄弱处,对方兵力果然一击即溃。

山间地势复杂,左绕右转,就在他们突围之际,忽然前方山头有一彪人马从山涧突出,如自天而降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是朱聿恒与诸葛嘉。

棋九步料敌机先,八阵图依山设阵,还有个廖素亭专门钻空子,五行诀纵然借助山海之势天下无匹,可遇上他们也依旧被围堵于山坳,难以突破。

朱聿恒率先进击,日月齐放,向着竺星河袭去。

竺星河春风出手,绞向日月的天蚕丝,似乎要将它们全部绞缠于春风之上,利用它们自身的利刃使其相互碰撞割裂。

两人上次交手后,都对彼此的能力心下有数,也都曾在心里无数次推敲与对方再度交手时如何应对及取胜。

山林风声缭乱呼啸,日月空灵的撞击声在风中如钟如罄,春风的呼啸声却如琴如笛,一时连风声都被镇压了下来。

就在竺星河的春风要借应声之力反控日月之际,猛听得周围梆子声催促,节奏既急又乱,彻底盖过了春风的呜咽。

在混乱的声响中,春风的应声之力顿时微弱到几可忽视。

薄刃划过空中,在朱聿恒手指的操控下,嘤嘤铮铮间如灵蛇吐信,乍吐还收,极为迅捷,六十四点光辉照得山林间如升起日晕辉光。

梆子声中,竺星河的春风每每与日月擦过,想要抓紧它的轨迹却无从分析,反而是朱聿恒能精准地测算出他的每一步后路与动作,毫不留情将他彻底截断,不让他有丝毫变招的可能。

日月照临之下,春风轨迹散乱,竺星河显然已经落了下风。

阿南没有上前,她心头微乱,只站在山间凸起的大石块上,静观这边的战况。

耳边忽传来火铳声,阿南心下“咯噔”一声,举起手中千里望,目光转向旁边山林。

突围而出的海客们,有几个人误入了诸葛嘉的八阵图。以树木为凭、以山岭为势,诸葛嘉借着地势设下的阵法难寻纰漏,手下的神机营士兵们火铳连开,毫不留情。

她的手略略一颤,赶紧调整千里望,仔细观察。

一般的火铳准头很差,因此海客们会在对方射完一轮后迎上去,借着对方装填弹药的机会,阻断其攻势。

可神机营训练有素,与海上那些乌合之众完全不同,一批人射完后,清理枪膛,装填弹药,后方接续上,立即开始另一批轮射。海客们在一轮后赶上,相当于正好撞到了他们的枪眼上,顿时死伤无数,后方的人个个都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眼看昔日的兄弟死于非命,阿南心下绞痛,她将手中千里望一丢,跳下石头向着那边飞奔而去。

但未到战阵,她便看到前方不远处,一条人影在包围中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掉下悬崖。

是魏乐安,他年纪大了,又腿上有伤,眼看要遭遇不测。

危急中,他揪住了崖边一棵荆棘,即使手掌被刺得血肉模糊也不敢放开。

但荆棘毕竟根浅枝细,哪能承受得住一个人的体重,眼看被魏乐安下坠的力量连根拔起。

他下意识紧闭起双眼,没想到自己在海上纵横多年,最终居然要在这深山老林中跌个粉身碎骨。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伸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下坠的身子捞住。

魏乐安抬眼一看,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他的人,正是阿南。

“你……”他不知如何说才好。

而阿南已经伸出另一只手,拼尽全力将他拉了上来,带着他跌坐在悬崖边。

原本正在发号施令的诸葛嘉,看见阿南不仅冲入了战阵边缘,还救起了一个海客,不禁大为皱眉。但为了防止误伤阿南,也只能无奈示意士兵们将枪口移开,不要对准她。

海客们面面相觑之际,也抓住机会立即转身,在枪弹稀疏之际,立即逃出射程圈。

魏乐安喘息未定,望着阿南神情复杂:“南姑娘,你……你现在已经是那边的人了,我不妨碍你的前程,你何必为我……”

“别说了,我做事从来只顾自己的喜好。”阿南毫不迟疑地拉起他,示意他和自己站在一起,免得被误伤。

刚一起身,魏乐安发出一声痛苦呻吟。阿南低头一看,他之前的腿伤迸裂,殷红鲜血狂涌出来,湿了半边衣物。

“别动,我给你包扎一下。”

前方海客已经退散,山路崎岖,魏乐安的伤势如此之重,显然已经无法赶上他们,更不可能在这个密林之中存活。

阿南略一犹豫,俯身道:“上来,我背你走!”

“不,南姑娘,你别管我了……”魏乐安正在迟疑之际,阿南不由分说,已经将他扛在了背上。

魏乐安伏在她的肩上,拍着她的背感慨万千:“南姑娘……你十四岁时忽然降落到我们船头,说自己来报答当年公子的恩情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司鹫高呢,这几年来……我们眼看着你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天长大……”

说到这,魏乐安不由得苦笑。

其实海客们还开过玩笑,说阿南长得这么高,可能一般的男人都不会喜欢吧。

毕竟谁都知道,公子喜欢的江南佳丽,是方碧眠那种小鸟依人的模样。而阿南却显得太硬朗了,一般的男人,谁能接受呢……

他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地越过树林,越过人群,落在那边朱聿恒的身上。

宽阔的肩膀,颀长的身躯,坚定的身影与手中一往无前的日月——这样的人,可能才是阿南真正的归宿,才是能够与她一起在这天下纵横的鹰隼吧。

他的目光又转向崖边的方碧眠。

她手上的烟火已经熄灭,此时正呆呆地站在悬崖边,攥紧她被烫伤的手。

旁边的士兵冲上来,火铳对准了她,有人大喊:“她是青莲宗的余孽,绝不可放过!”

阿南没有理会方碧眠,见朱聿恒与竺星河缠斗,海客们已经散入山林,便朝着诸葛嘉一挥手,问:“还追得上青莲宗吗?”

诸葛嘉抬头向对面山上看去。山高林密,但青莲宗伤残甚多,依稀可见奔逃痕迹,比海客们可好追捕多了。

当下他向着神机营士卒们一挥手,示意他们分列队伍,准备搜山。

“南姑娘!”崖边的方碧眠忽然开口,狠狠地叫了阿南一声。

阿南没理她,安顿好魏乐安,径自指挥士卒分路包抄的路径。

方碧眠见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又大声吼了出来,破音凄厉:“司南,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青莲宗动手!”

阿南冷冷一笑,头也不回:“你今天才知道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司南本来就是女海匪出身,天下人尽皆知!”

“哼,可你、你不仅出身土匪窝,还犯下了天理难容之罪!”方碧眠冷笑一声,抬起焚得焦黑的手指着她,厉声道,“司南,你想不到吧,娘骗了你!”

阿南皱起眉,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

面前是神机营士兵黑洞洞的铳口,方碧眠却视若无睹,她转过目光看向阿南,脸上现出凶狠笑意,嘶哑的声音又带着一丝诡异:“南姑娘,你别急着去追青莲宗啊,我今日难逃一死,但临死前,我最后替你做一件善事吧。”

阿南听她声音古怪,心下忽然有种怪异的恐惧升起。

她想起当初朱聿恒调查她的父母,最终却隐瞒了事实,反而拉了另一对夫妻来替代。

那时他告诉她说,是因为那对假夫妻还有亲人在世,可以便于控制她。

也因此,她与阿琰的心结,至今未曾打开。

可……阿琰真是这样的人吗?

愿意与她生死同命的阿琰,需要那点淡薄的血缘来牵绊她吗?

而方碧眠已经伸手入怀,掏出一份东西向她丢去:“这个,是我偷偷从公子那边誊抄的,本想留作他用,如今,就送给你吧!”

阿南见她丢过来的似是一封书信,伸出手指夹住,却不拆开看,只冷冷问:“什么东西?”

方碧眠微微一笑,用满是燎泡与灰烬的手撩开额前的乱发,站在悬崖上的身躯摇摇欲坠:“南姑娘,你娘骗了你。她骗你说你是遗腹子,可其实……你是在她被虏之后才怀上的。”

阿南如遭雷殛,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黑了下来,她连呼吸也透不过来,整个人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海。

“别找你爹了,你娘应该也不知道。一个年轻女人,被抓到海盗窝里,你猜猜她知不知道你是谁的种?”

阿南扑了上来,狠狠抓向方碧眠的肩膀:“你胡说!无凭无据,你污蔑我娘,污蔑我爹,我要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掩盖不了事实!”方碧眠毫无惧色,高亢嘶哑的声音透着疯狂,“司南,你看看我抄的文档啊!看你娘出海后多久才生下你!那时候距离水华大发都三年了!”

二十年来板上钉钉、她从未想过有其他可能的身世,如今却被一朝掀翻,让阿南握着信封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见此情状,方碧眠唇角扬起得意的狞笑,她甚至向着阿南逼近,如同恶魔般凑近了她:“司南,你放心,虽然不知道你爹是谁,可你饱含血泪苦练多年,杀回岛上为你娘报仇时,被你杀掉的海盗里,肯定有一个是你爹!”

她一向是温婉柔弱的模样,可此时的笑声中却充满了凄厉扭曲之感,令人毛骨悚然。

“你娘是海匪窝的妓女,你亲手杀了自己爹,这就是纵横四海无人能敌的司南,哈哈哈哈……”

周围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声嘶力竭的叫喊,被她的疯狂震惊,也被她揭露的内幕所震慑,都是惊骇迟疑。

廖素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楚元知面色惨白张皇无措,就连诸葛嘉这种一贯清冷淡漠的人,落在阿南身上的目光也变得莫可名状,复杂难言。

阿南紧紧抓着那封信,不敢撕开看证据,在众人异样的逼视下,她唯余全身冰凉,微微颤抖。

“你看啊!看看皇太孙殿下亲手给你调查的真相啊!”方碧眠直视着她惨白的面容,疯狂进逼。

“你不敢,因为你知道罪证确凿,是吗?”

胸口的冰凉与灼热交织,直冲她的大脑,让阿南再也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撕开了手中的信封。

山风猎猎横卷,信封只开了一个口子,便冒出了剧烈白烟,向她迎面喷来。

终日打雁的阿南,却因为此时神志大乱,中了诡计。

“小心!”一道天蚕丝缠上她的手腕,将她持信的手迅速扯开。

随即,周围日月光华如织,密集气流卷起白烟,在空中直转,硬生生地制造出一个白色气旋,让即将扑向她面部的剧毒烟雾飘离。

正是朱聿恒。

他不顾与竺星河正在激烈缠斗中,转身扑向了阿南。

春风在他的背上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他没有理会,而竺星河也没有追击,只回头仓促望向悬崖边的阿南。

朱聿恒已一把抱住茫然的阿南,将她埋入自己的胸膛,侧身避开那弥漫的毒烟。

白烟从他的背上一卷而过,他背后划开的口子上,**的皮肤传来干灼的烧痛。

见朱聿恒将阿南紧护于怀,避开了自己的毒烟,方碧眠气急之下如同癫狂,直指着她大吼道:“司南,你还有脸苟活于世?你这海盗与妓女生下来、罪大恶极的弑父之人,还是赶紧自杀以谢天下吧,哈哈哈哈……”

就在她肆意释放心底的恨意之时,疯狂的笑声却忽然卡在了喉咙之中。

她的嗓子被腥甜的血液堵住,在无法控制的“嗬嗬”声中,看见自己的心口,开出了一朵绚烂夺目的六瓣花朵。

竺星河的春风,已经刺入了她的胸中,将她一切疯狂的话语,全都堵在了濒死的喘息中。

她抬眼看着竺星河,看着这副向来温柔的熟悉眉眼中,遍布的肃杀狠戾。

春风再也遮掩不住深埋的凛寒。

她张了张嘴,艰难地,最后叫了一声:“公子……”

他一向是光风霁月、云淡风轻的模样,原来是因为……

因为他不在意她,她不值得他。

能牵动他心底那最深处、最隐秘地方的,只有那一个人。

方碧眠的身体向悬崖下坠去,大睁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上方的竺星河,直至冰冷的河水将她彻底淹没。

水上泛起几朵淡薄的血色涟漪,随即被激流迅速吞没。

竺星河回过头,目光在阿南的身上一扫而过,看到朱聿恒将她紧拥在怀的姿势,他握紧了手中的春风。

暴怒嗜血的欲望已经冲垮理智,让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过去,与朱聿恒分个你死我活。

但,他如今已经不占上风,四散的兄弟们正在等待他,而他终于脱出战阵,已经没有可供浪费的时间。

他转身向后方撤去,飘忽的身形与凌厉的气质,让面前百人辟易,无人能挡。

春风上的血珠滴落,旋转着收回他的扳指,一如既往安静蛰伏于温润银白扳指中,谁也看不出里面藏着骇人的杀机。

唯有他临去时扫向朱聿恒的一眼,带着淋漓的血腥意味,仿佛春风即将开在朱聿恒的胸口,将他所有一切全部夺走。

朱聿恒仿佛没看到竺星河与海客们的离去,只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阿南,控制她绝望的挣扎。

“阿南,别动,冷静下来!”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阿南,却见她全身冰冷,面色惨白,只用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

一向坚定无比、暴风骤雨中都能放声而歌的阿南,从未曾出现过这般绝望的神情。

他只觉得心口剧烈颤抖起来,颤声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你是阿南,是福建闽江中国塔下的我朝百姓!”

“真的吗?告诉我,我娘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没有……杀了……”她喘息沉重,语不成句,死死抓着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她心底其实也知道,这根稻草,自己抓住了也没用。

命运如滔天洪水,已经将她卷入其中。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眼睁睁看着黑暗灭顶。

“难怪你骗我,难怪你不肯告诉我父母的情况……”阿南喃喃着,脸上的神情比死还可怕,目光中尽是一片死灰,“因为,阿琰,你也发现了,是吗……”

发现了她十四岁那年一战成名、威震四海的壮举,其实是,她犯下的血罪。

“不是,方碧眠在污蔑你!”朱聿恒抱紧了她,厉声驳斥道,“你与你娘都是受害者,你没有任何错!”

“那么……你为什么要替我假造出身与籍贯,为什么这般……死死瞒着我?”阿南绝望地盯着他,喘息急促。

朱聿恒咬了一咬牙,终于大声地,对着她也对着旁边众人吼道:“事已至此,阿南,我就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你!你的父母,确实是普通的渔民!”

他的声音那么响亮,在苍莽山谷中隐隐回**,可阿南沉在恍惚中,仿佛还听不清楚。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带着隐约的恐惧,又充满了绝望的希冀。

“你十四岁那年,清剿了海匪窝点后,有几个被你救出来的妇人回到我朝疆域。其中有一个是福州府人,为了寻访你的身世,朝廷已经找到了她!”他斩钉截铁道,“那妇人还记得与她一起被虏的你娘,岛上有个年轻海匪对她十分关照,后来你娘便有了你。但,因那个年轻人也是被绑来被迫从匪的渔民,因此并无地位也救不了你娘,五六年后,更是在岛上一场火拼中死于非命——阿南,我本来不愿告诉你这些,免得你徒增伤痛。但方碧眠借此含血喷人,逼你走上绝路,我只能将真相告诉你了!”

阿南攥紧了自己的五指,指甲掐着她的手心,尖锐的痛让她终于恢复过来一点意识:“五六年后,他死于那场火拼……所以,我娘才拼死都要带着我逃出去?”

“是,因为你娘知道,你们母女以后在匪窝中,连最微弱的保护力量都没有了。”朱聿恒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热烫的掌心,去熨帖她冰凉的手指,“所以阿南,你的生父早已死在你五岁那年,你的母亲也追随他而去了!九年后,十四岁的你白衣缟素,杀光了那座岛上所有的匪盗,是亲手为你的父母报仇雪恨,没有任何人可以借此污蔑你,攻击你!”

他俯下头,毫不顾忌身旁呆站震撼的众人,热烫的唇贴在她冰凉的额上,一字一顿道:“阿南,振作起来。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闽江,去寻访岛上见过你母亲的那些人,让他们亲口告诉你,你爹娘当年的样子,填补你所有的遗憾!”

阿南呆呆地望着他,许久,她的喉间,终于发出一阵微颤的呜咽。

她紧紧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宽厚热烫的怀中,平生第一次,虚弱无力,泣不成声。

朱聿恒示意诸葛嘉率人全力追击青莲宗,务必要将唐月娘等残余势力彻底清剿。

等到一切布置完毕,众人追击而去,朱聿恒才将阿南拥住,带她到避风安全处坐下。

“没事,我……已经好多了。”阿南捂着流泪不止的眼睛,哽咽道,“阿琰,虽然真相不堪,可……毕竟不是方碧眠所说的那般残忍,我……没事的,只是我娘,真的太过可怜……”

“其实,我爹被迫从匪也没什么,我自己还在海上劫掠过呢……东西商船上,所有精妙的工艺品和书籍,我都要抢过来看看的,这难道……”山风掠过她的耳畔,将所有灼热的悲怆吹散,她从哀恸中艰难抽身,说话也恢复了些原来的语调,“就是所谓的家学渊源吗?”

朱聿恒抬手轻抚她的鬓发,而她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两人的呼吸都是轻轻慢慢的。

“阿南,其实我也曾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你会面临这般命运……我很担心你发现了真相之后,会承受不住打击,所以我不敢对任何人泄露此事,企图对你、对所有人隐瞒此事……抱歉,阿南,是我行事不够周密,也是我太过想当然了。我应该尽早与你商量,不该擅自觉得你会承受不住打击,以至于让你在毫无准备之中,被人将此事拿来作为攻击……”

“无论如何,我应该谢谢你,你为了保护我,在背地里为我做了很多……我没想到你竟会派人找到福州府去,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当年和我娘被虏到同一个海岛上、还互相了解的人……”

说到这里时,她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她的目光,艰难地一寸一寸上移,看向朱聿恒。

而他不敢与她对望,垂下眼,望向了幽谷深壑处。

阿南的呼吸,重又冰冷沉重起来。她紧紧地抓住了朱聿恒的手,发现他们的手掌,一样冰凉。

“阿琰……”她颤声叫他。

他闭上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声说:“别想了,我说是如此,就是如此。”

他声音坚定,毅然决然的口吻,仿佛在驳斥所有其他可能,断然否决不该存在的一切:“阿南,十四年,刀口上舐血的海盗,其间又有激战、火拼、剿匪、疾病、事故,能活到你去复仇的,肯定寥寥无几。而你母亲为何要在大火拼后选择带着五岁的你逃跑,极大可能也是我猜测的那个原因,所以,信我,这个事情,只有这唯一的可能。”

是,如今一切已经再无追寻的可能,也没有追寻的必要。

毕竟,往事已矣,无论谁都不可能重新来一次。

阿南长长地深吸一口气,仰头看他,哽咽道:“所以,你又对我说谎了……”

他默然垂眼,尚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她又道:“可是阿琰,这次我知道了,有时候,你的谎言是在保护我,让我,可以在这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是真实,还是谎言,一切都已不重要。

所有目睹耳闻的人,都已经承认了那个结局,信了他判定的来龙去脉。

阿南,也拥有了在世间立足生存的机会。

一切,便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