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起春波

因为卓晏的出现,担忧自己贸然前往会泄露公子行踪的阿南,便放弃了回去的打算。

她从公子开的银庄中取了些钱,低调地在杭州私下赁了间房,多使银子,号称自己养病,龟缩在屋内待了几天。

杭州府风平浪静,阿南闲着无聊,就做做手工给自己添置几件物事,有时候也想,不知道那个没良心的男人——不,太监,为什么没有把她的模样描摹给官府?以至于神机营的人还以为犯人是女金刚,当面错过了她?

再憋了几天,还是没有任何风吹草动,阿南实在耐不住性子,终于出来溜达了。

套了件不起眼的粗布衣服,她像个普通乡下姑娘一样贴墙根走,越走越荒凉,前方是一间破落的庙宇。

里面一个庙祝正在上香,见她进来只瞥了一眼,问:“南姑娘,今天怎么灰头土脸的啊?上月公子派人去顺天找你,可你住的地方已经全塌了,还有官兵守着不许人进出,怎么回事?”

“别提了,你让司鹫跟你说吧。去开封也不顺利,简直糟心。”阿南心中懊恼,要不是那一天起了色心,想去看看那个姑娘们众口称颂的美男,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歪着身子半倚在椅内,阿南问:“我送给公子的蜻蜓,现在在哪里?”

“你送给公子的定情信物,来问我做什么?”庙祝先是失笑,随即神情微变,问,“你怀疑公子那边出了问题?”

“谁知道呢。反正朝廷好像对我的蜻蜓有兴趣。”阿南抚抚鬓边,才想起自己的蜻蜓也丢了。

好好的定情信物,他丢了,她也丢了,这都什么事儿。

阿南扼腕叹息道:“最糟糕的是,那东西当时丢在了宫里。”

庙祝脸色难看,问:“那你怎么不去见公子?前几天你在银庄取钱,公子才知道你回杭州来了,他让你去一趟灵隐。”

“去灵隐干什么?叫我有事?”

“公子在灵隐替故去的兄弟们祈福。”庙祝说着又有点无奈,“你看你这话说的,难道公子没事就不能召唤你了?”

“我不想回去。开封之行我有负所托,没脸见公子。”阿南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黯然的目光在上面的大小伤痕上一一扫过。

许久,她试探着活动自己的十指——明明是这么灵活的手,许多复杂烦琐的姿势,她依然轻易可以做到,但当她拇指与小指相扣,无名指艰难绕过中指,等再想越过食指,便已经做不到了。

手背筋络紧绷,拉扯得微痛,让她的手指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做出那些训练了千万次的动作。

以至于,公子那般郑重嘱托的事情,她倾尽全力也无法完成。导致九曲黄河一夕崩溃泛滥,浮尸千万,多少人流离失所。

她气恼地狠狠一甩手,不愿再看自己的手:“我先不回去了。就算回去,对公子来说,我也没有用了!”

“你如此任性,总是不听话,怎么抓得住公子的心?”庙祝语气中隐隐带上了不满。

“我不是任性。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我没用了,公子还会不会想起我。”阿南抿着唇站起身,任由外面的烈日笼罩在自己身上,“毕竟,我以后可能要……让他失望了。”

她一个人,从几乎被夏日荒草淹没的小径,慢慢地向着波光粼粼的西湖走去。

可惜,再好的湖光山色也无法让她注目。她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许久,收拢了十指,紧紧握住拳头。

年少时的她,立志要做一个让公子永远离不开的、最重要的人。

可如今她的手,已经废掉了。

她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最好用的手。

如今,她见过最好的手,长在一个与自己注定敌对的人身上。

卓晏盯着皇太孙殿下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听说这双手当年上过阵、杀过敌、开过弓、拿过箭,可是为什么自己这双养尊处优的手,似乎还比不上他呢……

此时这双手正拿了一份案卷,放在他的面前:“广东市舶司怀远驿,两年前四月份的案宗。你看看那个司南的档案。”

“殿下在关注这群从忽鲁谟斯回归的海客?”卓晏扫了一遍,这一股海客,共有男女老少百余人。自言是炎黄后人,先祖在宋亡之后漂泊海外。三宝太监下西洋后,他们寻踪溯源回归故土。

女子中,有一个叫司南的,其年十七岁。身可五尺二寸,手足修长,身材高挑,皮肤微黑。语言有江南吴语腔,自言先祖为江南人,百余年来未尝忘却乡音。愿与族人一起回归故里,永世再不离华夏。

卓晏开动他那灌满风花雪月的脑子,心想,皇太孙殿下难道是对这个姑娘动了心思,所以来找他参谋?

可这回归时十七岁,如今都十九了。京城的闺秀们十四五岁就出阁了,她年纪这么大还嫁不出去,肯定是哪里有问题。

难道皇太孙竟然好老姑娘这一口?

他还在胡思乱想中,听得朱聿恒又问:“所以,阿晏你知道那个阿南的来历吗?”

卓晏呆了一呆,才迷惘地问:“哪个阿南?”

朱聿恒瞧着他,用尽量平淡的口吻说:“就是那日在酒肆,你邀约喝酒的那个姑娘。”

“哦,她啊,她是绮霞认识的一个姑娘,她们以前在顺天相熟的。”卓晏竭力回忆当天那个姑娘的言行举止,“据说她父兄逼她嫁给一个老头儿,她只好跳河逃家,被人救到这边来了。我见她如此可怜,便请她吃了顿饭……”

“被逼跳河?”朱聿恒唇角弯起一抹嘲讥的笑容,“这么说来,确实可怜。”

“是啊,殿下您是没看见她当时那狼狈的模样,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整齐的,披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又披头散发的……”卓晏说到这里,才回过神来,迟疑地问,“殿下……找她有事?”

诸葛嘉和侍立在朱聿恒身后的韦杭之,一起露出看白痴的眼神。

卓晏不肯服输,还他们以“莫名其妙”的表情。

朱聿恒停顿了片刻,只说:“你准备一下,待会儿随我去一趟春波楼。”

“春波楼?这地儿我熟!”卓晏接触到自己熟悉的领域,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笑容,“殿下以前去过那里吗?有相熟的姑娘吗?”

“没有。”朱聿恒打断他的话,示意韦杭之向卓晏介绍一下情况,“我去那边,等一个人。”

刚一出门,卓晏就揪住韦杭之的袖子,压低声音追问:“杭之,殿下看上那个女人了?”

韦杭之甩开他的手,说:“别胡乱揣测殿下的心思。”

“这不是揣测,这是关怀嘛,关怀!”

韦杭之迟疑半晌,有些惘然:“可能……确实有点兴趣。”

毕竟,殿下当初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见她,就叫他去打探她的情况;这回广东市舶司的案卷,也是八百里加急调来的。这么兴师动众,只为了摸清一个女人的底细,还是殿下有生以来破天荒头一次。

卓晏看着韦杭之的神情,啧啧摇头去换衣服:“圣上怎么选了你这根木头当皇太孙的侍卫?这要是我的话,第一天就给殿下办得妥妥儿的,直接把她扒光送到殿下**了!”

韦杭之嘴角抽了抽,说:“你们神机营不是被她闹得鬼哭狼嚎死去活来吗?她把你们全营扒光了还差不多。”

“嚯,平时看你不声不响的,原来你嘴巴这么毒啊!”卓晏正要和他理论,猛然间却回过神来,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她她她她她……她难道就是……大闹神机营的那个女刺客?阿南就是女海客司南?”

韦杭之板着一张脸:“而且也是昨天和你在酒楼里喝酒的那个阿南姑娘。”

“什么?”卓晏想起自己在酒楼里悄悄透露给阿南的那些讯息,不由得痛苦地捂住了脸,“要死要死要死,我还跟她说,女刺客身高八尺腰阔十围来着……估计她当时在心里嘲笑了我一百遍啊一百遍!”

再一想,那姑娘虽然狼狈不堪蓬头垢面,但自己当时还打过她主意来着——虽然好看的姑娘他一般都会打打主意——难怪殿下会看上她。

韦杭之鄙夷地看着这个花花公子,示意他记住接下来的安排:“得了,这么大的事你泄露给了她,没治你军法是因为你不经意间接近了女刺客。现在你也算是认识她了,所以,有件事需要你去办一办。”

“行!殿下对扎手的刺玫瑰有兴趣,我就义无反顾帮他把刺掰掉,摘下来送给殿下!”

夏天午后,西湖的暖风熏得人慵懒欲睡。

从西湖边一路慢慢走回来,阿南因心情沮丧而整个人蔫蔫的。在院中坐了一会儿,想起到杭州后一直躲在屋内,前几日在船上借的衣服,还没归还萍娘。

于是她取出浆洗好的衣服,寻到石榴巷。刚走到巷子口,便看到一个女人坐在井边,放声哀哭。

正值晚饭时分,周围没什么人。阿南听那女人的哭声凄苦绝望,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投井自尽,于是就走近了几步。

待看清那个人的样子,阿南错愕不已,赶紧几步赶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问:“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放声大哭的女人,正是她要找的萍娘,囡囡的娘。

萍娘哭得脱力了,两眼都失了焦距,抬头看她半晌,才认出她是谁,当即死死揪住了她的手,艰难发声:“你……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大颗珠子,结果现在害得我家破人亡……”

阿南双眉一扬,问:“是囡囡出事了吗?”

“不……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是好心……是我命不好嫁错了人……”萍娘泣不成声,但从她破碎的叙述中,阿南总算也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囡囡把她送的大珍珠交给母亲后,萍娘一看就知道这珠子价值非凡,吓得站在码头等到天黑,见她一直没有回来,只能先带着珍珠回家。

谁知她那个赌鬼老公见她这么晚回家,一通逼问,抢了珍珠就去当掉了。因为身上揣着大笔的银钱,他进赌坊赌了几把大的,最终不但输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大笔赌债。

就在刚刚,来逼债的赌坊打手们,拿着她丈夫签字画押的字据,抓走了囡囡,要用她抵债。

萍娘从家中追到巷口,被那群人踹倒在地,再也追赶不上女儿,只能坐在这里放声痛哭,打算一死百了。

“我知道姑娘你也是好心……可、可现在全完了,我没有女儿,真的活不了……”

“我替你去找她。”阿南干净利落地把自己带来的衣服往她怀中一送,“哪个赌坊,要卖去哪儿?阿姐你放心,今晚你在家等着,我一定把囡囡带回来。”

阿南就这样,一脚踏进了春波楼。

春波楼,杭州府最有名的销金窟。院落三进,第一进喝酒、品茶、听书;第二进喝花酒、听艳曲、看胡舞;第三进则斗鸡斗蟀、走狗走马、赌博掷彩。

本朝太祖对赌博深恶痛绝,被发现后剁掉双手的赌徒都有,但立朝六十年后,风气逐渐宽松,民间赌博之风渐盛。春波楼的幕后老板能建出这么大一个场面,自是手眼通天。

阿南进入第一进大门,径自穿过热闹的说书人群,走向第二进院落。

坐在前头听书的一个锦衣青年转头看见她,眼睛顿时亮了,抬手抓了一把瓜子,就走到她面前。

他伸手拦住她,笑吟吟地摊开手掌:“阿南姑娘,瓜子吃吗?”

阿南顿了顿,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卓世子卓晏。

他今天依然一身贵气逼人,紫金冠白玉佩,锦衣紧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引以为傲的身材。

“咦,是你啊?”阿南没料到在这里能遇到这个纨绔子弟,诧异地眨眨眼。

卓晏嗑着瓜子和她聊天,仿佛两人很熟似的:“你怎么来这儿了?哎呀今天衣服合身多了,头发也整齐了,就是还有点土气,下次我教教你最近江南的姑娘们时兴穿什么衣裳……话说兄嫂还逼你嫁给老男人吗?”

“我有点事,待会儿和你聊。”阿南现在哪有闲心和他扯淡,抓了两颗瓜子,就往里面走。

第二进门口的守卫看见一身粗布荆钗农妇打扮的她,正要伸手阻拦,卓晏在后面发声说:“这是我朋友,进来开开眼的,你们别为难她。”

看看卓晏那通身气派,守卫对望一眼,迟疑着退下了。

穿过第二进院落,走到第三进院门前时,卓晏再度笑嘻嘻地抬手拦住了阿南,问:“阿南,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地方吗?我爹说过,其他地方随便我怎么浪,可要是我迈进这种地方一步,就要打断我的腿啊!”

阿南朝这个花花公子笑了一笑,说:“听你爹的话没错,好少年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说完,她也不管左右守卫,一脚就踹开了大门。

聚赌的地方和外间完全不一样。

前两进院落富丽堂皇,高轩华堂,怎么气派怎么来;这里却是低矮的屋梁,密不透风的门窗,里面乌烟瘴气的,混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南进去的动静这么大,那群赌红了眼的人却只有寥寥一两个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人面露诧异,有人只顾着搂桌上的钱,还有人叫着:“呸呸,女人,真晦气!这把又要输了!”

阿南四下扫了一眼,径自走到钱堆得最高那一桌,把输得嗷嗷叫的一个男人推搡开,在庄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骰盅,问:“怎么来?”

庄家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摸着下巴胡子道:“买大小,押注一两起,输赢一赔一,庄家抽一成。开盅前可以加注,最多一百倍。”

阿南一摸袖中,才发现来得太匆忙了,竟身无分文。

她转头朝门口的卓晏勾勾手指,说:“借一两银子给我。”

卓晏苦着脸,看看她又看看脚下门槛,天人交战许久,终于迈进来摸出一块散碎银子给她:“一两没有,这是最小的一块了。”

阿南入手掂了掂,丢在桌面上:“三两四钱,全买大。”

这边庄家摇盅呼喝大家下注,旁边就有人拿了秤过来称银子,确认重量之后,给她换了三大四小七个银饼子。

骰盅倒扣桌上,所有人落注完毕,揭开来果然是个大。阿南又将面前的六两八钱全推到一起,继续押大。

庄家这回摇的时间延长了一点,目光在阿南身上停了停,然后落下骰盅,示意众人该下注的下注,该加注的加注:“开了开了,都快着点!”

站在旁边的卓晏看见阿南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但因为有衣袖遮着,他只看出似乎是一个镯子或者手环的轮廓。

开盅,十四点大。

庄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也没说什么,示意大家继续下注。

阿南继续押大,根本懒得动。

旁边几个输惨的赌徒便放弃了赌博,转到这边来看这女人赌博。

卓晏站在阿南身后,看她连押十二把大,庄家连开十二把大,就算是他这样从没赌过的人,也觉得牙酸起来。

阿南面前已经堆了如山的银饼子和银票,在她再次将所有赌注推到大上时,庄家终于开了口,说:“姑娘,在我们这边耍诈,是要砍手的。”

“我没耍诈呀。”她舒服地找了个惯常的瘫软坐姿,此时已经蜷缩在了椅圈内,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吟吟地瞄着他,说,“我只是不让别人使诈而已。”

这话一出,旁边围拢的赌徒们一看庄家的模样,顿时个个都脸上变色,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庄家把骰盅一放,沉着脸道:“我看你不是来赌钱的,是来闹事的。”

“我真是来赌钱的呀。”阿南靠在椅背上,抿了抿鬓角一丝乱发,唇角含着一丝轻淡笑意,“先赢点钱,顺便在你们这里赎一个人。今天你们带进来的那个小孩,叫囡囡的,我想把她带回去。”

庄家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又打量她几眼,对后面人使了个眼色,说:“我累了,手不稳,跟堂里说要换人。”

阿南也不急,甚至还将一只脚拳到了椅上,那姿态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周围人大哗,就连仅剩的几个还在赌钱的,也都结了自己的钱,凑过来看热闹。

有人嚷嚷道:“姑娘,要不你拿了钱赶紧走吧,我估计鬼八叉要来了!”

“什么鬼八叉?长得很丑像夜叉吗?”阿南问。

众人见她不知道,便纷纷说道:“鬼八叉啊!坐镇春波楼的老供奉,传说他曾经同时开八局,每一局都被他叉得死死的,所以人送外号鬼八叉!”

“哥几个今儿先别走,留下来看看鬼八叉的手段,等着大开眼界吧!”

“哦,听起来蛮厉害的。”阿南隔着袖子抚弄自己的臂环,脸上笑意更浓,“那我得见识见识。”

不多久,门帘一动,里面出来一个干瘦老头,皮包骨头跟骷髅似的。他往阿南面前一坐,问:“掷卢、骨牌、叶子戏,姑娘喜欢哪种,老头陪你玩玩?”

“老先生能同时开八局,想必术算很厉害,那我们就来玩一玩骨牌。”阿南利落地说道,“不过赌注我先说好了,我得要一个人。”

“就是今天送来的那个小女孩吗?”鬼八叉扯着豁了门牙的嘴巴一笑,“人就在后堂,你放心,先推几方再说。”

骨牌中推一条,即洗好牌后两两叠砌,然后双方掷点拿牌,按大小进行赔吃。然后双方继续掷骰,不断推下一条,将一副骨牌翻完,称为推一方。

在这个过程中,看运气,也看记性和计算。一是要记住已经翻出过的牌,二是要计算还未翻开的骨牌中,对方拿牌的概率和剩余牌面组合的可能性。骨牌一副三十二张,共用四副,每次出八张,因此每次推一条下注时,进行的计算都无比繁杂。

卓晏之前没有赌过,看不懂他们的牌,只见阿南的手不断摸牌又不断打出,也不懂什么意义。他只注意到她手心手背和手指上有不少细小的伤痕,和皮肤上的细纹混在一起,根本数不出数目来。

而且,她抓东西的时候,手特别有力,握牌的时候简直不是在捏,而是在攫取掌握,那牢固执拗的模样,似乎永不会放手。

卓晏正神游天外,没注意到随着牌局的进行,周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在压抑低矮的屋内回**。

其中最急促最大的呼吸声,来自鬼八叉。

他盯着桌上翻开和未翻开的牌,脸色灰白,额头冷汗涔涔。他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却迟迟没有掷出下一把骰子。

而他对面的阿南,却是悠然自得地敲着手中的骨牌,说:“老先生,年纪大了,就别硬撑着啦。咱们已经推了十一局,四十四条三百二十张牌,八八组合数目以亿万计。你当年能同时开八局,可现在你算不过来啦,要还不放弃我这一局,恐怕心力交瘁失了神志,余生都无法再摸牌了。”

鬼八叉没理会她,咬牙盯着桌上那些剩余的牌,闷声道:“老头我成名的时候,你个小丫头的妈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

话音未落,他闷哼一声,忽然就翻了个白眼,仰着头整个人向后翻去。只听“咚”的一声,连人带椅翻在了地上。

旁边人吓得赶紧上前把椅子抬起来,再看鬼八叉时,他脸色惨白牙关紧咬,身体颤抖,那瘦骨嶙峋的胸口似风箱般剧烈起伏,竟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阿南把手中牌一丢,说:“我说吧,心力交瘁,厥过去了。赶紧抬下去请大夫瞧着吧,以后好好养老,别再上赌桌了。”

一直坐在旁边盯着牌局看的前庄家,此时霍然站起,指着阿南叫道:“我就说你使诈了!真是胆大包天,敢到这里来闹事!”

阿南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笑了笑,问:“是吗?那我怎么使的?”

“把你的手给我们看看!”那人俯身越过台面,抬手就向她的手臂抓来,“我注意你的手臂很久了,里面是什么?是不是你使诈的……啊!”

他的动作很快,却不料阿南的手更快,只看见白光一闪,血珠飞溅,两截断指伴着庄家的惨叫声,掉落在了阿南面前桌上。

谁也看不清那闪过的白光是什么,等回过神来时,只看见庄家握着鲜血淋漓的手惨叫,那只右手上,食中二指已经各被削去了一个骨节,正在汩汩冒着鲜血。

阿南放下了拳在椅上的腿,身体靠在椅背上,还是那副没骨头的懒散模样,唇角的笑容没有减淡也没有加深:“到底是我使诈,还是你们使诈,叫你们管事的出来说明白。”

在那人握着自己手掌的惨叫声中,昏厥的鬼八叉被匆匆抬走。同时来了八个护院,个个手中拿着棍棒,如狼似虎。

卓晏惶急地看看周围,又低下头问阿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在这里闹事?”

“什么地方啊?”阿南反问。

卓晏看看周围,急得直跳脚,把声音压得更低:“这里明面上是个扬州大贾开的,可事实上,背后的人,是宋言纪!当今圣上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大太监,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被派遣来监督制衡我们神机营的宋提督,你明白吗?”

“哦……”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走到这个宋言纪的地盘来了。

阿南笑嘻嘻地从面前银饼子堆中拿出个五两的丢给他:“这个还给你,连本带利,咱们两清了,你快走吧。”

卓晏把那块银饼子拍回她桌上,一副又急又气的模样:“你快跑啊!这么多人要打你呢,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办?”

“卓世子说笑了,我们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怎么会动手呢?”后间的帘幕一掀,这回出来个白胖的中年人,圆圆的脸,圆圆的下巴,又满脸堆笑,要不是嘴唇上有两撇胡子,看起来就跟年画上抱鲤鱼的胖娃娃似的。

他说话的语调也是和和气气的,甚至带着点妩媚。

阿南一听到这声音,再一看他那两百来斤的身躯,顿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时在神机营,把她带入困楼的那个胖子吗?

胖子走到阿南面前,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快淌下来了:“姑娘,我在这里还说得上话。您也别急,有什么事情就言语,咱们先解决了您的事,然后您看着给刘鼠儿补点汤药费。他少了两截手指,以后吃不了这碗饭,家人生活可成问题,您说是不是?”

“你说得是,是我太冲动了。”阿南见他说话这么讲理,就从自己面前堆得小山似的银饼子中分出一堆,说,“这份,给那位师傅补偿,这另一份——”

她指指大的那一堆和那摞银票,说:“我来赎囡囡,就是今天被她爹卖进来的那个女孩儿,不知道价目够不够?”

“哎哟,价目是够了,她爹没欠这么多钱。”胖子那副笑模样,跟面具似的贴在脸上,十成十的真挚,“但是不巧,在您赌钱的时候,有位客人已经把她买走了,卖身契都已经收了。”

阿南一抬下巴:“那让我见见他,或许有的商量。”

胖子笑道:“这个自然,对方说,要是姑娘您有兴趣的话,他也愿意和您赌一场,赌注是那个小孩儿的卖身契。”

阿南一抬下巴,说:“可以,让他过来呀。”

胖子立即躬身掀开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姑娘到里面来,那位客人正在等你。”

卓晏有些迟疑地看看阿南,正想说什么,阿南却扬眉一笑,早已站起身,拂拂袖子就向内走去。

穿过后堂,便是最后一进院落。

前面几进院落的侈靡纷乱一扫而尽,寂静竹林中,一排灯烛沿着竹林小径,延伸到荷塘水榭之上。

水榭周围,荷花正在夜色之中盛开,四周高悬的灯光照在荷叶上,泛着银色反光。在水榭之中,已经设下了一张方桌、两把椅子。

此时,背靠荷塘那边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一张湘妃竹帘自上方垂下,底端离桌子有半尺多高,足以令对局的人看清整张桌子上的东西,又隔开了左右两边的人的面容。

阿南走进水榭,透过帘子后的微光,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

坐着不动也显得清逸秀拔的身材,偏生坐姿又极为端严,这让阿南的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的双手,慢慢抬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灯光之下,这双手白皙如玉,粲然生辉。前次的伤痕尚在虎口处,淡淡的红色痕迹,却丝毫未损坏这双手的完美。

即使有帘子相隔,阿南的唇角也略微扬了起来,盯着他的手移不开目光。

真是好久不见啊,这双她平生仅见的、令她神魂颠倒的手。

荷花的暗香,在夜色中隐隐袭来,似有若无,和此时的夜风一样飘忽。

透过帘子逆照过来的光,把对面人的影子映得迷离动人。

阿南其实很想探头到帘子下,看一看对方到底长什么样。不过正事要紧,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一拂裙摆,她旋身坐在他对面,笑道:“真是缘分啊,又见面了。”

朱聿恒特意命人在中间放下帘子,便是不想和她碰面,没想到她却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他抿唇不语,只点了点桌子,示意她坐好。

阿南习惯性地缩起脚:“这么多玩意儿,咱们玩哪种?”

“骨牌。”朱聿恒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比她还要淡定,“你能在十一局内把鬼八叉逼到绝路,想必是绝顶高手。我不会占你便宜,就玩你拿手的。”

阿南活动着手指,说:“好呀,不过我可不愿再白忙活一场了,咱们先把赌注给押了。”

朱聿恒没说话,只将一张纸拿出来,放在桌子一侧。

正是囡囡那份卖身契。

“这是我的赌注,你的呢?”他又不疾不徐问道。

阿南说:“我今晚赢来的钱,本来打算赎囡囡的,现在全押上好了。”

“我对钱没兴趣。”

阿南便问:“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而我又刚好能押的?”

“你。”朱聿恒说。

这确凿无疑的话,让阿南的胸口猛然一撞,像是被他直击了心肺。

然后,她才恨恨地想起来,可不是吗,这男人一开始潜入她家,就是想把她搞到手,好逼问她蜻蜓的事情。

她有点生气,脸上却反而露出笑容,问:“怎么,拿到了我的蜻蜓还不肯罢休?”

他顿了顿,说:“蜻蜓对我无用。”

“哦……”阿南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脸上笑容灿烂,“意思是,我才是你想要的?”

他在帘子那一边语调平缓,不置可否:“公平交易,一赔一,我们都不吃亏。”

“谁说不吃亏了?我和囡囡只有一面之缘,就要搭上我自己,你觉得这公平吗?逼急了我直接去抢人就是。”

“抢回来的话,以后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就没法过了。”他的十指缓缓交叉在一起,普通人应该会显得懒散的动作,他却做得力度沉稳,从容不迫,“我听说坊间有一句话,叫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既然开了价,你为什么不试着还一还?”

阿南笑了:“哦……那我应该怎么还比较好?”

“一年。”他竖起一根手指,“我不需要你的一辈子,我只要你接下来的一年,这样公平了吗?”

“如果要公平的话,你也得给我搭一件赌注,不然我还是亏大了。”

他问:“搭什么?”

“你。”她学着他的样子回答,笑眯眯地支起了右颊,笑得天真可爱,“我也想要你一年,就接下来的这一年。”

旁边的胖子脸上的肉抖了三抖,紧张地看向朱聿恒。

“不可能。”朱聿恒冷冷道。

“你看,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偏要强迫我接受。”阿南抬头看看月色,催促道,“得了,把卖身契摆上来吧。我赢了带走囡囡,你赢了的话……那我像以前一样,替你们神机营办件事吧,只要不违法、不背德就行,可以了吧?不过你可要知道,我这辈子打赌,还没输过呢。”

她声音似在笑语,但强硬的口吻,却分毫不差地显出了她的坚定立场。

他若有所思:“这可是你说的,任何一件事,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阿南挥挥手道。

朱聿恒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卖身契样式,压在赌桌另一边。

阿南扫了一眼,上面写着以身相押,愿赌服输,若输了宁愿为奴为婢一年,绝不生异心之类的话。

“那好,那件事就是,签了这份卖身契。”他指着下面空白的立契人处说道。

“呵,敢情你早就准备好了啊!”阿南顿时笑了,用手指在上面弹了弹,“我说的是替神机营做事。”

“神机营在我辖下。”

“你这是摆好了圈套给我钻?”

朱聿恒没搭理她的废话:“反正你也没输过,应该不怕的。”

第一次是偷,第二次是抢,第三次是骗。这架势,阿南觉得自己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曾经欠过他什么。

拍拍囡囡那份卖身契,阿南毫无惧色地冲他一抬下巴:“一局定输赢?”

“不。”朱聿恒摇摇头,说,“我还得熟悉一下。现在开始到三更吧,以更漏为准,时间一到就停手数筹码。”

“好,到时候谁少一个子谁算输。”阿南无可无不可,直接示意旁边人上牌,“开吧!”

一百二十八张骨牌,倒扣在平滑的紫檀木桌面上,阿南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便自己伸手去洗牌,一边偷眼看对面的人。

帘子后的他影影绰绰,但依然可以看出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却并未看她手上的动作,一点都不像会怕她耍手段的样子。

阿南心里有了些计较——这有恃无恐的样子,该不会是赌场老手加高手吧?

结果他一上手,她就发觉自己大错特错了。那生疏的摸牌手法,那牌都不知道怎么摆的姿势,那拿了牌都要看她的姿势一眼才知道怎么竖起来的架势……

这个人,看来是人生第一次打骨牌吧?

想起他说的,还要熟悉一下,阿南简直想仰天大笑。

这根本就是躺赢的局啊,给她三更时间,看她把他玩成个猪头!

后院无人,周围一片安静,只有胖子侍立在旁边,给他们添茶倒水。

他打得确实差,完全就是个新手,连出牌的规则都要胖子在旁边偶尔讲解一下,才能明确如何按照规矩打。

所以阿南很悠闲,甚至还跟帘子后的朱聿恒闲谈起来:“喂,你们宫里人不打牌吗?”

胖子顿时脸色大变,惶惑地看着朱聿恒。

而他的手略微一颤,把一张绝对不该打的牌丢了出来:“怎么看出我是宫里人?”

“那难道神机营也不打牌吗?”阿南心花怒放,推倒面前骨牌,又赢了一条,伸手去开下一条,“你这样的人,能隐藏自己的身份吗?宋言纪宋提督,你说呢?”

“呃……”胖子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咕噜地响了两下,硬是咽下去了,没发出来。

而朱聿恒没说话,甚至动都没动一下,但只那么坐着,便已经感觉到他周身森冷的气息。

见他脸色难看,胖子小心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退下。”他冷冷地掷出两个字。

胖子赶紧躬了躬身,快步出了水榭。

朱聿恒上手缓缓洗牌,清冽的声音略有些迟滞:“你……是怎么认出我身份的?”

“我猜的。”她手上飞快地叠着牌,因为他在自己面前吃瘪,感到特别愉快,“看你这架势嘛,神机营所有人都对你恭恭敬敬的,又随便就能在后院安排下这么大的场面,肯定是这里的大人物。听说这春波楼的幕后老板就是宋提督,所以我就随便猜猜,没想到果然猜中了。”

阿南猜测他大概因为太监的身份被她看穿,有些恼羞成怒了。她心下更加愉快,想着这个宋言纪本来就不会玩骨牌,现在情绪不定,应该会输得更惨吧。

可惜她的心理战没有成功。不过几局,他摸清了骨牌的规则,下手又利落又凶狠。

摸牌,算牌,出牌,不假思索行云流水,虽依然在输,但几局下来,阿南发现他俨然已开始把控节奏,自己竟然是跟着他在打了。

“不能啊……”阿南自言自语,明明他不可能使诈,更不可能懂得骨牌的套路,可为什么每次下注、跟注、撤注都是有如神助?开牌就赢,撤注就输,消牌从不失手,打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不但就此守住了阵脚,甚至还隐隐有扭转劣势的趋势。

“你真的是第一次打骨牌?”阿南问。

他用那双漂亮至极的手捏起两张牌,看了看,推倒在她的面前,“嗯”了一声。

阿南打眼一看,简直都要气笑了——双梅花,他就这么随随便便摸到,还随随便便打了出来。

“你不怕我出双天牌?”她咬牙撇了牌,开下一条。

“不可能。你手中的牌,勉强凑一对杂七,一对铜锤,敢翻的话,我和你全赌。”

“不用翻了,我撤注。”阿南直接把牌给埋了,然后恼怒地问,“你是不是偷看了?”

“我只是按照概率来推算。”

“怎么推算?我下一局就能拿天牌,你也算得出来?”

他扫了一眼牌桌,说:“不能。你现在同时拿到两张天牌的概率,不到六千四百分之一。”

阿南不由得敲了敲手中的牌,翻过来看了看。但以她的眼力都看不出暗记来,这个可能性大概没有。

这个人的算法,好像和她的不太一样。

幸好,二更已过,阿南算了算自己的输赢,只要稳住,在三更之前输得慢一些,反正多一文钱都是她赢。

为了拉慢节奏,阿南便开始和他闲扯淡:“你这样子,不太像常玩骨牌,之前都是玩什么的?”

他看着牌桌,敷衍道:“下棋。”

“下棋?围棋?象棋?双陆?”

“围棋。”

“你看起来不像是能坐在那儿下一整天围棋的人。”

他顿了顿,说:“是。一般十几二十步左右,我会觉得那局棋已经结束了。”

阿南正想笑,但再想了想,又觉得头皮有点发麻,问:“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了后面所有的棋步?那你下棋时最多能算几步?”

他淡淡道:“九步。”

阿南想了想棋盘的样子,顿时头皮发麻。

十九路围棋,共有三百六十个可以下棋的点。他的九步,是指棋盘上所有能下的点,在九步之内,后续可能的所有变化。

最可怕的是,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如果有可能,他也许能从九步之后再延伸九步,直至终盘。

她声音有点颤抖了:“算错过吗?”

“没有。”他毫不犹豫。

阿南只想掀翻面前的桌子,大喊一声“老娘不干了”!

这种怪物谁能玩得过?片刻间能进行恒河沙数计算的人,算面前这一百二十片骨牌不是跟玩儿似的吗?

而帘子那一边的朱聿恒,不咸不淡地提醒了她一句:“别拖延了,这一局后,我们的筹码就一样多了。”

阿南不服气地反问:“我获胜的概率是多少?”

“十一点。”他摊开手头的牌。

那不就是说,他获胜的可能性接近九十?简直是碾压嘛。

阿南悻悻丢了手中的牌,洗了一轮之后,抬头看看月亮。

可惜,还有一刻多时间到三更,无论她怎么拖延,也够他们打完下一局的。

阿南“咔咔”叠好牌,又调转了几次,然后示意朱聿恒掷骰子。

骰子从他指尖滑落,他的手指比象牙还要温润,阿南忍不住就看了又看。

这双合乎自己所有理想的手,她怎样才能搞到手呢?

有点难。但目前她面前就摆着这个机会。

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阿南掷点比较大,先抓了一把,开出来不过是一些杂牌。

不过这一局就是如此平淡,朱聿恒也只拿到一些小牌。

眼看牌渐渐少下去,阿南扫了桌上的牌一眼,对剩下的牌已经心里有数。

她脸上却毫无异状,只笑嘻嘻问:“宋提督,你今天身上也很香呀,好像和上次在困楼里的不一样?”

他的手微微一颤,显然是想起了困楼中的那些暧昧。

“怎么样,这次的香,你知道配方吗?”她说着,趁着他心神紊乱,抬手就去抓剩下的那几张牌。

可惜他的手只顿了那一下,便隔帘伸来,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未掷点。”

和那晚在黑暗中一样有力而稳健的手,手指收紧时充满握力感,稳固得仿佛永不会失手。

“哦……对哦,说着说着我就忘记了。”阿南毫不羞愧,抽回自己的手,捏起那三颗骰子。

他又说:“上一条是我赢,所以,我该先掷。”

“一点都不肯让我?”阿南笑笑,把骰子丢给他,“好吧,看你能掷出多少点。”

月上中天,二更三刻早已打过,三更即将到来。

这纠缠了半夜的赌局,即将落下帷幕。最终的胜败,就在最后这一把牌上。

阿南的目光在旁边被推掉的牌上扫了扫,又将彼此打过的牌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开口说:“剩下的牌中,还有一对至尊宝。”

他没有回答。骰子掷出,尘埃落定,十七点。

“该你了。”他的声音,与刚刚的波澜不惊相比,更带上了一种尘埃落定的从容。

“你既然能记得所有牌的落点,所以,你当然知道,掷出较大点数的人,能拿到比较好的牌——也就是,那对至尊宝。”阿南抬手将那两枚骰子在手中抛了抛,笑着问,“所以你不肯让我抢先,一定要自己先拿牌,这样,就稳操胜券了?”

他不置可否:“除非你掷出个最大点。”

阿南笑着瞄了那摞牌一眼,将手中的骰子吹了吹:“看来,只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命了。”

阿南将两颗骰子在手中转了转,对他一笑,然后将骰子直接丢在桌上。

“至尊宝的概率这么低都能碰上,看来我是天命所归!”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在桌子上滴溜溜打转的骰子,也“咔嗒”一下,停了下来。

三个六,正是十八点。

他那双搁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紧,匀称的骨节因为太过用力,泛白中隐隐显出一种青色来。

“承让了。”阿南一笑,抓过前面两摞叠好的牌,在桌面上“哗”的一声摊开。

第一摞的第二张,幺二。

第二摞的第三张,二四。

黑红色的点数,在莹润的象牙骨牌上无比鲜明,清清楚楚。

远处的更楼上,三更鼓敲响,回**在整个杭州城的上空。

阿南笑着站起身,问:“三更到了,胜负已分。我可以去领人了?”

他顿了片刻,抓起囡囡的卖身契丢给她,一言不发。

阿南把卖身契接过来,看了一遍,又问:“愿赌服输,不反悔?”

他呼吸急促了一两声,然后说:“不反悔。”

“那就好嘛。”她说着,将囡囡的卖身契妥帖地放入怀中,然后又说,“为了感谢你这么爽快,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她说着,笑眯眯地侧坐在桌沿上,凑近帘子:“你让胖子走得太早了。其实骨牌还有一个规矩,掷骰子输掉的一方,如果觉得有必要,可以指定赢家拿牌的顺序。所以刚刚其实你能让我从前面开始拿,也能让我从后面开始拿,还可以从中间拿——可惜啊可惜,你还是太嫩了。”

站在帘子后的人影,瞬间似有僵直。

阿南更加愉快了,便又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挺不公平的。凭什么你对我的长相一清二楚,而你却一直隐在后面,不肯让我看到你的模样呢?”

他站在帘子后,目光定在她身上,却并未搭话。

“好歹也赌到了三更,咱们也算是有一夜露水缘分的人了,你说呢?”

“半夜聚赌,算什么缘分。”他冷冷道。

“说是这样说……”话音未落,她忽然一扬手,新月痕迹划出的弧线在他们中间一闪即逝,那道湘妃竹帘已经被她劈成两半,“哗”的一声掉落在赌桌上。

和她想象中的,阴鸷缺损的太监完全不同的模样。

先是一双光华锐利的眸子,深黑灼人地直刺入她的胸臆间,暗夜波光亦不如他的目光深邃。

然后,她才看清他的模样,在散乱光芒下自带凛冽气场,无匹矜贵,仿佛带着足以覆照万人的光华,令她一时不敢直视,怕多看一眼也是奢侈。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这样的一双手。

可惜,他的容貌足以令她倾倒,可这凌人的气势,通身的威压气场,令阿南那欣赏的心都淡了。甚至一时,她还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削掉那道帘子。

他合该站在九重台阁之上,离她这种惫懒凡人远一些。也合该隐在黑暗中,不要站在她面前。因为她担心自己会和此时的月光一样,臣服在他脚下,倾泻难收。

“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她笑嘻嘻地问,完全是浪**子调戏良家妇女的口吻,“敞开了让我们观赏观赏,造福我等姐妹,不好吗?”

他脸上像罩了一层严霜,冷冷看着她,带着倨傲与薄怒。

她也无心多待,一个翻身轻快地落地,做了个挥别的手势:“那就这样,愿赌服输的宋提督,告辞!”

“站住!”她才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他失控的叫声。

阿南停下脚步,回身看他:“怎么,不是说了不反悔吗,想变卦吗?”

夜风徐来,烛火明灭不定,照得他的轮廓更为深邃,那神情也更为恍惚迷离。他以无比深黑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再赌最后一把?”

“哦……不服气吗?”阿南眉眼轻扬,虽然打了半夜的牌,可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像一只越夜越精神的猫,“你觉得,下一把你就会赢?”

“不钻漏洞,不使诈,一把定输赢。”他的目光中涌动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火光,仿佛灼烧了他整个人的神志。

“是吗?你觉得如果我不使诈,你填补了规则漏洞,就能胜券在握?”阿南重新在桌前坐下,跷起脚靠在椅背上,依然还是那副没正形的模样,“那你跟我说说,你觉得自己胜率是多少?”

“九成九以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能知道所有牌面,能掌控双方拿牌的顺序,不说十成十的把握,只不过不想把话说死。

“好啊。”阿南轻挑眉毛,“赌注呢?”

“你,或我……宋言纪的一年。”他点着桌上那份空白卖身契。灯光从斜后方照来,他脸上阴影浓重,晦暗深沉,如同暗夜笼罩的深海。

不声不响,但那深邃的情状,似要吞噬掉面前的她。

“可以呀,我卖身和你宋提督卖身,居然能相提并论,怎么看都是我赚到了。”

拿着骰子掂了掂,手指一捻,它们便欢快地在桌面上旋转跳动起来。

“来吧,看今晚到底,谁能把谁搞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