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乾坤万象

火光炽烈,照影阵的双洞窟被映得明彻,连四壁云母都成了橙黄火红的模样,如骷髅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张开了弥漫血光之眼。

扯掉身上披着的鹤羽大氅,朱聿恒只着圆领玄色窄袖赤龙服,腰间紧悬日月。

阿南将头发以青鸾金环束紧,取了平衡体重的铅块绑于腰上,以免自己与朱聿恒体重相差会影响到破阵。

一切已准备妥当,二人手中握住她所制的火折子,补好燃料,照亮面前荧光氤氲的洞窟。

朱聿恒转头看向身侧的阿南,低低问她:“你脚上的伤还好?”

阿南活动了一下双腿,冲他一点头:“皮外伤而已,你呢?”

“目前没感觉。”他按了一下心口处,望着她的目光怀着淡淡歉疚与心痛,“你身上带伤,又在月牙阁那边一通忙碌,至今没来得及好好休息,这一趟让你如此辛苦奔波,真是对不住。”

这温柔缱绻,却让她心中大恸,如冰冷利刃划过心间,黑暗中那些亲耳听闻的残忍话语,又猛然涌上心头。

她终究忍不住,声音微哑地喃喃:“阿琰,你啊……”

朱聿恒凝望着她,等待着她问出后面的话。

她却抿住了双唇,狠狠转头,将后面所有的问话咽下。

望着洞口上方那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深深呼吸,闭了一会儿眼镇定心神。

最后一次了,与阿琰并肩而战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强迫自己将一切杂念挤出脑海,放空了自己,以免影响到自己入阵后九死一生的行动。

嗓音冷静得略显冷淡,她极为简单地将节奏定了下来:“落脚处,换一息;拐弯处,换两息,无论如何,不能有任何停顿。”

朱聿恒与她多次出生入死,她寥寥数语,他便心领神会:“好,走吧。”

两条身影同时跃起,进入照影阵中。

火折子的光在圆球内微微一晃,恢复了平衡,照亮他们脚下的路,也照亮了云母缝隙间他们彼此的身影。

云母璀璨莹润的光芒围绕在他们周身。这条道路上如今遍布鲜血,都是之前破阵未能成功的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在云母微光之中越显可怖。

但阿南与朱聿恒都视而不见。

每踏上一个落脚点,便换一次呼吸,再次拔身而起。即使中间有些路段他们无法看见彼此,就算偶尔她的呼吸快了一丝,起身落地更快,他也能在壁上水雾冒出来的瞬间及时赶上,压住她的力量,让双边平衡。

拐弯处。落地,蓄势,换两息,足弓弯起。两条人影如两条跃出水面的鱼儿,轻捷无比,落向前方青莲。

他们的呼吸几乎重合,身影如临水照花,一人运动,两边偕行,不需任何停顿,亦无须任何思考,如同超越了意识,在面对阻碍时,自然而然便做出了与对方一模一样的反应。

后方洞外,众人站在皇帝身后,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

之前所有人进内,即使已经选了最为接近的体型与武功派系,但总会有些许闪失。

唯有他们面前这两条身影,腾挪闪移,息息相通。

他们信任对方如同信任自己,熟悉彼此的能力如同熟悉自身,甚至根本不需考虑便已经做出了对方会做出的选择与动作,无丝毫疑惧。

皇帝紧紧盯着他们,仿佛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孙儿,早已不是当年迷失在北伐战场上的那个小少年。

他已经成长为坚定而有担当的男人,矫健无比,不惧险难,血雨腥风中断然前行,果毅决绝。

他长大了,是因为……身旁这个阿南吗?

皇帝的目光,看向另一边洞窟的阿南。

与他引以为傲的孙儿有着相同身手的女子,起落凌厉毫不迟疑,以无惧无畏的姿态,转眼便扑向曲折的后方,与朱聿恒同时投入了黑暗中。

通道曲折,莲花瓣的形状,有巨大的转折。

他们顺着洞窟向外分散,中间再没有可以看到对方的连通空洞。

但毫无变化的,他们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按照地图上的指示,以相同的飞纵姿态落在相同的落脚处。

洞内始终保持着一片安静,并无任何机关触动的迹象。

再怎么黑暗曲折的道路,毕竟有尽头。穿过莲花瓣尖,他们重新向中间聚拢,前方道路斜斜向前,在时隐时现的云母空洞中,他们看见彼此的身影,心下更觉温宁安定。

两条洞窟越靠越近,直至汇聚成一条,他们二人同时落于洞口的最后一朵青莲上,停下脚步,看向了面前豁然开朗的溶洞。

阵眼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阿南知道此处凶险无比,跃出洞窟后立即向朱聿恒靠拢,扣住自己的臂环,低声道:“小心!”

朱聿恒点一下头,握住日月,与她一样摆好了防守姿势。

可出乎他们意料,面前无声无息,只有巨大的溶洞上钟乳如玉,静静泻下一层轻薄水帘。

那水,与薛澄光印象中的血水并不一样,与薛滢光所看到的弥漫烟云也不一样,只是一片薄薄的水珠瀑布,如同帘幕般隔开了内外。

火折子的光穿透水帘,他们看到后方是借着地下矿藏中五色云母雕琢成的各色莲花,正中是一朵盛开的巨大青莲。在它的莲房之上,一只云母青鸾正翱翔垂下,它双翼招展姿态轻盈,正伸长脖子,向莲房正中的莲子啄去。

满池莲华,水珠如帘,莲房与鸾喙将触未触,似接未接,绝妙如一幅花鸟画,绮丽且恬静,美得令人心生诡异之感。

阿南警惕地望着面前一切,开口问身旁朱聿恒:“你看到了什么?”

朱聿恒扫视着前方景象,谨慎开口道:“满池莲花,一只青鸾飞来,正要衔取莲子。”

阿南见自己与他所见一般无二,反倒有些奇怪了:“我也是,咱们走近再瞧瞧。”

莲花簇拥于莲池中间,旁边是烟雾霭霭的虚空之地。只有一行青碧云母被雕琢出荷叶纹路,正如一条莲叶铺设成的道路,通往莲池中心。

两人相望一眼,担心是别有用心的阵法。阿南抬手从洞壁上砸下一块云母石,向荷叶上投石问路。

荷叶安安静静,并无任何变化。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率先落到荷叶之上,将上面那块云母石踢入荷塘之中。

荷塘下全是弥漫的水气,火折子往下映照也只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这块石头落下去后,只见水汽波动了一下,随即,是轻微的波波声传来,下方荷叶根部翻出了带着油亮光泽的几缕水汽。

“小心,千万不要落在下面,下面全是毒水,阻止任何人潜入莲花根部。”阿南提醒着朱聿恒,又道,“幸好毒水主要成分是绿矾油,毒性很难蒸腾。不过下面积着一汪总不是好事,咱们速战速决。”

一片荷叶站不下两个人,阿南率先踏上莲叶,举着手中火光,踏着荷叶向青鸾逼近。

前方便是水帘,她离得近了,水珠飘飞,沾湿了她的鬓发衣襟。

水风徐来,阿南下意识抬手,要护住手中的火折子时,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哒”声,在这空**幽闭的地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一生浸**机关,立即听出这是机栝启动的声音。转头眼睛瞥到水帘后的青鸾时,顿时愕然睁大了眼睛。

水帘后,巨大的云母莲房之上,那只自天而降的青鸾,微微动弹了一下。

“阿琰,”阿南低低地问,“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朱聿恒亦盯着那只青鸾,声音确定,“它的喙本来距离莲房中心的莲子还有三寸,但如今只有两寸半许了。”

这青鸾正缓缓向前伸头,眼看便要衔到面前那颗莲子了。

“怕是机栝在发动,走,赶紧去看看。”阿南立即穿透水帘,直扑里面。

就在踏上莲池的刹那,耳边忽有风声轻响,掠过脸颊。他们手中火折的圆转机构晃动起来,火光忽然明灭了一下。

在这般沉闷寂静的地下,忽然传来这诡秘的风,二人立即抬起手中的火折,警觉地查看四下。

依旧是安安静静的莲池,莲花与青鸾蒙着瑰丽云母的光泽,似与之前并无任何区别。

只是不知道是阿南的眼睛适应了地下的黑暗,还是水雾增加了云母的盈透度,在她的眼中,感觉云母的颜色好像越显深浓,艳丽夺目。

她压低声音,问朱聿恒:“阿琰,你有发现什么吗?”

“除了鸟喙之外,其他没有。”朱聿恒对于万物的细微之处总是能掌握得非常准确,因此他说没有,阿南便也就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青鸾之上。

渐渐逼近,她终于看清了青鸾的鸟喙。只见两片青色云母簇成的口中,正伸出一根尖锐通透的玉刺,就如徐徐吐出的舌头,正向着下方的莲子刺去。

而碧青的莲子之上,有一个细小的孔窍,与莲子正好相对。

她示意朱聿恒与她互为依仗,一起缓慢而谨慎地向着青鸾而去。

“这应该便是……能引动你身上毒刺的母玉了。”阿南没有去触碰喙中的那根玉刺,担心机栝振动会导致细细玉刺折断,引发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空悬的青鸾与静待的莲台,已经在这里数十年了,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从未相碰。而如今你身上的冲脉有了感应,机栝也同时启动,我担心青鸾衔到莲子的那一刻,便是机关发动之时。”

“如此说来,机关应该会在下方这块云母莲台之内?”朱聿恒说着,见那根玉刺移动缓慢,与莲子暂时还有两寸距离,便俯身抽出凤翥,轻敲云母。

云母疏松软脆,此时被他敲击,不但声响显得散乱,而且下方的声响也很难被传导过来。

阿南听了好几声,才确定道:“石声夹杂金声,下方有机栝在。”

“嗯。”朱聿恒点头,将耳朵贴于莲台之上,仔细倾听。按照她的指引,将凤翥的刀背往下轻敲。

幽闭的洞穴内,他敲击的声音并不大,可那有节奏的匀速敲击声与水声混合在一起隐约回响,不知怎的令阿南觉得心口如水波**漾,难以抑制。

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她抬头环视周围,看向上方俯飞而下的青鸾。

这青鸾借由上方突出的一块巨大青碧色云母矿凿成,薄透的云母被雕成片片通明羽毛,层层叠叠地生长在丈余长的身躯之上,偶尔夹杂着其他五色光泽,绚烂夺目,几能以假乱真。

耳边轻微的敲击声忽然幻化成婉转的柔曼音调,鼻尖微微一凉,阿南以为是水珠落下来了,抬手举高火折子,仰头看去。

只见青鸾那栩栩如生的翅膀忽然缓缓地扇动了起来,毛羽轻拂,卷起大团丝絮也似的云朵。

阿南定睛一看,那云朵原来是片片白云母的辉光,在穹洞之上如仙雾缭绕。耳边丝竹之声流转,莲池上水珠波光幻目,五色莲花后缓缓转出一条身影,向她走来。

他一袭白衣,皎白的肌肤映着墨黑的眉眼,淡淡一抹唇色,在这云母莲池中,如画中人般缥缈幽远,漫卷于烟雾之中。

“公子……”阿南错愕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是怎么通过外间重重的守卫和照影双洞,安然无恙来到这里的。

而竺星河朝她微微而笑,温柔平和:“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所以特地来带你走……跟我回去吧。”

花瓣飞过阿南的眼前,遮得她满眼蒙眬迷离,洞中的晦暗光线令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她恍惚看见无数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她站在乘风破浪的船头,在浓雾弥漫的大海上指引船队前行。

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岁月,无惧无畏,满怀希冀,迎面而来的全是灿烂的明天。

可如今的她望着面前与昔日一般无二的公子,却只默默地摇了摇头,低声说:“可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声音转冷:“你不过是他们企图驯服的鹰犬、是他们想要利用的工具而已。”

“我知道……”阿南打断他的话,也不知是倔强还是虚弱,让她的声音嘶哑低沙,“可这与公子也没有关系了,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同路人了。”

隔着流泻烟云,竺星河面露不解地望着她,而旁边花影中,方碧眠却飘忽走来,站在竺星河身后,声音尖锐而笃定:“司南,这辈子你欠公子的,永远也还不清!”

“我不欠他了。”阿南冷冷望着她,“一命还一命,我已经还了公子一条命,我们两清了!”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面前的竺星河忽然破碎了,化作无数的绢缎蜻蜓,随着风沙飞转,转眼成了横斜散乱的痕迹。

阿南心惊仰望,却哪里还有蜻蜓的踪迹,只剩了云母花雨紊乱,纷繁笼罩住她。

她正要抬手拂开它们,只听得耳边响起一声“小心!”

即使在一片迷幻中,她也依旧能听出,那是阿琰的声音。

如一箭寒气直冲脑门,她额头一片冰凉,骤然间被拉出幻觉。

面前已经恢复成那个地底矿洞,水雾笼罩下一片云母炫光冷冷闪烁。朱聿恒伸臂将她紧紧揽住,面上满是后怕:“怎么了?你为什么对着空中说话?”

“我想……”阿南声音略有些急促,“我知道薛澄光和薛滢光看到的景物为什么不一样,无法相通配合了。”

朱聿恒警觉地查看四周,问:“云母能改变人眼看到的东西?”

“不是。”阿南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举起手中的火折子。

曾经装过“通犀香”的火折子,此时光焰微闪,残留的香爆开,她的掌中袅袅升起诡异的蓝紫色烟雾。

“这是……什么?”

“廖素亭给我的‘通犀香’,它能检测到地底异常的气息,从而改变颜色。你看,这紫色指示着周围有霉烂毒气。”阿南将火折照向洞壁,气息有些不稳,“潮湿的地下,常有霉粉菌类飞散,吸入便会致幻。而这边地下如此密闭安静,火光与四周的云母散光相互映照,想必因此而引发了幻象,让我们堕入迷境。”

她的声音在洞中回**,让朱聿恒觉得心口又飘忽起来,不自觉地收紧了拥着她的手臂。

阿南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定定神:“不过,我们已经服食了玄霜,如今又知晓了这洞中的诡异之处,只要坚持己心,不要陷入迷惑,应无大碍。”

朱聿恒点头,慢慢放开了拥抱着她的手。

只是,他继续敲击探询下方的机栝时,感觉自己的知觉迟钝了许多,眼前无数黑影飘摇,耳边尽是杂音。

许久,他才艰难地在这重重干扰中竭力抽剥出些许实质来,对阿南描述下方的场景:“下方是杠杆加滑轮的装置结构。上头的极为细微,只如一根针尖般大小,下方逐渐增大,第二三层的声音听来,便应该有筷子粗细了,滑轮也有鸡蛋般大小。后面……越往下,机栝越大,到地下十余丈处,我听到的已是尺粗重杵的声音,再往下的地底深处……”

他贴着莲房,竭尽全力再倾听了片刻,最终摇头道:“只靠上面这敲击的回声传递,到这里已是极限,我只能根据推断计算到这里了。再深远处的勾连纵横,我能力穷尽,算不出来了。”

阿南心道,你这听声辨物的能力堪称惊世骇俗,还说能力穷尽?你可知棋九步的能力,亿万人中独一无二,令多少人艳羡?

恍惚间,她又想起自己与阿琰的那一场豪赌。

那时她对阿琰的双手和脑子垂涎欲滴,赢得了他后感觉自己风光无限。

可谁知道,自以为赢了的她,其实却是落入了他的彀中。现在想来,真是恍然如梦。

“所以我们面临的,是一个‘飞绳引渡’之法。”狠狠一咬牙,她强迫自己转移思绪,指着莲房下方道,“譬如两岸建吊桥,先将最细的丝绳系在箭上射到对岸,再在细绳上系上略粗的绳索,以这细绳拉过略粗的绳子,再以略粗的绳子拉更粗的绳子……直至最后,粗绳索可以承载牛皮与钢线编成的吊桥主绳,才能顺利在上面搭建出牢不可破的一座空中桥梁。”

朱聿恒听她的讲述,立即便明白了,他的目光看向青鸾口中将吐未吐的那一根玉刺,问:“所以,这根刺,就是射向对岸的那支箭?”

“对,它的力量虽然极小,但这微末之力会层层引动地下的机栝。机栝越来越大,所施加的力量也越来越大,直至最终引动深埋地下足可排山倒海的那股力量,彻底截断龙勒水。”阿南想着上次阵法震动之时,曾经短暂枯竭过的龙勒水,声音也急促起来,“若地下这片谜窟通道确是龙勒水旧河道的话,我猜想,应该是土层下方存在着我们所不知的巨大空洞,到时龙勒水会改变流向,被彻底吸入地底深处,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地面、滋养沿途绿洲与百姓的可能。”

朱聿恒问:“那我们是否可以摧毁下方的莲房,进而将机关停止?”

“莲房下方不过尺许口径,我们肯定无法进入内部拆解。而且,一经触动上面的微小机关,便会层层带动下方的巨大机栝,到时候,只会让机关提前运转,不可收拾。而外面呢,则全是毒水……”阿南指了指那一池毒水,“怕是我们潜下去后,还没动手,就已经被消融成骨头渣子了。因此,内外路径皆被堵死了。”

朱聿恒垂眼看向莲房上那颗莲子,又转而看向青鸾口中那根玉刺。它缓慢的,却始终坚定不移地向着面前的莲子移去,移动速度微不可查,却确实在逐渐接近。

“如此说来,我们唯一的机会,在上方这只青鸾身上?”眼看玉刺便要刺入莲子的孔窍,朱聿恒的手虚按在鸟喙之上,问阿南,“击碎它,是否可以阻止?”

阿南略一思忖,摇头道:“可这是‘山河社稷图’的母玉。一旦将其破坏,它崩裂之时,便是……”

便是他身上的冲脉赤血迸裂之际。

朱聿恒的手指尖悬在玉刺之上,仅有微毫之遥,却终究不敢去触碰它:“唯一的办法,是让玉刺停下来?”

阿南一点头,定了定神,手抚上青鸾,在它的身上寻找。

“这青鸾既被设置成一甲子后自行启动衔取莲子,如此精密的手法,它的体内必有机关。”眼看玉刺离莲子已不到两寸距离,阿南心下急切,手下也寻得极快,“看看开口在哪里,当初傅灵焰是如何将机栝放置入体内的?”

她的手指在青鸾身上急促敲击,示意朱聿恒与她一起搜寻。

层层叠叠的云母被雕成片片薄透羽毛,青鸾根根羽色鲜亮,在摇曳火光下流转出青蓝紫黄各色,令人目眩神迷。

他们在这流光溢彩的毛羽之间搜寻,最终在招展的翅翼之下,发现了翅根有几条羽毛的走势略为散乱。

凤翥的刀尖沿着羽翼划开,下方果然露出了拼接裂隙。

这云母青鸾制作得极为精巧,只破开了翅下一拳大小的空洞,体内被彻底掏空,里面全是极为复杂的机栝,立体纵横,勾连于一起,层叠繁复。

机栝内部的棘轮、扭杠、钮钉……许是考虑到洞中弥漫的水汽会影响到金属,一应零件全由硬玉制成,被天蚕丝牵引着,一个个搭连相扣,转的速度或快或慢,有条不紊。

阿南俯身看向机栝中心,目光在上面迅速驱巡,随即确定了中心点,顺着青鸾的心脏部位,向外追溯而去。

玉刺的关节,正悬系于心脏之上,与双翼及尾部紧紧相连,所有天蚕丝都绷得紧紧的。

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阿琰,怕是有点麻烦。”

朱聿恒看着她,静待她的下文。

“这青鸾内的机栝层层,全都相系于那一枚母玉之上。若是我们阻止机关时有一处阻滞,导致任何零件运转紊乱,那么,玉刺必将立即粉碎。到时候……你身上的子玉也必将相应而碎!”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决绝道:“总得先试试,尽力制止机关。若实在没有办法将它完整取下,那……碎便碎了!反正我身上已有这么多条血脉崩裂,再多一条,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南凝望着他在火光下坚毅的神情,如叹息般道:“可我们这一路奔波,不就是为了阻止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让你身上的血脉,不至于崩裂吗?”

“虽说如此,但,龙勒水决定敦煌存亡,也决定西北这大片防线,甚至是整个北方的安危。”朱聿恒毫不迟疑道,“阿南,孰轻孰重、如何取舍,我在进来之时便已经确定,相信你一定也与我一样。”

一路行来,阿南是这世上最知道他身负何等痛苦之人。可事到临头,他的抉择如此毫不迟疑,让她只觉双眼一热。

“我们先努力试试,务求将母玉完整取出。”不知怎么的,心口那些梗塞的怨愤似消融了许多,她忍不住牵起他的手,五指相交用力握了握,说,“可是阿琰,这些构件纵横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的手若进去拆解,稍有差池便将被卷入其中,你……切切小心。”

朱聿恒紧握着她的手,点了一下头,看着内部那些锐利且坚硬的机栝,心知只要自己一个疏忽,他的整只手便会立即被卷进去,瞬间绞成肉泥。

可时间已经不等人,他只与她十指交缠,静静地贴着她的体温一瞬,便定了定神放开了她的手,伸向了青鸾。

他的声音郑重而从容:“若有万一,阿南,你定要尽快击毁玉刺,无论如何,确保地下机栝不要启动。”

阿南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叮嘱道:“这洞口只有拳头大,你的手伸进去后,便看不见里面的一切,只能凭着你的五根手指,摸出每个机栝的用处了。切记……务必要避开关节,务必要小心。”

朱聿恒依言,将自己的手慎重而小心地探了进去。

阿南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他的手探入了云母锋利的洞口,她紧紧盯着他的手,不敢移动半分。

他的手肘卡在绚烂晶羽簇拥的洞口,只能靠手掌的转侧与五指的伸展,在里面无比艰难地动弹着。

阿南盯着他的手,正在急切关注之际,忽然之间眼前一花,青鸾的羽翼微动,锋利的羽片立即在朱聿恒的手上重重绞旋,鲜血直涌而出。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地仓促抬手,要将他的手立即拉出。

但,就在她手刚握住他的右手腕之际,他的左手已经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阿南,别动。”

他的声音让阿南猛然惊醒,晕眩中眼前鲜血淋漓的手已经消失,那只是,她眼前的又一场幻觉。

迷香是最能找到人心弱点的东西,关心则乱,多思成真。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执着紧张他的手,否则,只会叠加更多幻象。

朱聿恒亦是如此,越是担心自己的手会出事,越是在这诡异气氛下眼前幻象百出,耳边尽是汩汩的血脉行走之声。

面前的阿南幻化成了千个万个,雨声在耳边簌簌敲打,面前弥漫的水雾中尽是她转身离去的身影。

西湖暴风雨那一日,在他的噩梦中曾一再出现的那一刻,骤然间再度降临。

“山河社稷图”的血脉在身上汩汩跳动,而他被她抛在暴风雨之中,如坠冰河,万箭穿心……

祖父的逼问再度在耳边响起——

你力保她,并且答应朕会驯服控制她。可如今,究竟是你试图掌控她,还是她已经掌控了你?

对不起,皇爷爷,可能聿儿要令你失望了……

他一直没有勇气回答,或许他永远也驯服不了阿南了。

他绝望咬牙,在扑面而来的暴风雨中狠狠闭上了眼睛。

黑暗掺杂着幻象,让他的触觉更为敏感。他的指尖缓缓穿过各式冰冷的机栝,向着阿南所说的、机关的正中心而去,那里,是掌控青鸾的心脏所在。

倏忽间,他的指尖捕捉到了一缕飘过去的、流动的风,从他的肌肤上一掠而过,像一根蜘蛛丝一样隐约浮现。

他略显迟疑,阿南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怎么了?”

“在机栝中,有一缕极轻又极薄,很细微的东西……”

“是天蚕丝,既然轻软,那应该不是牵系住机栝的,而是松弛的……”阿南沉吟着,然后眉梢忽然一扬,问,“你再仔细探一探,它的连接处,是否是棘轮的中端,另一头牵系着紧绷的天蚕丝!”

朱聿恒勉强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努力照着她的指点,指尖前伸试探。

在密闭运行了六十年的机栝中,他目不能视,唯一可以凭借的,便是那机关牵引时,极为微弱的几丝振动、甚至是风声。

“是……有一个十六齿棘轮,大约一文钱大小,牵引出一条两寸多长的天蚕丝。”

“阿琰,或许这机关是可逆转的!”阿南惊喜的声音立即在他耳畔响起,“只要你能准确定位到心脏与喉舌的连接处,将上面的天蚕丝反接,便能将玉刺往前探伸的力道转为回缩!而且莲房、青鸾配合如此缜密,它们很可能是上下连通,那么青鸾退却之时,这莲房也大有可能会合拢退回,消弭下方阵法!”

她声音如此笃定,朱聿恒的心也稍稍放了一些下来,睁开眼望向青鸾口中的玉刺。

玉刺距离莲子,已经只有一寸不到。

他转头垂眼,正专心试探机栝中的天蚕丝,眼前的世界却忽然如水波动**,身上的玄衣晕染出大片深浓的黑色,那上面夭矫飞舞的赤龙蠕蠕而动,喷吐火焰,盘旋飞舞着挣脱了锦绣束缚,向他猛扑而来。

龙,赤红殷朱的龙。暴烈而慈爱,跋扈而温柔。

它围绕着他呼啸而旋跃,俯头紧紧盯着他,威严的声音携带着风雷之声,在这洞中不断回**——

聿儿,为了天下、为了朕与你的父王母妃、为了苍生社稷,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他只觉得心口剧痛,如受重击的身躯向后一倾,下意识便要举起双手去阻挡那突如其来的攻击。

就在他的手**之际,一双手死死压住了他的右臂,厉声喝道:“阿琰!不能动!”

朱聿恒悚然而惊,面前的龙骤然向他猛扑而来,就在穿胸而过的一刻,散为猩红血海,在他与阿南的周身久久震**。

他一贯心志坚定,立即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幻觉,差点亲手引动青鸾内的机栝。

抬头看洞中已是波谲云诡,满池云母莲华在风雨中倾斜招摇,神光离合,形状虚妄,如鬼影幢幢。

风雨大作,化为怒涛,幻象席卷而来的是阿南驾船离去的身影,化成狰狞黑影劈头盖脸向他猛扑而下。

他紧闭起双眼,却遮不住眼前晃动的影影绰绰,只能下意识地急促低唤:“阿南,阿南……”

“我在。”她紧紧按着他的手,企图拉他回到真实中。

他声音微颤,问:“阿南,我们灭掉火,闭上眼,能对抗幻觉吗?”

“估计没用,我们是整个神智被侵蚀了,黑暗只会让我们更加无法控制……”

阿南的声音也虚浮起来,面前整座溶洞骤然旋转,满池的莲花青鸾扭曲颠倒,与头顶水帘一起幻化出无数异彩魑魅。

她一咬牙,眼睁睁看着它们冲自己呼啸而来,不躲亦不闪,只牢牢按紧朱聿恒的手臂,说:“玄霜的效果怕是已经过去了,如今幻象已抵不住了。我们只能横下一条心,无论看见什么,只当作不存在。阿琰,你万万不可分心,这洞中,绝无任何可怖的东西,就算有,全部交给我!”

朱聿恒一点头,竭力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倾注于指尖,继续去摸索那至关重要的一条天蚕丝。

可面前那些摇曳的影踪,此时如同被旋涡卷入,在不断扭曲闪烁。他的耳边尽是暴雨怒涛,无论如何,也难以将自己全部心神倾注在手指之上。

波涛向下倾泻,整个天地仿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身躯失重地向下坠落,他明明没有动,五脏六腑却几乎要从喉口挤压出来。

“阿南……抱一抱我……”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颤抖,“拉住我!”

旋涡般的缤纷色彩在扭曲融合,异样鲜亮的色彩飞溅于面前视野,向着阿南直冲而来。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片不知是真是幻的世界,听到了巨大雨帘声响中,朱聿恒的呼唤声。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在动**呼啸的暴风雨中抱紧了他。

竭力收拢的双臂,真实而温热的触感,仿佛扯回了他最后一线神智,让他抓住了一条蛛丝般纤细的绳索,从炫目又诡谲的幻境中抽身而出——

蛛丝垂坠于他的手上,紧绷着,牵引着青鸾的心脏与喉舌。

他的手微微一颤,随即竭力控制住,明白自己已经牵引到了那一缕天蚕丝。

他的指尖避过重重叠叠的机栝,将这条极短又极细的丝线,从极小又极紧的钮钉之上,摸索着解下来。

阿南自他的身后紧紧抱着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青鸾口中。

锐利的母刺,还在逐渐地向前伸去,距离那莲子,已经不到半寸距离。

“阿琰,你一定要……”

一定要破解这傅灵焰的阵法,一定要扭转这根玉刺,一定要阻止“山河社稷图”,一定要挽救盛大辉煌的沙漠之城……

虚幻风沙呼啸而来,阿南下意识地侧了侧头,想要避开那些刺目的炫光,却看见头顶水雾中交织出无数霓虹光圈,托出一条迅速下坠的身影,直扑向她。

她仰头看见这条悬浮于头顶的身影,两人如站在镜子的内外,一个站立仰望,一个下扑俯视,一瞬间她们一起望进了对方的眼中。

那是傅灵焰,也是她的影子。

她的眼中映照着她的身影,和她残破的人生。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我。身不由己的人生,模糊的前路,跌宕的生涯,叵测的未来。

她如何能活成自己,可自己又该是什么模样……

她紧紧抱着阿琰,可她并不觉得欢喜。

眼泪自她的眼眶中大颗大颗涌出,落在他的背上。

被绑在木板上化为骷髅的父亲;风暴之中站在礁石上的母亲;牵着年幼时她的那只残缺右手,化成初次见阿琰时,拆解火铳那双莹然生晕的手。

阿琰,未曾看见他的脸,她便已为他的手而着迷,一路牵牵绊绊至此。

谁知他的手,却在暴风雨中,将木板上的骷髅推向了遥不可知的深海,又伸向了礁石上摇摇欲坠手指残缺的女人……

她迷乱了意识,空中盘旋的傅灵焰化为血雨,笼罩住了她,与她合为了一缕幽魂。

我是我,我是谁……

耳膜处突突跳动,太阳穴的剧痛让阿南在晕眩中抽出了凤翥。她奔赴于暴风骤雨的大海之上,要以利刃阻挡那双手——

那双要将她的父母推下惊涛骇浪的手。

而朱聿恒的手正伸向前方。凤翥吹毛断发无坚不摧,只需要一挥斩下,那只手,便消失在这世间,永生永世,再也不可能伤害到母亲和她。

她高举凤翥,向着下方狠狠扎下去。

“阿南!”她听到朱聿恒的声音,在耳边如炸雷响彻。

凤翥已经刺下,可他的手却一动未动,不曾有任何躲避之意——

他无法躲避,因为他已经握住了最关键的那条天蚕丝。只要一个无序的动**,青鸾体内的机栝便会立即启动,他的手掌会被碾为粉碎,攸关敦煌的阵法也会瞬间启动,覆水难收。

他盯着阿南,一动不动,目光与他的手一般不闪不避。

黑暗中,如寒星般的双眼,升起于无星无月的晦暗世界。在她被青莲宗围攻的那个暗夜,日月之光照临于她绝望的逃亡前路,也照亮了这对一直凝望她的眼睛。

阿琰,这是与她生死相依、无数次豁命互救的阿琰。

仅存的一线清明如闪电劈过她的心间,那凤翥扎下去之际,终于偏了一偏,从他的手臂上滑了过去,只留下一道血痕。

轻微的轧轧声,在他们的耳畔响起。她的目光扫向青鸾与莲房,看到那枚玉刺已经探入了莲子上的小孔中,眼看着便要将它挑起,衔在青鸾口中。

她立即转头去看朱聿恒,却看到他正竭力控制自己的手臂。他的眼神正惶惑而无焦距地在前面的虚空中驱巡。

幻象来袭,保证会帮他扛下一切的她却动手袭击,他再也控制不住,心神乱了。

可他们一定要清醒过来,从这幻境中抽身!

她竭尽最后的力量,往后仰身举起凤翥,朝着自己的左腿腘弯狠狠地刺了下去。

旧伤再度绽裂,剧痛卷袭全身。

尖锐的疼痛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面前一切云蒸霞蔚瞬间退却,虚幻景象刹那截断。

苍白的云母与朦胧的水帘在她面前倾泻而下,将他们扯回了真实之中。

她看到眼前面容骤然惨白的朱聿恒,他左手重重按在胸腹之上,额头的冷汗已颗颗沁了出来。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身上的旧伤,果然会牵动阿琰的“山河社稷图”。

如今想来,除了顺天第一次之外,第二次黄河决堤,她因为手脚旧伤发作而破阵失败的同时,视察堤坝的阿琰也因“山河社稷图”而坠河遇险。

第三次钱塘大风雨时,阿琰发作的同时,她亦沉入痛苦昏迷中,只是当时她以为,这是遭遇了玄霜的剧烈反噬。

第四次渤海之下,她提前将他的毒刺剜出后,便被卷入了旋涡失去意识,破阵后又在海岛昏迷,对于自己手脚的旧伤隐痛更是未曾追究。

所以……她一直企图揪出来的,那个长期潜伏在阿琰身边的黑手,就是她自己。

如巨大的惊雷炸在脑中,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阿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可,她狠狠一咬牙,强忍住腘弯的疼痛,一手按住朱聿恒的手臂,另一只手扯开他胸前的衣襟。

只见他胸前纵横交错的瘀紫血脉之上,一条脉络狰狞凸起,从小腹劈向胸口,直冲咽喉,正在突突跳动。

幸好的是,它的颜色还未变。

陡然被剧痛从幻境中扯出,若不是朱聿恒向来意志坚定,此时怕是早已失去意识。但他的手,也已失控**着,差点被青鸾绞进去,只被阿南死死按住,不许他动弹。

他呼吸急促颤抖,胸腹之间的冲脉正在蠕蠕而动,如一条夭矫的巨龙要冲破心口飞出。

心房之上,赫然是一处最为剧烈的震颤。那是被母玉吸引而即将发作的子玉,眼看便要碎裂于他的心口处。

但剧痛,也终于唤回了他的神智,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南,朝这里!”她听到他颤抖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决绝。

他们二人一向心意相通,一瞬间,她便立即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从他的面容转移到心口,她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犹豫,不然……来不及了!”

洞内的机栝,发出繁杂混乱的怪响。

一池的莲花已摇摇欲坠,云母轻薄脆弱,只见无数花瓣在剧烈摇晃中破碎纷飞,如一池花落,竞相坠于下方迷蒙雾气之中。

阿南仓促扫过朱聿恒心口那狰狞跳动的子玉,又看向青鸾口中那枚尖锐的母玉——它与莲台越靠越近,眼看便要探入莲子上那微小的开口。

她狠狠咬住下唇,抬起手中锋利无比的凤翥,一刀向着朱聿恒的心口刺了下去。

刀尖破开表皮肌肤,她的手立即回转,刀口斜跳挑起,刃尖上正是那颗血色毒瘿。

顾不上他心口的血流,阿南抬手抓住毒瘿,以刀尖将它狠狠扎在云母莲花之上。

微不可闻的破裂声传来,在她手中子玉碎裂的刹那,青鸾口衔的母玉亦应声而碎,散成晶莹的粉末,被水风卷入,瞬间化为无形。

心口的剧痛驱散了朱聿恒面前的幻境,他在疼痛中强行控制指尖前探,立即触碰到了刚刚拈过的天蚕丝。

在这云母溶洞的震**中,青鸾双翼被机关牵动,开始缓慢招展,似乎要向天宫而去。

而他的手指险险掠过已飞速运转的体内机栝,指尖轻颤,擦过一根根交错碾压的杠杆、钮钉、天蚕丝,牵住了青鸾心脏与喉舌的两根丝线。

母玉已碎,他也不再顾忌,五指狠狠一收,将天蚕丝扯断,随后中指卷着极短的那两根天蚕丝在食指上一捻一转——

这是她在海岛上强迫他一再练习的手势,他如今已经熟悉得如同与生俱来,足以将两根最短的线紧紧连接。

喉口与心脏被反向重新联结,在所有机栝一卡一顿然后全部反向旋转之际,他将自己的手迅速收回。

阿南一把抱住了他,扶着虚弱的他猛然后退。

青鸾体内的机栝扭转绞缠着,浑身发出怪声,那凌悬于莲房之上的身躯往空中缓缓退却,晶灿绚丽的云母毛羽承受不住逆转的力道,顿时片片散落,散成半空一片晶莹。

而下方的莲台,那些由云母精雕细镂而成的花瓣也仿佛逆转了时间,从盛开的状态缓缓闭拢,渐渐收合为一枝巨大的菡萏,向着下方缓缓沉去。

菡萏下陷的力量太过巨大,伴随着洞中的震动,耀目的水帘忽然加大,而莲池花瓣与青鸾飞舞的羽片在剧烈的震动中更是片片乱飞。

炫目的光彩中,他们脚下所踩的莲池剧烈震**,开始缓缓下沉。

“快走!”阿南看见朝外面延伸的莲叶路径也在振动中摇摇欲坠,立即拉起朱聿恒,向外跑去。

她一瘸一拐,朱聿恒心口流血剧痛昏沉,两个伤患在此时的混乱局面之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只能彼此倚靠着,勉强踩着荷叶往来时的洞窟奔去。

半空中她那口气一泄,整个身子一歪,脚下的荷叶倾倒,带着她一起坠向下方。

汹涌毒水如翻腾的巨浪,眼看便要将她的身体吞噬。

就在阿南要闭眼的一刻,日月光华映着火光,紧紧束住了她的腰身与四肢。

她抬头看去,阿琰一手紧按着胸口,一手死死拉住她。

按在胸口的手已尽成殷红,指缝间鲜血滴滴坠落。他本就整条冲脉都受了损伤,如今想必是拉住她的力道太过凶猛,以至于伤口撕裂,血流如注。

而他本就“山河社稷图”发作,正值剧痛缠身之际,此时紧抓住下坠的阿南,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被她的力道带得跌跪于地,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但即使胸腹与双膝的剧痛袭来,他依旧未肯放开阿南,只死死地抓着她,咬紧牙关放开了自己的胸口,紧攥着日月,一寸一寸狠命将她拉上来。

阿南尽力缩起身躯,不让下方的毒水沾染自己。

她仰头看上方的朱聿恒,在洞内这一番出生入死,他面色惨白,鬓发凌乱,早已到了绝境。

但他脸上并无任何迟疑。周围地动剧烈,水帘如注,眼看便要倾覆,可他却仿佛毫无感觉,只竭尽全力,固执地将她拼命拉出下方的绝境。

阿南只觉得眼睛灼热,又觉得脸颊上一温。

她抬手擦去,一看指尖,才发现是阿琰心口的血,滴落在了她的脸庞之上。

她用尽全力,强忍腘弯剧痛,抬脚狠狠蹬在池中的荷叶梗上,在它倾覆的同时,用力上跃,紧紧抓住了朱聿恒的手。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将她从下方狠命拉出。

两人都是受伤严重,跌跌撞撞向着洞窟而去。

后方的坍塌,扬起了巨大的水雾,可面前的洞窟,还有漫长曲折的道路。

可之前他们可以配合无间,顺利进来,如今他们都身受重伤,而且一个伤在胸腹,一个在脚上,又都是呼吸凌乱的情况,能再度配合顺利出洞的机会,已经极其渺茫。

但,待在阵眼中已经只有被活埋一条路了,他们不得不踏上照影归途。

相对望一眼,他们放开了彼此的手,勉强站上了第一块青莲石。

两人都是双脚虚浮,而洞中的水雾也在瞬间喷洒了一丝,差点触及他们身躯。

阿南立即调整重心,勉强压住自己足下青莲。

就在二人竭力调试着气息,要一起跃向下一朵青莲石之际,洞外彼端忽传来了裂帛般的羌笛声,直穿过曲折洞穴,传入他们的耳中。

正是一曲《折杨柳》。

外面吹笛之人,显然将这笛曲做了改动,笛声的高低起落极为明显,引得他们紊乱的呼吸不由自主与其相合,形成了一致。

他们相对望一眼,顿时明白了,那是外面的人,在吹笛给他们指引归路。

笛声起落,呜咽转侧,洞内的转折与落脚,隐隐竟是按照这曲折杨柳的节拍所设。

在他们竭力拔足之时,正是笛曲高昂之刻,在他们气息随笛曲松懈之时,正是洞窟转折之际。

他们渐行渐远,又渐贴渐近。这一缕笛声,指引着他们的呼吸、他们的脚步,配合无间。

在最后一个转弯口,他们看见了云母洞壁透漏出的对方身影。那一刻,胸臆似被笛声所引而剧烈颤抖,因为死里逃生的庆幸,也因为再度看见对方的强烈依恋。

他们踏过最后几朵青莲,扑出这片机关重重的洞窟。

随即,身后的坍塌声接续而来,地动山摇间,后方尘土如巨大的浪潮滚滚而来,推送他们向前面趔趄狂奔,洞中所有一切都恍惚起来。

他们看见了持笛吹奏引路的傅准,也看见了亲自站在洞口翘首期盼的皇帝,还看见了满脸紧张狂喜迎接他们的韦杭之、墨长泽、诸葛嘉……

两人奔出洞窟,一起支撑不住,摔于迎接他们的搀扶怀抱中。

剧烈的振动中,后方照影洞窟彻底坍塌掩埋,洞内灰土弥漫,连同入口石门也在振动中受损倒下,临时炸出来的通道被土石堰塞。

幸好经过勘探,石门后堵塞的通道不到一丈,侍卫们清理一时半刻,确定便可通行。

朱聿恒被众人搀扶到洞内开阔处,解下衣服,包扎伤口。

皇帝亲自喂他喝水吃食,见他精神尚好,才放下心来,慢慢询问着洞内的情形。

阿南靠在壁上坐着,慢慢喝了几口水,正包扎好自己腘弯伤口,抬头便看见了面前似笑非笑的傅准。

“南姑娘受伤了?这番破阵劳苦功高,真是受惊了。”

阿南有气无力地翻他一个白眼,看看他手中的羌笛:“哪比得上傅阁主,不用劳累也立一大功。”

他捂胸轻咳,语带幽怨:“这就是南姑娘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阿南没回答,只指了指自己被血染红的腘弯处,冷冷问:“是指这个恩情吗?”

傅准苍白的脸上浮起莫测高深的笑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担心,会影响到的人,又不是你。”

阿南一扬眉,正要抬手揪住他的衣襟,他却早已直起腰,朝着她笑了一笑,轻拂下摆:“既然能逃脱出这一番劫难,相信南姑娘也早已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吧?”

阿南没吭声,任由他离开。

她喝着水,撕了一块馕塞进嘴巴里,抬头看照影双洞已经淤塞,洞壁上傅灵焰所刻的字碎裂残损,只剩下“知我”二字。

鬓发凌乱,她抬手将青鸾金环解下来,抚摸着上面簌簌飞动光彩离合的宝石鸾鸟,阵心中的幻觉又再度涌到眼前。

眼前幽暗的火光下,她看见他与皇帝低低说着话,祖孙俩如此和谐融洽。

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坐在一处,火光簇拥着他们,众人敬仰着他们,而黑暗与算计,利用与驯养,全都只属于她这种卑微低贱的海匪。

恍惚中一切景物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傅灵焰徘徊于山洞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久久不散。

如隔水的一枝花影,如云母朦胧的荧光,扭曲波动,烙印心间。

呵……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忽然笑了,用傅灵焰的首饰紧束自己的青丝,扶壁站了起来,取过身旁一支火把,慢慢向着后方的谜窟地道走去。

曲折纷乱的分岔,黑暗逼仄的地道,疲惫伤痛的身躯。

阿南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铜板所在的地方,慢慢爬下洞口,盯着下方石柱上的“羌笛何须怨杨柳”一句看了许久。

上头的火光忽然明亮起来,她听到朱聿恒沙哑疲惫的声音,问:“阿南,你不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干什么?”

阿南抬头看去,朱聿恒竟也穿过地道,寻着她到了这里。

他已包扎好了伤口,净了脸梳了头,只是身上衣服尚且破烂蒙尘。身后跟随着韦杭之,他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

她仰头望着他,橘红的火光将他照得明亮通彻,掩去了他的疲惫伤痛,使他动人心魄的面容越显灿烂。

即使在这般压抑逼仄的地下洞中,他依然是矫矫不群凛然超卓的皇太孙。

也是她心中,最好看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轻轻慢慢的,略带着些恍惚:“哦,我想起自己从玉门关入口进来,廖素亭还帮我守在外面呢,我得……去那边,跟他说一声。”

朱聿恒俯身伸出手,示意她上来:“好好休息吧,这点小事,我叫个人去就行。”

“没事呀,我只不过受点小伤而已,早就没事了。而且坐在山洞里等着多闷呀,去玉门关不比这边强?”

她语气平静地说着,目光下移,看向他伸向自己的手。

火光给他的手镀上了一半灼眼的光,又给了一半阴影的暗。

这双让她一眼沦陷的手,为她破过困楼,解过牵机,也曾结下罗网企图阻拦她离去,亦曾为她而皮开肉绽、被割出道道血痕。

暮春初夏那一日,隔着镂雕屏风看见它的那一刻,她怎么能想到,后来这双手,牵过她,握过她,也紧紧拥抱过她,给了她一生中,无数刻骨铭心的痕迹。

她忽然仰头,朝朱聿恒笑了一笑,那双比常人都要明亮许多的眼睛,此时里面跳动着焱焱火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上方洞口的他,轻声说:“阿琰,我有话跟你说。”

朱聿恒胸腹的冲脉尚在疼痛,不便爬下洞口,便单膝跪了下来,俯身将身体放低,专注地望着她:“怎么啦?”

他们靠得很近,近得几乎呼吸可感,心跳可闻。

她与他身上都尤带着尘土,鬓发凌乱,也只够用侍卫带进来的水擦干净脸和手。

阿南定定地,睁大眼睛看着朱聿恒。黑暗挡不住他那比象牙更为光泽的面容,浓长的睫毛也遮不住他那寒星般的眸光,他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淹没在他的目光中。

这样的面容,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阿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的心中忽然掠过激**灼热的血潮,仿佛被那种绝望感冲昏了头,突如其来的,她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在他的颊上亲了一下。

她的唇灼热而柔软,酥酪般的甜蜜与温暖,却只在他的颊边一触即收,如风中误触旅人的蜻蜓翅翼,擦过他的耳畔便立即收了回去,羞赧于自己的失态,再也不肯泄露自己的情意。

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惶惑涌上心头,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眼睫也垂了下来:“那……我走了。”

就在她要转身逃离之际,朱聿恒已经跪俯下身躯,一把抓住了她的肩,狠狠将她扯回自己面前,攫住了她的唇。

阿南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推开他。他却更用力地托住她的后脑,辗转吮吻她的双唇,让她几乎窒息在他掠夺般的侵占中,连呼吸都跟着他一起急促凌乱起来。

韦杭之惊呆了,立即转身急步退到洞内,不敢出声。

直到她被他吻得无法呼吸,双脚都几乎支撑不住时,他才终于舍得放开她的唇。

他的手却不肯松开她,始终贪恋地钳制着她的肩,心跳越发剧烈,胸腹的疼痛夹杂着巨大的欢喜,令他意识都有些恍惚。

他微微喘息着,双眼紧紧盯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恣意亲吻她,分辨不出面前这幽暗又动**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

他望着离自己咫尺之遥的阿南,心头忽然闪过一阵恐慌,害怕自己依旧沉在照影幻境之中,害怕下一刻便是梦境破灭,生死永诀的刹那。

他以颤抖的手紧紧抓着她,不肯放开,望着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又一声:“阿南,阿南……”

“我听到了。”阿南不敢再看他的目光,别过头去,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你赶紧回去吧,免得伤口又裂开。”

“那……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回来。”

“嗯。”阿南应着,走了两步又回头,指了指他所在的洞内,说,“那朵青莲的花蕊很危险,你按一四七的顺序将它关闭,免得伤到人。”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不舍移开。

而阿南手持着火把,沿着洞穴往外走去,被火光照亮的身影,在拐弯处消融于黑暗中。

她抬手捂住脸,抚过灼热的双唇,也擦去那些正扑簌簌掉落的眼泪。

于是她也加快了脚步,以免在地道切换时,自己来不及走出这即将闭锁的黑暗循环,来不及赶上地道转换的那一刻,来不及抓住阿琰为自己创造的、最好的离去机会。